只是见对面一人悲悯而死死盯住方才我砍杀倒地的那人,无声悲鸣之下,哭到失去了声音,发不出任何疯狂或者是仇恨的情绪。
我居高临下的面容一刻的迟疑和露出难过的缝隙,淡定从容地扯下自己的衣裙边角,信手盖去蹄下亡魂的面容,马匹绕行,缓缓逼近连连后撤的西戎人。
然后手指沿着刀锋一抹,堪堪露出刀它本来的面目。
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彩,拂过我苍白无血色的面庞,亲吻过遍地腥臭尸首,然后逐风而去,苍山茫茫,涟漪终归于沉寂,只听得风声未曾停过。
再后来,将西戎团团包围的我们步步上前,举步投足,尽显气度与把握。
一网打尽收服这些和烈马一样的人们,就意味着驯服了西戎。日头不知何时起被层层叠叠的暗色云朵遮盖,昏暗的天色下,面容都有些惨淡。雾霭低垂,低到简直要伏在马背。
马蹄音由远及近,将我们从后方包抄,恐怖如斯,无声无息地,乌泱泱的瑾国军中混入数条甬道,大批的西戎人杀入了我军,我大声疾呼,意欲保持阵型的岿然不动。
可惜,五十万大军虽庞然至此,却禁不起分化的速度蔓延入侵到中央,肉眼可见地暴烈蛮横地分割开各个本威风凛凛的将领,将不见兵,兵不见将,乱作了一团,纷纷杂杂间,前方本然如绵羊似得西戎主力凶神恶煞地反扑上来,不由分说就是乱砍乱杀,眼红如血。
我强摁住失控的马匹,心跳声渐渐盖过了周遭的嘈杂与喊杀声,我脑袋轰鸣着喊叫出声。
“众人听令,聚拢起来,不要四散奔逃,将领给我往中军以及后方杀,务必查清楚后方究竟是何人没守住固若金汤的线!立斩!”
可是,无人理会。我心如刀绞,正决心突破重围,亲自把后方的烂摊子收拾起来。不料一抬眸,呼吸都停滞住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冷汗在须臾见密布额头。但见一支利箭尖啸着裹挟着血腥的风高高抛过,目标之人利索地挥刀挡开那支利剑。
可是我却敏锐地瞧见,与此同时,一支冷箭贴着低空也精准地射向他。而那是他视角的盲区!
那柄长而尖的箭尾羽灰暗,隐蔽地疾驰在旷野里,无人觉察。我真真切切地,成了一场暗杀的目击者。
游刃有余穿过吵闹到听不清楚的人群头顶三寸横飞向此次出征我的偏将,新晋后生,左将军之子,罗子诚。
乱局已成,杀得难解难分的人们喉咙深处传来野兽般的嘶吼,多少人自身难保,直觉告诉我,长马刀在手,我还死不了。
可是我心念一动,终是做了违背人性的抉择。□□不再迟钝,我深陷人群,插翅也难赶过去。
信念镇定一弹指,思索之下我挺身后仰,双腿死死扣住马身使劲一蹬,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投掷过去。
马刀的出力点把握得很完美,仿佛不是心力交瘁所为,而是精神抖擞之人出手。
绵长划过平直的弧度,长马刀气宇非凡地降临在半途,将箭打飞去十米开外。罗子诚惊骇非常,反应过来将才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幕后,自己又如何与死神擦肩而过后,他朝我投来感激的深深一瞥。
我微笑轻松,罗将军身正且清白,端然不为利益消长所动,心性坚韧,颇有气节。故而罗子诚,我如何能望着他平白送死?
多少武将视我为眼中钉,唯独他始终平和待我,除却赵延勋外,我再找不出朝廷上第二个纯粹惜才之人。
罗家静水流远,不露锋芒,修身养性,虽不在众神之列,确有众神之威望名声。
一番慨叹之后,我疑惑地望向箭来的方向,策马而去,一探究竟。
中军沦陷,后方混乱,难道最后的阵地,左翼堂堂的李辞章,那个在武场上和宋睿辰交手险些得逞的小子,这么不经用么?这些年,不进则退?虽最后没能挤占宋睿辰的名额官拜上位,年纪轻轻,也算是功勋卓越,连军队一侧,都守不住么!
我心痒切齿,马尾飞扬,夺过一把刀就开路过去,血肉散落,我却顾不上这许多。
好不容易赶到了李辞章跟前,我气喘吁吁地抬眸怒视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斥责。
“辞章,怎么回事?这是我们最后的防线,且乃我亲自布阵,重兵把持,易守难攻。考虑到刚才急变,行动不便,我一时赶不到此处,才传令教你替我暂守。这才一炷香的功夫,你就给全军败退,西戎人趁虚而入了。你战功累累,怎会连这样的阵子都守不住!”
我怒目圆睁,情绪激动到浑身都在发抖,沾了血浆的一缕发丝糊了脸,我却无心去拢。
令我没想到的是,听了我严厉到脸色青白的斥责,李辞章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看了我一眼,然后竟然自作主张,反常且赌气地打马朝着包围圈外狂奔。
我大骇,亦盛怒,不管不顾就持刀追了上去,直觉提示我,这人心里有什么结没解开,在拗气。
我思来想去,只有怒火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寻不到出口发泄。天大地大,此刻战争最大。没有任何一个理由,在我这里可以厚颜无耻地成立他的疏漏以及失职。待我回到京城,这一笔账,在堂上,是必然要细细去算的。
思及此,我提速飞奔,命令众将士各占一角,稳住阵脚,封锁包围圈,困住已然乘虚而入的西戎人。只要能劝回不在状态的李辞章,其余将领压阵,假意防守,引来注意力。而我们后方绕过西戎视线,从古多河岸抄近道打个措手不及,成夹击之势,还可以反败为胜。
我追至古多河边,水声涛涛,湍急的流冲撞着峭壁,落差极大,滚落的石子掉下去,都望不清水花。
我竭力平复情绪,心平气和地展颜道。
“辞章,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们回去,打了胜仗回,天大的委屈与烦闷,我替你讨公道,天大的野心,我替你向陛下讨要。”
我振振有词的模样感情恰到好处,却不料,李辞章不为所动,甚至噗嗤笑了一声。
侧头望向水声轰鸣激越的古多河,面色凝重起来。
“苏将军,不好了!你来看,这河里正飘过的尸体,似乎是罗将军的!”
我惊悸非常,头脑发热,手脚冰凉,连忙探头。河面宽阔,两岸高矗,犹如有了积水的悬崖,掉下去,人就会被永久地冲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我凝神望了望,河面空荡荡的,除却泥沙俱下,黄沙在水花里显得浓重,并无他物。
正奇怪间,我心底一阵恶寒,方觉不对,边回头边用手中刀护住了柔软的腹部。
哪怕反应极快调整为防御的姿势,后背已然挨受了狠狠一刀。幸好铠甲尚且有些保护,加之刀架在身前,挡下些力道,可是那显然是下了死力。
我整个人受力不平衡,凭空飞了出去。清晰感觉到腹部的温热,血液不住地流出,很快染红了贴身的衣物。
我剧痛到急促地呼吸起来,猛烈地将手中并不衬手的短刀狠命扎入结实的黄土,恶狠狠地盯住上方笑的猖狂的李辞章,勃然道。
“李辞章,你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我回去禀明圣上么!”
李辞章笑的脸上的肌肉都扭曲,宛如这黄土上杂乱的纹路,看着心惊。
“不会了,永无败仗,永远活下来的苏大将军,这回,你回不去了。”
说罢,他从身后马鞍下抽出三支长箭,娴熟而优雅地搭弓,不顾我恍然而怨毒的目光,装出离别的惋惜,笑眯起眼,满意地颔首。
“是你!设了这个局,你故意放了他们进来,你这个通敌叛国的无耻卖国贼!你卑鄙!”
我怒骂出声,牙齿都几乎快咬碎,青筋暴起,怒火使我额头发烫,心中却地冻天寒。
“是啊,不仅是我呢,满朝文武都等着你的忌日。听闻苏将军仁善,不愿见他人苦痛。既如此,那么永别了,苏将军。”
破空之声袭来,正中我手腕,胸口,以及腰间。
只是这一刻,我眼泪匆匆掉落,痛的却不在身上,而在许久未起过波澜的心里。
原来,他们恨我嫉我入骨,到了这种田地,不惜外通西戎。
就在我拼命挣扎之际,被箭射断了绳子的腰间玉佩腾空而起,宿命般莹润地刺痛了我的眼,在日光下散发绚烂到诡异的色泽。
我长久注视着那在时间里不断升起的玉佩,忽然叹笑,终于万念俱灰。
原来,从最初,到最后,不过虚假大梦一场。到了这个份上,我才可笑地得知,连悉心护在掌心的玉佩,都是假的呵。
先帝从来,都在利用我。
我终于崩溃,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心中只留下一个念头。
结果啊,哪怕所有人都背弃我,我都不在乎了。我含泪默念,泪水入河,浑然不分彼此。
所以呢,在所有人会为我的死欢欣鼓舞的这个时刻,只是张怀民,这一切的阴谋,你知不知道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烛光高擎, 暖烟生香,一派祥和的假象。哭倒在地一片的大臣字都不成句,求情之声漫天彻地, 被五花大绑被迫跪地的一排武将噤若寒蝉。
内阁与司礼监难得地站在了一起,诚心实意地求着合作, 甚至连眼色都无需传递。毕竟大难临头, 任谁看, 杀光此战武将, 都无疑等同于亡国灭种。
圣上大发雷霆也是情有可原, 武将们确实理亏,准确的说, 整个朝堂上所立者, 无人不是恶人与推手。
这一刻,他们默契地缄口不言, 而是赔着笑脸绞尽脑汁地想法子,用语言的艺术勒住狂暴直冲横撞的张怀民,内心默默祈祷时间和未定的家国能劝回这位年轻的帝王。
这还是个年轻的国家, 修养一朝,国力蒸蒸日上,国运渐生,盛世即将来到。无限的光景,大好的权势, 何必为了一个甚至牵连他愈伟基业的女人前途尽毁,颜面尽失?
这就是那帮道貌岸然之人心中所想, 慈爱的面容背后, 是蛇蝎的心肠。
利己的尽头,所念不过是, 既然苏钟离已经无可逆转地赔进去了,难道还不够么?可是也唯有他们知晓,这一切,只是按照他们既定的轨道运行,满足翘首多时的分饕者餐食私欲。
苏钟离她还不够幸运吗?身为西戎的野种,死在了治世前夜,是莫大的恩赐。
讽刺至极,悲哀至极,可笑至极,荒唐至极……
但众人心有惴惴地仰视着还在破口大骂,面色酡红的张怀民,一时拿不了主意,甚至是忧惧起来。想到的是,张怀民发这么大火,可是未曾预料到的是,他似乎真的下了斩杀残余部将的决断。群臣结心,武将被封住口,落了下风,文臣飘然而至。
但是未等阁老上步,怒不可遏的张怀民不顾昔日情面,尚存残酒的一只酒具无征兆地狠狠且重重砸向为首长者的面容,结结实实地磕破了皮,流下触目惊心的血。
众臣一动不动,但是目光悲戚,小幅度地摇头,示意张怀民慎重息怒。
张怀民目涩环视这些人前对他毕恭毕敬的臣子,终于泣不成声,双目猩红。
“你们怎么敢的,你们……蛇鼠一窝!”
这下,大殿彻彻底底安静下来,窗外鸟声唧唧啾啾,生机盎然,殿内是死水沉寂。紫衣文官犹豫半晌,不安启唇。
“陛下,这是何意?苏将军的死,我们深感抱歉,可是陛下,生死在天。”
张怀民冷笑,继而仰天长啸,青筋突突凸显,汗水湿了发丝。
“何意?在天?你们扪心自问,苏钟离会不会死?若照你们所说,苏钟离已死,那么尸首呢?她的尸首又在何处!?”
那文臣额角淌下一串汗珠,他却不敢抬袖去擦,只是脑袋点地,重重磕在地上,哀戚到了极点。
“陛下……苏将军乃是落马坠河而亡,那古多河出了名的湍急,战争还在持续,兵不可无将,幸而李将军及时稳住局面,不然很有可能全军覆没。所以……所以……”
他再三斟酌字句,还是咬咬牙,额头贴地,血水与汗水俱下,染湿了地面,却因砖而渗漏不下,徒留水渍和血痕,可怖的紧。
“我们……实在爱莫能助。”
张怀民冷笑,露出了残忍的面目,呵斥道。
“好啊,好一个坠河,好一个爱莫能助。”
他凌厉勾画的眉宇狠狠一挑,压抑着极其克制的痛恨与怒火。
“礼部尚书之子平安归来,李家之子李辞章功冠三军,哪怕名不见经传的牺牲小将得归故里,安息于光宗耀祖的祠堂之上……唯有自从戎以来,打遍天下无敌手脱颖而出自立门户的苏钟离,唯有自领兵北上以来,战无不胜或平和或武力一一收服失地的武安侯苏钟离,唯有自朕封后典礼还未来得及操办,唯一的后宫之人开诚布公人尽皆知心心念念的妻苏皇后,没能回来……”
张怀民痛彻心扉地嘶吼出声,眼角的泪珠滚滚而落,常年隐忍的礼仪气度全然抛之脑后,情绪似乎狂躁到了崩坏的边缘,只是凭借原始的本能声嘶力竭地冲阶下人面兽心的众臣道。
“你们其实,都该死。”
他顿了顿,磨牙声随着怒气响起。
“只是武将最为该死,他们直接造就了钟离之死,朕出于天地良心,不得不诛杀他们,以儆效尤。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挑战我的权威,踩在我的脸上了么!”
此言一出,就是撕破了脸皮。众人纷纷伏地讨饶,筛糠般的抖了起来,须发尽白的也好,年轻气壮的也好,都失去了面上的神采。
在终于失去了高傲与得意之后,无一例外深深拜服在无上的皇权面前。他们,玩脱了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蝼蚁罢了。又有什么资格,妄求上位者的垂怜与谅解。
可是有一点始终无法忽视,那就是虽然苏钟离受天下之人爱戴,可是她毕竟身死。人死不可复生,众将失职,惩戒即可,杀几个身后无家族的将士给天下一个交代,安抚她的那些个旧部和追崇者,便足够了。若是杀尽上位之臣,天下未必肯容受。
一念及此,李辞章泛着不达眼底的笑,两眸扑闪,如幽深的潭水。
“臣李辞章,甘愿请死。”
身后众部将悚然抬头,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毅然决然的李辞章背影,良久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事已至此,唯有以退为进,如此到来,若是张怀民一意孤行,倒是他不懂事了。
天下之人嫉恶暴君,张怀民若“残杀忠臣”,怕是遗臭万年。而他既然能因为功名与珍视如宝的苏钟离险些反目,足可见贤君名声在他心里的分量。
苏钟离,人人得而诛之,既然陛下您发现了,不如顺遂我们,我们当报之以琼瑶。
十拿九稳之下,阶梯下又服服帖帖跪倒一片,呼吸平稳,心神镇定,只等一句赦免,一语退让,皆大欢喜。
李辞章悠悠抬眸,良善望向张怀民,气定神闲的尊荣。
张怀民却意味很深地笑了,拾起桌案上的文书就丢到了地上。
一声脆响,洒洒扬扬,漫天的奏折像是惊雷后落的雨,砸落在众人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