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史思明乘胜而来,锐不可当,司空李光弼只能暂且放弃洛阳,退守东北方的河阳。顾名思义,河阳在黄河之北。河阳有三城,北城是最早修建的,黄河南岸的是南城,河中间的沙洲上,又建了一座中潬城。南城与中潬,中潬与北城,各自以一座浮桥相连。三城连接河东、河南、河内,于兵家而言十分紧要。
杨续决定去河阳。他听说,李抱玉将军也在那里。
鸿胪寺卿、持节郑州诸军事兼郑州刺史、郑陈颍亳四州节度李抱玉——他如今叫李抱玉了。
上一次杨续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安重璋。
他先改了名,后换了姓。名是上皇李隆基亲自取的,为了嘉奖他的才干。姓则是他自己要改的。他说他耻与逆贼安禄山同姓,于是,当今的皇帝赐他姓李。
赐姓李……又如何呢?他的主人,是真正贵重的李家儿郎,最后……又如何呢?
杨续在河北见过李抱玉。当时主人还是幽州节帅,十分称许这个“安郎”。他想随主人赞许的这位李将军一同守河阳。
守住了河阳,夺回洛阳大约也就不久了罢?
他到达河阳的第三日,李光弼将李抱玉叫走了。李抱玉回来时面色如常,但他的娘子张五娘望了他一眼,就立刻站了起来:“怎么了?”
她身形比男子瘦削一些,装束则几乎和男人们一模一样,明光铠外披着御寒的袍子,嘴唇因天冷而冻得有些发紫。她的脸已经瘦得不大像是一个女子的模样了,但眼中的光仍是炯炯的。
李抱玉笑了笑,鬓边的白发被烛光染成淡黄:“叛军来了,司空自守中潬城,又问我能否为他守南城……守两日。”
杨续和张五娘同时静了静。
窗外,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阵的人声和马嘶。
那是叛军的人马。史思明的大军原本屯于洛阳白马寺南面,这个月他们攻打河阳的势头很猛,此刻……他们就在河阳南城外。
“守两日……那是很急了。”张五娘声音嘶哑。
“是。”
杨续张了张嘴:“若是两日之后,司空的救兵不来……”
“他说,若是援军不来,我便可以弃城。”李抱玉干脆地说。
噫……他不会死守,是吗?不会像张巡守睢阳那样,是吗?
杨续和李抱玉一同上了望楼。
一个夜晚,一个白天。又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
他们几乎没有下过城楼。
飘舞的朱旗,飞扬的血色。砍得卷了刃的环首刀,快要擂破了的鼓面。哀吟,嘶吼。胡语,汉语。
刺出,收回。刺出,收回。刺出,收回,擦一擦,刺出,收回。
喷溅的热血划过凛冽的霜空,激扬起了白气。攀到城楼上的叛军士卒中了刀,向后跌落,一只手徒劳地向空中抓着什么。
攻城是一件耗时费力的事,叛军也会累。所以,在夜里,他们可以稍微休憩一会儿——也只是一会儿。
杨续坐倒在城楼上,喝了口水。水很凉,一股冰寒的冷意从口唇直入胸腑,反而让他略略清醒了。他似乎随时都要睡过去,而李抱玉还在四处走动着,监临士卒们修缮城备。
一弯白白的月亮照上城头,黄河在他们的背后。冬日里的河水是安静的,他们听不见水声,耳中只有乌鸦的啼叫声,砖石与铁锤的敲打声。乌鸦寻觅未被掩埋的尸体,活着的人敲敲打打,修补被叛军攻破的城墙缺口。敲打声里,时而响起一两句低低的话语。
叛军又一次攻城之前,李抱玉也坐下来,短暂休息了片刻。
“修得如何了?”杨续问。
“恐怕难以为继。”
杨续没有说话。
“那年,我遣了人去长安护送阿郁的,却没有遇上你们……对不住了,害得你们主仆受伤了。我也……对不住故李左相。”李抱玉突然说。
月光越来越暗了。星河耿耿,曙色将至。乌鸦停止了叫唤。
杨续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依然没有出声。李抱玉并不介意,站起身来,继续去看他们修补城防了。
与黎明一同来临的,是叛军的又一轮攻势。
这一日,李抱玉只坚持到了下午。他派人出了城,和敌军将领周挚、安太清说了什么。不多时,城外的兵马像退潮时的河水一样敛去了。
“你和他们说了什么?”杨续问。
李抱玉取下兜鍪,擦拭鬓角的汗水和颊边的血渍:“我说,我们的粮已经吃尽了。待我说服城中诸将,明日就开城归降。”
杨续又不说话了。
李抱玉没有管他,自顾说道:“今夜我将遣铁骑二百出城,绕到叛军后方的林子里。明日叛军攻城时,这二百骑兵就与城中的兵马共击叛军,表里夹攻。杨壮士,你要去么?”
杨续怔住了。他望着对方口边呵出的浅白雾气,一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却很快答道:“去。”
“我也去。”张五娘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她脸上尽是倦意,眼里布满血丝,一只手用刀拄着地面。李抱玉看了看她,点点头:“好。”
张五娘走下城楼。五十余岁的将军目送着妻子的背影,沉默了数息。
“为什么?”杨续忽然问道。
实则,他也不知自己问的是什么。然而李抱玉似乎听懂了。
“好多事情,我们早已知道了。我们也想过要避开的……”他简短地笑了一声,像是要用这笑声消解话里的什么情绪。
“你们?”
他和谁?司空李光弼?
李抱玉没有解释。他重新戴上兜鍪,转过身去:“既然避无可避,也只能去做了。我娘子常说,《孟子》里她最喜爱的一句,就是‘如舜而已矣’。”然后,他就又去督促兵士们修缮城防了。
这个夜晚,月亮大半隐在了云层里。
骛行潜掩,钳马衔枚。他们悄然出了城,到了叛军后方。
张五娘就在他旁边。她的身姿被甲衣压得有一点弯了,却又有一种隐隐的、像要顶回去的坚韧。
“‘如舜而已矣’……是什么意思?”在寂静的等待中,杨续问张五娘。
女子专注地直视着前方,话音平稳:“孟子说,我们都是寻常人,永远也比不上舜这样的人。但又如何呢?我们也只要尽力像舜一样罢了。”
“唔……”杨续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应答声。半晌,他才又道:“多谢娘子。”
又一轮朝日,又一轮厮杀。
刺出,收回。刺出,收回。他们杀了很多很多人。叛军撤走了。
叛军放弃了南城,转而合数支兵马之力,急攻李光弼亲自坐镇的中潬城。
南城之围解了,而张五娘没能活着回到城中。
李抱玉的表情很平淡。
他凝望着那具仍然穿着甲胄的遗体,纹路深刻的唇角漾起一个浅淡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挥了挥手,让跪倒在面前的士卒们起来,自己弯下腰,抱起了那具遗体。他的动作很轻柔,让杨续想到他的新名字:抱玉。上皇给他改这个名字,是为了称赞他怀抱不俗的才德。然而此时他的动作,却真像是抱着一块易碎的美玉哩。
杨续眯了眯眼,直视着惨淡的日光。他没来由地想起了龙门山奉先寺卢舍那大佛的眼神。那种眼神,就像这日光——看似温慈亲切,实则高高在上,毫无暖意。
而主人……就长眠于那种眼神之下吗?
又或者……主人已经转生,如今已经是个少年郎了?这一世,他还喜爱喝酒吗?再过几年,他就要长到自己初初跟随他的年纪了。生逢乱世,他有没有书可读,有没有笔墨纸张……不,他平安吗?他在哪里?他在战火纷飞的中原,还是在五岭之南、绝漠之北?在天竺?在拂菻?
杨续从未如此想回到主人的身边,但他暂时还不能回去。
他站了起来,擦干了刀刃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