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民眼睑无力地垂下,光影将他的挺拔身姿拉得很长,融雪一般化不开的眼眸里,是陈年的苍凉,含藏我们刻骨铭心的过往。
他火光在眼眸深处跳动,还是咬牙落了狠话,泥沙俱下。
“苏钟离,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杀你。”
我微微含笑,继而仰面。
“臣子之命,尽归陛下发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我身为武将,当或死于疆场,或死于边疆,死得其所方全君名。所以我的回答是,是。”
张怀民徒劳失意地笑了,笑得眼泪都在眼底闪光,光泽如迫近的光线,越近身,反倒越看不清光的来处,只余下尘埃千丈。
张怀民失去润意的笑容没有维持太久,百官面前,避无可避,他还是艰涩道。
“哈,苏爱卿果然深谙朕的软肋,朕无可奈何,朕杀不得你。既是如此,朕就大发慈悲,成全了苏爱卿的意,传令下去,削去苏钟离皇城司一职,发配西戎与云城边地,未经我允许,不得踏足而出半步,收回完耶七卫,调遣当地守卫军,为其所用。朕要你守着云城和西戎的交界,却掣肘难移。当然,苏爱卿若是哪一日想通了,愿意回来复命效劳,朕亲临城下,大开城门,随时欢迎。完耶七卫列队相迎,皇城司恭迎大驾,官复原职,无须政令,即时生效。苏将军还是朕的心腹与禁脔。至于皇后之位。”
他顿了顿,舔了舔嘴角,直视我空空的两眼,笑得挑衅而暴烈。
“永不更改,朕要你,生是朕的臣,死是臣的妻。”
我轻笑,任由身后传令声声,沿道而去,一波一波的声浪卷席过宫廊,回响不绝。
我掩了眸,笑意尽敛,心底回转只有一句。
“张怀民,看似你掌控了我,实则。”
我从衣衫中摸出黑的透亮的虎符半块,轻颤睫羽,吻了吻尚存体温的虎符,然后亲手递给了张怀民,不见喜怒。
“是我掌握了你的每一步心绪,下一抬步,必将是你的妥协。”
第一百三十四章 爱意无声,震耳欲聋
呼啸的风声很大很急, 遮盖了所有似水的虫鸣,夜色看不清,包括我的眼睛。
我心怀沉甸地回了府, 却在屋内始终觉得胸闷气短,于是干脆起夜扶着边沿坐下, 双膝蜷缩, 面带笑意, 只当追忆。
天上不时有流星划过, 有着很长的尾巴, 在天边撕裂口子,将我的记忆一并灌进去。
云翳将月亮暂且掩住, 而我也遁入了无边无尽的灰暗, 回忆似潮水向我卷来,我仰头, 企图得到内心挣扎的答案终章。
露水重起来,夜色连带着也凉了不少,困倦与空虚填充着我的心房, 似乎是自我惩罚一般,我却迟迟不肯回屋。我双腿不住地在风里晃荡,似乎想要安放,却又不能了。
就在我头脑空白地意欲枯坐一夜,等到天明, 宣判我的命运之际。稳重的脚步声几近于无地从深处的黑暗慢慢走出,我深叹一气, 不必回头, 便知是何人来到。
我闭上了眼,只是无声地笑着, 直到一件厚重的鹤氅微微拢住了我,然后温厚的声线带着心疼与劝说响起,刹那天地万物静下去,只留下我们残缺的对话。
我笑上一笑,久久不扬的嘴角生疏地弯起一个角度,僵缓地转头望向那个眼底一片混沌的男人,轻快开口。
“陛下,大驾寒舍,招待不周,恕罪。”
我嘴上是最卑微的语气,身体却一动不动地,倔强地坐于远处,呼吸的节律都不曾变过。张怀民眼中受伤的神色极快地闪过,云走月出,满天的繁星将野外的草木都衬得熠熠生辉,只有我们,共同沉沦在前一刻的夜色里,走不出来。
“卿何必如此,朕虽与你有了分歧,可是我们,还是共枕的爱人,亲密无间,这一点,你难道,都宁可推翻吗?”
我吸了吸鼻子,裹住身子的鹤氅还带着他身上独有的檀香幽幽,撩拨我额角的跳动隐隐,我却一笑蔽之,继而果决而绝情地甩开了温暖的鹤氅,眉间是不端的迹象。
“陛下,我们的确前一日还辗转床笫之欢,可是……”
我眯眼苍寒,声线微颤,泪珠轻挂。
“可是,哪怕我们虔诚地匍匐在对方身下,你动情的那一瞬间,难道不曾隔阂么?你口口声声与我交换温热的那一秒,你是在计较我必绕云城征西戎的动机纯否,还是你身下声泪俱下还是全心容纳你的泄愤的我呢?”
张怀民身体剧烈地震颤起来,眉宇间的狠厉终是一败涂地地褪下,棱角分明的侧颜掩映在昏暗的天色下,我看的不太清晰。
动容的面庞沉沉坠于怀中,倚靠着绷紧却不知所措的臂弯,我抿了抿唇,然后轻笑。
“陛下,不必挂怀了,烦忧甚多,奏折堆案,臣不该生扰。明日,臣会孤身上路的。如此一来,陛下的路障,也会少许多吧。”
我极为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呜咽似的将字句一点一点咀嚼。张怀民抱住我的手顺着脊梁蜿蜒而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直到无力到指尖都握不住我的发尖。
“臣自及笄以来,无旁的奢求,不过是不依附他人的变卖而活,哪怕我的降生,本就是带了诅咒的意味。”
抱住我腰际的手腕沉沉掉落,失掉了反抗的勇毅,滑落到我的裙摆上面。中衣单薄,我们肌肤相贴,一如火热的夏夜,可入秋以来,天寒地冻,甚至反常地下了霜降。
我们的身躯,在寒夜里互相暖藉,即便在过分靠近时,抵触化为生理与心理博弈的边界。
“所以,臣这不足前半生的功名,足以证明臣此生非虚,世上无生来非罪极之人,亦无手无缚鸡之人,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能做给你看,我的名不虚传。”
我眼含热泪,还是没能控制住鼻音的闷沉,哭腔连连,可所说,却是冷静非常,近乎自持的疏离与淡漠如云烟。
“所以,臣走了,请陛下答应臣,提拔那些籍籍无名的孩子吧,我走了,他们就是我。”
我因清瘦而已然凹陷不少眼窝也挽回不了热泪,泪珠猝不及防地滚落,随着话语吧嗒一声砸在张怀民手心,企图抓住乃至挽留,可显然不过是徒劳。
灼伤般地被缩回了手掌,他轻缓地抚上我的头,高挺的鼻梁埋入细软的发,他低语到我无法分辨。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请让和我一样即将沦为他人妻的漂泊浮萍,能走出不一样的成荷之路吧。若不是借了苏承景的角色,我该死的多难看。”
我呢喃到低微的话语刺痛了张怀民不曾问及却心知肚明的过往,他无端觉得,她不是在向他敞开心扉,而是在怀着沉痛的心情,交代身后之事。
他似乎在握住流沙,眼睁睁地望着眼前人轻描淡写地撤走他们本应浑不可分的人生,而她却笑着在说,以后也不要再见了。
一念及此,至于那么多个他们生死相依的瞬间,张怀民忽然失控一般嘶吼出声,慌乱地抱紧了我,我即刻一愣,继而无奈地笑出来,眼泪同样覆水难收。
“陛下,臣累了,放臣,归家吧……”
我抚平他皱起的眉梢,拭去他无声滑落到泪,泪痕在微光之下,仿若涓涓的河,经年之后,不得已,成了干涸的河床。而那摆渡之人,亦然不见。
“臣所求,过去所求,现在所求,未来所求,不再是自我的价值了,不再是臣不可替代的存在了。”
我哽咽半晌,察觉下巴搁在我肩头的他竭力遏制着起伏的喘气,还是微笑着抱住他宽阔的脊背,然后安抚出声,哪怕我也苦痛到无法自拔,无法确定,是否我能赌赢这一局。
雾霭沉沉,再抬头,已是月朗星稀,月亮遁逃。可是局虽设下,我的真心,从无半分虚假,我的陈词,亦是如实。
我往西戎,是初心,也是遗愿。是,洛桑是导火索,可是他,绝不是我的理由。
我微微一笑,最后轻柔地捏起他的肩,将他温柔地推开直到远离我的面,然后定定直视他的眉眼。
“怀民,你记不记得,我们与那些老先生所下的五年之约。”
张怀民不能自已地摇头,全然听不见我所言语,所念无他,只有那一句被我避让的。
“钟离,能不能不走?”
“如果直往西戎是你的执念,那么雁云十六州,就是我的。”
我却无悲无欢地勾起了嘴角,眼底是惆怅与不忍。
“五年之约,我赢了,赢得风风光光,回京那日,所迎面无人,无敢不叩首。”
我略带苦涩地牵引嘴角,随即舌尖都微微发了苦味,颌角隐忍住的话语在月华下将遐想无限拉长,直到湮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可是今日我才发觉,我输了,我输的一败涂地,输的颜面都没有。”
说着说着,还是湿了眼眶。
“明日,我就要去履行那个输约了,陛下。”
二字敲打,使张怀民猛然哆嗦一下,冷峭的线条勾勒出萧条之色,五官潦草覆盖的,是英挺而沉郁的骨相。眨了眨眼,变的是神色的深浅,不变的是悲痛的凝视与不肯应答。
“臣说过,你还记得吗?臣完结残愿,所写功绩之史书等身,毕生所遗憾与追念,不过是于呼啸生寒的边疆,将陛下最初的模样,不厌其烦地刻写,将我失去的战友们的姓名,告之黄沙,荒草,白的苍凉的天幕,还有回不去的曾经。”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却唯独不肯抬头正视对方,似乎我所念叨之人,与眼前之人,毫无关系。极端刺激下,刹那之间,他面容改换,眼底的情绪暴露出判若两人的人格。
张怀民再难隐忍,他眼色全红,眼瞳晃动一瞬,躬身使出气力一把揪住我的长辫,企图强迫我看他。不设防的,我苦痛地仰头,挑衅般昂首视他,却宁愿闭眼。
脸红心跳全然不见,那些天沉沦交融的模糊记忆化成残片,接连不断地侵蚀我大脑的空缺。不堪,情愿,交付,那些不是猜忌的,人们常常称之为爱,可是……我却认为,猜忌何尝不是爱的一部分……
一模一样是他怀抱住我的姿势,只是那一日,我们是那样的无话不谈,那样的虽死却不退,似乎他口中胁迫逼问的洛桑名字,成了我们欲死的一个符号,而绝非破裂前夕的警告。
那天的天气也不算明朗,甚至于雷电交加,感知脑袋钝痛处传导来的依稀记忆。模模糊糊是,接连而来刻意加重的撞击让我不由得抬起下颌,眼神迷离,就在我衣衫尽褪之际,张怀民扣住我腰的手使坏地向前一带,我猝不及防地扑进了他的怀里,清晰可闻,是他凌乱的心跳。我不自在地畏缩着逃离那份听的分明的真心,却被张怀民宽大的手掌蒙上了眼睛,然后笑叹低醇,仿若陈年的酒,令人闻之已醉,不清醒地心悸着。
我却在失去视觉的那一刻,很失兴致地说了一句。
“多少个日日夜夜都家法责罚,他们都蒙住我的眼。我所有的感官都消失,酸痛的膝盖和外人瞧不出的针眼,让我如何释怀。”
张怀民却丝毫没有扫兴的意味,反倒将他温热的手掌覆盖上我的眼,然后侧耳亲昵。
“钟离,不必想了。从今往后,蒙住你眼睛的我,都会握住你的手。有些东西,你只管走过,不该看见。”
我笑叹,略带惩戒咬住他的手,少有的柔软。
“那你要是中途放手了,我会杀了你。”
张怀民搂住我,宠溺的目光透过缎带透出迷恋,透过的不是光,而是爱的方向,来处和终结。
“那卿就杀我吧,因为我不会。”
他闻言,光滑绸缎覆在眼眸,我心底空掉一拍,回身正“视”张怀民。
他隐忍着凑近我,风度翩翩地牵起我疮痍未全的手,然后含笑眉目凝我,一瞬不离地望着我眼底的情动,深深吻了下去,将我的伤口,细细摩挲。
第一百三十五章 当我行至最高点,你们不会消失
殿上之人冠冕耀目, 玄色衣袍宽大,昭示他近来烦忧的清减,龙纹金丝暗光拂过眉眼, 玉立不动是张怀民,对此朝议的最后一次决断。
万马齐喑般, 阶下群臣一言不发, 或凝肃, 或不耐, 或无感, 但目光所聚,均是傲然执手的我, 眼底清冷而凌厉不让半分, 隐成三方对峙。
内阁首辅率先发话,终是没了先前的锐气, 只是不甘。
“陛下,此事连连牵牵已是半月有余,即将步入深冬, 不利行军,望陛下慎思,莫为无关人事误了家国大计。与我等敞开谈议,然后早下定论。臣下无论陛下作何终决,都将尽瘁赴之, 不遗君命。\"
他言毕,意味深长地抬了抬手, 然后深深俯首。
“只是天下之人盼西戎归附久矣, 民心所向,君命所归, 当断在陛下这里。”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所谓的中立,早已脱离了中轴线,直指钟离。
张怀民终是有了反应,他回首长立,眉眼轻颓,似是怜悯,似是薄怒,然后沾了笑意,仁厚不变。
“爱卿一片赤诚,朕自然是要听的。”
几人大喜,首辅扬眉吐气,微拂胡须,笑眼眯起。张怀民目不转睛地目视我的平静与笃定,视线高越过首辅的得意姿态,直达我的心底浑噩。
“只是,我心中已有答案,钟离听命。”
我心头微震,随即跬步跪下,洪亮应答。
“臣在。”
张怀民良久止住唇畔的悲切,下了决心,下了政令。
“携五十万大军前往西戎,不攻云城,西戎回来之日,便是我要见雁云十六州之时。”
我虚晃一下,内心泛起的潮湿带着轻微的铁锈味,然后思绪蓦然涣散。犹然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听睿辰说过,他的家乡靠海,海在雨季,就是这样的气味。
不明的天,连绵的雨水,阴暗的,但是心安的归属感,将泛潮的万物都均匀地涂抹上熟悉的气息。
但是我的注意力显然未放在在语句中的缱绻微凉的怀念上,而是不合时宜或者说极没眼力见地来了一句。
“哦?睿辰家住海边?那你父亲与你刀枪舞弄出这样一派天地,实在不可思议。”
我望向他的眼神是可歌可泣的敬意,他投来的却是悲壮的目色,似乎家乡礁石拍打起的腥味十足的浪花,也打在了我的身上,远处暮色渐渐四合,他的眼,也徐徐合上。
“是啊,瑾国不崇海贸,捕鱼终究不是出路,我们都挣扎在温饱的生死线上。只因听闻随圣上征战的低微之人能得重赏,从此家眷吃喝不愁。”
他哽咽一下,禁忌的触碰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流泻,包裹住我们。
“于是我父亲千辛万苦从一介渔夫,没日没夜地做到水性极好的将领,又因瑾国意欲扩张内陆,转重陆军,从头学起。”
我身子微不可查地一颤,他垂眸间,最后一丝白日的光线坠落山后,渐渐覆灭。
他失笑,自嘲的神色雾气般地遮住了他眼底真实的情绪,向我诉说,却不求认同。
“你说他值得吗?千辛万苦跨越了地图上的距离,跨越心理上的负担与犹豫,举家搬迁到这繁华的京城,为瑾国立下了不朽的功绩。可是他殒命之时,连虚名都未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