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南通欢【完结】
时间:2024-04-15 14:39:21

  我不知该如何安抚他,又或许,一如初见,我无需接话。他苍白的侧脸从此深深镌刻进我的脑海深处,每每回想,只觉不公,却无计可施。
  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啊,所以,当唇齿间挥之不去的酸涩掩埋于岁月,感官会变得迟钝。
  他后来的遗言很简单,我爱你,你随意,让我常常午夜梦回遇见他的托梦,都泪流满面。
  只是我距离上次梦见他,已经是半年之前,我想,他也许是转世去了,这样也好,执念并不是什么好事,将人折磨经年,也问不到结果。
  可是昨夜在张怀民怀里睡去,我大脑空白,双目漆黑,耳边却传来熟悉又陌生的男子轻笑。
  “钟离,你知道吗,现在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了。我父亲值得,我也值得。父亲花去一生将我们带到了京城,我又把自己的宋家所学传授于你。父亲的一生从庸庸碌碌靠着打鱼为生然后生儿育女,教儿女继续靠并不能使全家人生活得轻松些的生计,转折到能够作为偏将上最高将领亲临的战场,打下史书都大笔墨写就的史诗级战役,虽然天命弄人,未能入名册,却似乎的确改变了什么。彼时我未曾想明白,现在我似乎了悟了,我的使命如今已然浮现。钟离啊,现在到你了,我永远爱着的钟离啊,你也会值得的。那样不屈不挠,不卑不亢的你,那样野心勃勃,不肯轻易俯首的你,又能作出怎样的改变?我到时间了,我不能永远陪伴你,但是我相信,我最钦佩的钟离她,将在我走后继续离经叛道,继续大刀阔斧地斩去她眼前的阻拦,创下我先前不敢想的实现之物。然后在我的记忆里,永垂不朽。”
  我哑然,嗓子有些干涩,良久试图与他对话。
  “睿辰,你真的没有遗憾过吗?死在和令堂一样对于军功触手可及,一步之遥的前夕,明明都望见天光了,却还是被迫撒手了。”
  他叹息一声,笑意温厚,对我满满的劝慰。虽然明明,他才是应该被安慰的那一个。
  “遗憾?当然遗憾。”
  在我的沉默里,他深沉吐露灿然的一句,矛盾却打动,将我的心都揪紧。
  “但我遗憾的从不是身死,而是,不能看见你最终长成那个顶天立地,无可顾忌的瑾国第一权臣。”
  我瞳孔在黑暗里收缩反复,然后难以置信道。
  “你……”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呼唤,偏将的,萧遥的,很多人的……
  我看不见任何画面,可是正因为当然遗憾视觉,听觉敏锐到我眼泪都止不住地滑落,夹杂着泪珠掉落在深渊的声响,我和所有心怀愧疚的他们道别,道别那个过去,那个看似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过去,那个虽然表面心性坚定却还缺失了一点的自己,然后回首说再也不见。
  “钟离,你知道么,我们死得幸甚,死得甘之如饴,死得注定。我们已然在人生最没有光亮度至暗时刻遇见你,受你所惠后行至人生的最高点,那就是我们今生的执念。现在天快亮了,我们要离开了,钟离,大胆地睁开眼吧。是的,我们会在天光里散去,但是你还有很长的路走,请带着我们最后的祝愿,去狂奔吧。我们真的很想看看,这样的你,这样值得我们为你挂念的你,究竟能达到怎样的最高点。当最高点足够高,我相信,我们的顶点也会被拉高至半空吧。”
  我哭的不能自已,热泪滑进冰凉的胸膛,与心跳隔着身体渔歌对答。在嚎啕之声中,海市蜃楼般高悬于半空的天国坠下,砸落在地表,坑坑洼洼的,是我曾以为在我背水一战下趋向完美无缺的国度,那个努力将瑾国也带至高空的希冀,在终于看见它的全貌后,通体冰凉。那才不是我心心念念,不染尘俗的天国,那就是瑾国,那个仍然满目疮痍的瑾国,那个我必然要为之生死奔忙的瑾国。
  在白日的光芒将黑夜撕裂,露出微光渲染的景致之际,静谧被再次打破,我听见他们喃喃道道别。
  偏将说,我没有名字,也不喜欢代号一样的名字,所以谢谢你,苏将军,就叫我偏将,那是我拼尽一生换来的身份啦。也请允许我贸然唤你钟离,我想,平易近人如你,我们是有成为朋友的可能的。当你行至最高点,我会不会拥有并不波澜壮阔一生里,不可否认的姓名?钟离,届时,一定要帮我取得好听一点……
  我泪眼婆娑,却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我胡乱地在寂寂无声的黑夜摸索着,连声呼喊。
  “算数的,偏将,我的许诺都是,算数的……我会记得你,有我一份功,就有你一份。你的衣冠冢,不该止步于荒野,你会进入庙堂的,待我收复西戎之日,那也会是你的庆功宴,你没赶上的,我会帮你补上的,偏将……不喜欢,我们就重新取,我找全京城最好的八字先生为你取字,好不好……回答我啊,偏将……
  就在我悲恸几近于昏厥之时,萧遥的声线清越地响起,一如开朗而烂漫的从前,我脑子里一个激灵,不敢相信又小心翼翼地出声唤她。
  “是你吗,英宁?”
  微弱的,谨慎的,轻柔到如潺潺流水的。生怕一用力,她会像泡沫一样碎掉,不复存在。她银铃般的笑声悦耳地响起,甜甜的笑里是掩饰不住的欢欣。
  “钟离,真好,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超出我的预期,不仅端掉了我父亲为首那些压迫剥削百姓的害虫,还把三殿下这个祸患铲除了。钟离,你真的很了不起!”
  我强行遏制住悲戚的鼻音,眼泪在眼角反复翻涌,却还是不争气地落下。
  “英宁,我真的想你,而且非常非常。你本可以与我一样,为自己活出一份光华,可却无声无息地凋零在了那个走投无路的阴谋深处。你教我如何释怀?”
  英宁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飒爽回应。
  “人生当慨然,死当凛然。钟离,我问你,若是那时能一举铲除你同样奸邪的父亲,但以你的性命做代价,你愿不愿意?”
  我脱口而出,却半路急忙挽回,我实在不想失去她啊,我看似柔弱却比任何人坚强,替所有人周全唯独遗漏自己的不幸的她啊。
  “当……不。”
  虽然看不见她温婉而嫣然的面庞,听着她冷静却不失雀跃的声线,我却甚至能想象出她的容颜。
  她微微笑着,从容应声。
  “你看,钟离,你的心,已有答案。所以这个狠心,我替你下了,而且,我从未后悔。”
  我泪落无声,抽泣声却还是止不住地被她听去。
  她轻声安慰,似乎有一股温热的力量拂过我的脊背,我勉强停住哭声,向她宽声开怀道。
  “如英宁所愿,我将你,葬于古寺外了。一年四季,皆能闻见诵经之声。”
  她宽慰地笑了,然后温软细语,使我彻底失神。
  “谢谢你,钟离,抵住朝堂压力,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虽已逝,却早已做了万全。为了深表歉意,我在出发前,为你求了一支签。”
  我恍然,继而不知作何感想,陷入沉默。英宁见我失语,温和续道。
  “那是一支上上签,钟离,往后余生,务必平安顺遂,皆是上上签。”
  我再难忍住伤悲,泪水流遍面庞,滑腻如见太多血的刀,似悲又欢,哭哭笑笑,犹如疯癫。睿辰的声线再次不温不火地响起,一如既往地抚平我眉宇的沟壑。
  “钟离,那么再见。”
  其余二人亦然道了别,并无感伤,反倒松快。告别的字句传入耳畔,声声交叠,句句回响,我就是这样在张怀民怀中惊醒的。
  额头蒙着细细的汗,张怀民目含关切,温言道。
  “卿,怎么了?做噩梦了么?”
  我却笑叹一下,眉眼舒然。
  “不,是美梦。自入武场担惊受怕,颠沛流离这许多年来,唯一的好梦。”
  张怀民将信将疑地望了望我泪痕未干的眼角,却不再多问,只是温柔地将我纳入怀里,轻轻安抚。
  就在这样温馨的氛围里,我却不贪恋,冷不丁地开口,让那轻轻拍打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进退不得。
  “要么致仕,要么直取,臣卑微多年,从无哀求。唯独这一次,陛下,求您成全。”
第一百三十六章 答应我,在日出之前
  眉眼回转, 我睫毛轻颤,继而悲戚却不失矜持地抬眸,痴痴望向高坐却时常游走于被架空边缘的张怀民, 声线平稳,说出了昨夜惊醒后那句恍惚却坚定的请求。
  那夜月华如水, 涓涓流淌过年久失修的屋檐, 洒落一地的心绪万千。那看似不过是梦中胡话的句子, 将他打得措不及手, 且失望透顶。夜色很凉, 却没有他的目光寒彻心扉。
  我心底一酸,心一横, 撒开了他紧握住我手腕的指尖, 触感如瓷器,细腻华丽, 却不堪一击,极易破碎。
  “怀民,让我致仕吧。我不为难你, 我知道,你无法割舍水到渠成,一劳永逸的举措,可是我又何尝能做到目不斜视,使颠沛流离者重蹈我的覆辙?”
  我停顿一刻, 刻漏的声响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然后我听见自己缓缓道,坚决到我自己都心都剧烈地疼痛起来, 直到麻木侵占我大脑的全部, 焉知其余。
  “怀民,我为瑾国做了这么多, 如今下放追随将领,兵权尽数交还与你,或许,我的要求并不过分了……臣苏钟离背负的骂名,与父亲反目也好,祸乱朝纲,牝鸡司晨也罢,我都不在乎。或者说,我都未曾有兴趣辩驳半分,因为我知道陛下心中自有一份衡量,这杆秤,能让我忘却其他所有闲杂人等的流言蜚语。我是皇权的誓死效忠者,依附于皇权,依附于你,但是我依旧保有自己的选择。先帝允许过臣,陛下,请求你,不要使臣,一退再退。”
  张怀民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喉结微微一颤,然后目色阴沉被犹豫取代,却陷入了思索与惆怅,甚至是心疼。
  我眼光微闪,不死心地将他的手掌摊平成横刀状,紧紧贴合我光滑的颈脖,血管在他轻轻颤抖的宽大手掌抚摸下突突跳动。我无所畏惧地凝视着他,强硬地阻止他落荒而逃的心思,一心求那个遥不可及的答复。
  他轻叹一声,拿捏住不断攀升的腺上肾素,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恰如其分地将我送上巅峰前的山坳,求而不得的苦痛使我无法言说。
  这就是我们之间如今不可逾越的鸿沟么,哪怕我退到了悬崖边缘,哪怕张怀民佯装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悬崖已然开始崩塌,我脚下一滑,期待他能拽住我,而时间在这一刻冻结。
  可是他逃避我的视线,那只蒙住我眼睛的手,毫无预兆地垂落,我这才重新得以窥见,这可笑的世界。
  失望或是绝望带来的空虚感填满了我空白的情绪山谷。
  怒意与自嘲撩拨脑中薄弱弦上音,如此不堪,我深深吟叹一声,止住未放的浪潮好似时间凝滞后水珠悬在了半空,险峻地从云端坠落到山顶,然后眸中的泪水恍惚了怀民形神俱散的模样,我亦求饶罕见。张怀民方才平歇下来的静脉再次曲张,目色猩红而瞳仁处的黝黑迎面不让地肆虐冲击了我眼瞳之下的金红色,中原与西域,本就浑不可分。
  吞噬天光的不是永夜,而是黎明不知是否还会到来。
  高不可攀的偏见逾越过万水千山,直到望不见海拔的高峰碾压过我的神经,玩味却认真,就那样不清不楚地抱着一种奇异的感想。我和他于呼吸空暇凌空换位,料想中原被西域扼住了命运的咽喉,然后中原却双手平放贴住空气,任人宰割,甘之如饴的眼色交汇。
  我干脆不再去想讨要答案,而是专心于当下的争战。我何尝轻易认输?
  血液里的野性呼唤着我,叫嚣着将我送至百米高空,轻松俯瞰地标的四横八纵,风蚀或是成泉。
  哪怕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我站在后背抵住他肩胛的东宫之主,而是令人不敢抬眸的铁面帝王。
  “这就是中原,嗯?”我恶意满满的语气加掩都不愿,复仇般口出狂言,怒火燃烧着面庞。也许是狠话摞下太多,以至于干燥的嘴唇好似起了山火,将我们的接触都烧伤,医无可治。
  张化民目光着落于我褴褛的伪装,笑意连到耳后,是气急败坏却仍旧轻柔的冒犯。
  我大怒之下,反客为主。
  我思及此,反倒傲然俯视他,抽出身边衣物里躺了许久的匕首,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张怀民坚硬的下颌。
  将荒唐却认真对峙的可悲姿态,一一描摹,我的魂魄,亦然飞升太虚,神魂颠倒,不知日夜。
  瑾国最喜加人携手,檀郎谢女,共约月下,摇桨赏月。我却疑心,我们的行径,亵渎了这美好纯粹的初衷。
  我似笑非笑,呼吸起伏,身形也随波逐流,月下行舟,风浪极大,不可抗拒地,我拢紧衣衫单薄,任由旅程颠沛,摇动船桨,且徐行去。
  张怀民浑身难以平息地绷紧,凭借力道控制摇摇晃晃的平衡,船过千帆,沉舟侧畔,我们却觉春寒料峭。舒展手臂,撑起船桨,搅动起一江清流,咬牙切齿到肌肉线条都流畅匀称地铺陈。
  随之袭来温暖的江风扑面,好似刀法以静入,以动出,运刀之人毫发无伤,却切入对方要害,使之一命呜呼。
  张怀民笑得艰难,连字成句,断断续续是他的勉强。
  “苏……钟离,你如此要强,眼底容不得沙尘。可我张怀民不择手段,早已冷了心肠,这样的我,你还认识吗?我张怀民是不是,迟早要死在你手上……”
  我却佯装不懂,直视张怀民隐忍却失去焦点的瞳孔,笑颜如花,温柔刀法,轻轻柔柔地杀了张怀民的骨骼。
  张怀民伏诛似的向我抬手,无奈之中却看得出受用,他一带腕子上的力道,将我腰环住,然后我们猝然贴面,呼吸交融,难以分辨心跳,只是鼻尖相抵,温存与难消裹挟周身,不肯向对方低头。
  不料江面远处传来渔夫的高歌,有质的韵律击打在平静到没有一丝波纹的江面,落下一圈又一圈的水波纹路。歌声欢快亦空灵,距离还在无限延续,我们同时闭眼,难以遏制地发出身体深处传来的呜咽。
  周遭的环境嘈杂起来,天幕亮了,鸟雀叽叽喳喳地报了钟。
  二虎缠斗,理应非死即伤,可是我们却同时缄口不言,唯有疲惫,坐在一叶扁舟侧沿,依偎对方沉沉睡去,享受鱼水相欢后的沉寂不说。
  一呼一吸,调整了纷乱的心绪,利落洞穿嘈杂的尘嚣,我却毫无预兆地睁眼,张怀民还苦痛却放松地合着目,我却微微一笑,倒提匕首,手腕带风,刀尖猛然止于张怀民太阳穴离去一寸处,险之又险。
  风声翩跹而至,张怀民却并未作出反应,甚至环住我腰际的手指微动,使我们的近在咫尺,欢爱变得更加可耻,水声的流淌让我想起了边地那条记不住名字的河,显然还是因为没有放在心上。
  思绪不知为何,就岔了道,落在了那个面目还明晰如昨日的少年眼底,倒映出肮脏渴求被爱的我的狼狈与狼藉面庞,即便,他是奉陪到底的一般拙劣。
  我腰扭转,手腕翻转,扣住张怀民的肩膀。灵活的下腰使我想起学舞的日子,遥远又近,就在满足感涨满心房以及身体,我却难以收止地沉湎于胡思乱想不可自拔之际,张怀民也睁开了眼,笑容宁静而肃然,隐隐生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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