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青溪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6 14:40:24

  他听见一个声音问道。那声音清泠泠的,既遥远,又像是近在耳边。
  王维没回答。
  那声音很执着,又问了一遍。
  王维觉得这个问题荒诞无趣,不像是入灭之际该听到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然而在心里说完这几句话,他忽而认真思索起来:如果当真能重来一回……
  “二十岁。”
  那个声音确认道:“将要中进士的年岁?”
  “不是。”王维答道,“她在我二十岁那年失了双亲。我想去看一看她。”
  那个声音静寂了一霎。
  “如君所愿。”
  注释:
  1荼毗,即火葬。王维母亲崔氏信佛,选择塔葬。崔氏的塔坟在20世纪70年代三线单位建设时被推倒,出土文物部分藏于蓝田县文管所。详见:樊维岳《王维辋川别墅今昔》,《王维研究》第一辑。另,作者曾于2011年、2012年两次到蓝田拜访樊维岳先生。经樊老先生确认,得知王维与其母的墓地位置应在向阳公司8号车间下面。
  2命命鸟的梵文是Jivajivaka。日本美秀美术馆收藏有一座唐代的命命鸟雕像,参见:http://www.miho.or.jp/booth/html/artcon/00005869e.htm
  终章
第108章 春来遍是桃花水
  [附参考文献和后记,番外在下一章]
  桌上的茶水,兀自冒着袅袅的热气。
  父母去后,我和外祖父母一起住到高中毕业,上了大学后,我便搬回了离学校较近的这套房子,只是每周会回外婆家吃饭。
  墙上的油画是母亲在世时买的,茶几上的小芥子是父亲生前出差时带回来的,书柜上那道浅浅的痕迹,是我小时候不懂事用钥匙划的,客厅窗台上的多肉,是好朋友薛真真跑去星火西路的花市给我选的,厨房门后挂着的围裙,是从外婆家里顺来的……
  这是我自己的家。窗外鸟声啁啾,阳光绚烂。
  我缓缓走到镜子前。
  颈上被鞭打留下的伤痕消失了,镜中的人脸色白里透红,精神十足,除了穿着一身唐朝风格的衫裙,绾着唐朝的发髻,完全是个年轻女学生的模样。
  黄粱一梦,梦醒时茶犹未凉,是这样吗?
  我咬着嘴唇,仓惶地打量四周,忽然余光瞥见防盗门的把手上掖着一张纸。
  “和我同名同姓的小妍姑娘:
  你好!
  你可能已经明白我们的境况了。没错,我是崔明昭的倒霉表妹,你是21世纪的小妍姑娘。只不过,这场交换,于你是二十几年,于我却只有一年,可真是不公平啊!咦?好像也不能说不公平,因为我觉得21世纪比唐朝好一百倍。你回去二十几年,可太惨了!唐朝对现代女人来说,会不会就像一个落后的异世界?总之,我有点儿担心我回去就不能适应旧社会了。不过生活嘛,总要继续的,也说不定我离开后,又被交换去别的时代了呢?即使只能享受一年现代文明,这也是金子都买不来的宝贵回忆呀!
  谢谢你书柜里的书。如果没有这么多书,我不可能很快明白唐朝之后发生了什么。一开始,看简体横排的书、说普通话、看电视剧都有点费力,不过没多久就习惯啦,由俭入奢易嘛!这一年我住在你的家里,但是在走之前,我尽量把一切还原成了来时的样子,请你别介意。很对不起你的是,虽然有人帮助,我还是适应不了上学,所以只好办了一年的休学。你的外祖母和好朋友很担心,我只好装成你,打电话告诉她们,我出国去爷爷那边的亲戚家里休养了。你回来了,就快去见见她们吧。听说你成绩很优异,祝你尽快赶上学业。
  这一年我认识了很多人,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昨天刚学会怎么说祝酒辞,那么,最后,我隔空和你碰个杯吧,茶水在桌上:
  敬大唐!
  敬21世纪!
  敬工业革命与现代文明!
  ——和你同名同姓,不巧还同脸的另一位小妍”
  我反复读了几遍纸上端正可爱,简直像小学生作业的简体字,和那力透纸背的祝酒辞,忍不住笑了。
  “敬大唐!敬21世纪!”我一字一句地念完,喝干茶水。然后,拆开头上的螺髻,将一头长发扎成马尾辫,脱下长可曳地的罗裙,换上适合晚春的牛仔裙,穿上T恤和小白鞋。
  “姥姥。”我拿过另一位小妍贴心地充满了电的手机,给外婆打电话。
  “破孩子!想起你还有个姥姥啦?晚上给我回来吃饭!”
  在外婆家饱吃了一顿,又饱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醒过来,摸出手机,发了条消息:“薛真真,我回来啦。”
  “滚滚滚!!!”她没有立刻回电话过来,而是用一连串的文字和感叹号淹没了屏幕,“能耐了啊你?你成心气我们是吧?咱俩多少年交情,你一声不吱就溜了,就休学了?你是失恋了还是失智了你说一声啊?你有本事玩失踪,你有本事别回来啊!滚滚滚!!!”
  二十几年没用智能手机,我打字的速度都变慢了,完全跟不上她的速度:“别生气了,你在哪?晚上我请你吃饭。”
  “上课呢!你给我滚过来,我在一教203,5点下课。饭你当然要请,但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薛真真上的是水木大学,就在我们学校隔壁。我慢悠悠晃过去,站在一教二楼的走廊里等她。
  楼下的桃花开得正好,一根枝桠伸到了窗边,挑着几枚娇ʟʋʐɦօʊ柔的花朵,在春风里轻轻颤动。有间教室的门没关严,一阵风吹过,门悄然开了一道缝。
  “内藤湖南原名虎次郎,湖南其实是他的号。他汉学造诣很深,首先提出唐宋变革论,影响很大,虽然过了一百年了,但现在的日本和西方汉学界仍然……”
  风吹落茜粉色的花瓣,也送来一个清润的声音。
  那声音有点耳熟。
  我移到门边,向内窥视。讲台上的那人身姿清挺,白衬衫配深蓝色的牛仔裤,晃眼一看,是帆船和大海的颜色,纯净而广大,而那广大之中,又有一份沉稳端方、不飘不转的根基。
  他似有所感,抬头向教室门的方向看来——
  “混蛋!”
  薛真真狠狠地拍我的后背。
  “你还知道回来啊?你走之前是不是欠我三顿涮肉?”
  “……三顿?”老实说,我不可能记得那么多年前的约定,但我心里觉得……不太对劲。
  薛真真呵了一声:“哦,那是我记错了,十顿。”
  “……成,十顿。”
  “你们教室旁边那间,202,讲唐宋变革的那位老师是谁呀?”我给自己拿了碟芝麻酱,给她拿了腐乳汁。虽然离开这个环境二十余年,但好像只要在白雾缭绕的铜锅前一坐下,当年的记忆便都重新涌入了每一寸的血脉发肤中。
  料碟,金针菇,鲜切的羊后腿肉,白菜,豆腐,粉丝……一个个盘子围着不停翻滚的清汤锅底,排出一方丰盛而炽烈的小小战阵,举筷便是调兵,蘸料即是遣将。糖蒜脆,辣椒油香,烧饼外焦里软,无一件不可口,无一处不顺心。
  “那位……”薛真真捞出一片羊肉,放进嘴里又嫌烫,哈了好几口气,才眯着眼睛边吃边说:“那位是人文学院历史系新来的老师,一进来就是副教授。你也知道,咱们这儿最不缺名校海归的老师,但这位老师学历又过硬,年纪又不大,人长得又不难看,当时挺轰动的。”
  虽然知道本地土话夸人一向保守,“不难看”就是“好看”,我还是撇了撇嘴:“叫什么呀?”
  “王幼澄。哎,我下豆腐了啊!”
  在真真全心全意剿灭豆腐和粉丝的时候,我掏出手机,打开了水木大学人文学院的网页。网页上有每位教师的介绍,我点开“王幼澄”的名字,迅速看完了所有信息,直到最后一行。
  “答疑时间:每周五下午1-3点。”
  真巧,正是明天下午。
  这位王老师果然很受欢迎,尤其受女生欢迎。水木和我们学校不同,男女比例悬殊,人文学院女生比别的院系多些,但来找他讨论课业的,七成以上是女孩,还真是——我挑拣着形容词——厉害呢。
  等到每一个学生都问完问题离开,已经是3点45分了。我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微微扬声:“请进。”
  办公室内陈设简单,书架上满满的书,桌上一台银白色的电脑,一个水杯,窗边两棵水培绿萝长势喜人。
  目光交错间,坐在桌子后面的王教授瞳孔一缩,猛地站起,带得身后的办公椅滑出半米。
  他静了两秒钟,走到饮水机边,往纸杯里倒了些水,神态十分自然,好像他起身就是为了去倒水:“喝点水吗?”
  我接过水杯,水是温的:“王老师您人真好,给每个学生都倒水呀?”
  “也不全是。看你不像本校的,所以对你客气点。”王教授矜持地说道。
  我低头,扫了一眼桌边的垃圾桶,桶里并没有其他的一次性纸杯,于是笑了笑:“我确实不是水木的,我是隔壁的。”
  “那么你来找我,是想问什么问题呢?人文学科这方面,隔壁比水木强多了。”王教授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口袋,拿在手里摆弄。
  那是一只很旧的紫罗香囊,旧得都快要磨破了,以前大约也是很贵的物件,现在……简直寒酸。
  “我想问您两个问题。”我轻声说。
  王教授表示可以。
  “第一,”我指着墙上悬的一幅字,“您这几个篆字,如果我没认错,写的是‘不如画猪’。这是什么意思呀?”
  王教授翻着香囊里的东西,口中答道:“中国不是有在门上画门神、贴门神的传统习俗吗?我曾经听人说,画门神还不如画一头猪,妖怪们吃了猪,就不好意思进来吃人了。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所以我就写下来了。”
  “哦。”我点点头,“学到了。”
  王教授放下紫罗香囊,专注地瞅着我:“还有一个问题呢?”
  “还有一个问题……”我站在他对面,双手拄在办公桌上,隔着一张桌子,俯视他的脸:“我想问您,您怎么不去吃我姥姥做的豌豆黄呀?”
  他张嘴又闭上,看我一眼又看天一眼,最终狼狈道:“那时候你还小,我去了怎么解释?她会当我是变态的吧!”
  “那您就不来呀?”
  “我去了的,我去了的……邻居说,你父母去世后,你就搬去和外公外婆一起住了。然后我又找到外婆家附近,你穿一双红色小皮鞋,梳两个小辫子,傻乎乎的。”
  “您才傻呢!”我不干了。
  “我看你过得好,外公外婆对你也很好,就放心出国去了。有时候回来看你,发现你不愁吃穿,成绩又优秀,虽然还是一脸傻相,总算也考上好高中、好大学了。”他语重心长,老怀宽慰状。
  我没空理他话里隐约的占便宜行为,突然明白了什么:“那……那个阿妍在信里说有人帮她,是你在……”
  王教授靠着椅背,长腿交叠翘起,随意道:“是,她来的这一年,我帮了她不少,她毕竟是明昭的表妹。不过你不用吃醋,我分得清谁是谁。”
  “能别把我说得这么小心眼儿吗!论理还是她先认识你的呢。”我目光落在那幅“不如画猪”的落款上:“秦筝?”
  中学、大学时代,我不止一次获得过“秦筝奖学金”。虽然父家、母家的长辈都很疼我,我从没缺过什么,但拿到一笔额外的钱,用来买零食买书籍,买点女孩儿的小玩意,到底有种不一样的喜悦。那时我还以为,这个奖学金是哪位音乐家或者哪位女企业家设立的。
  “这奖学金是你用卖字儿的钱办的吗?名字怎么这么女性化呀?”
  “呸!”王教授伸手敲我的头顶,“汝不闻秦筝声最苦,五色缠弦十三柱,唐朝的筝是十三弦,十三!你忘了?”
  十三是秦筝的弦数,也是他在族中的排行。我讪讪地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秦筝声最苦……”
  “现在不苦啦。”他改敲为摸,摸了许久,收回手去,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枝花,花瓣匀净,层层叠叠,如一只洁白细腻的粉团。
  “假的?”这枝白芍药和真花几乎没区别,只是枝叶过分结实了些,才被我窥得些许端倪。
  “假的。”王教授说,“你那年不是让我送你芍药吗?芍药不是四时常开的花,这十年来,我随时预备一枝假的,以免郁小姐突然来讨债。”
  霞光柔缓地在天穹中散开,燕子渐次飞回巢里,学生们开始向食堂进发。我看了眼外面的暮色,提议道:“王教授,明天是星期六,咱们去平谷看桃花吧。”
  王维关掉电脑,站了起来。
  我在原地欢快地转了数圈,逐渐停下的一刻,伸长手臂,将手中的花枝递到他面前,做出浪荡少年给姑娘献花的姿态。
  他含笑接过花枝:“非常乐意。”
第109章 (番外)何须生入玉门关(杨续)
  两年了。
  离开女郎后,杨续一直没有真正远离主人的坟墓。
  王师收复了洛阳,东都士民一片欢悦。那欢悦中,当然有不安——他也不安。魏州、相州……史思明的叛军离东都,并没有那么远。
  他不相信叛贼,也不相信平民。葬在洛阳的贵人太多了,在如今这样的时世里,贵人的坟冢,惯常受到搅扰。纵使没人盗走墓中的器物,只将墓前的碑石取走……他稍稍一想,就感到痛楚和烦躁。
  而偏偏,自安禄山起事以来,这四年,东都死了太多人。叛军夺取了洛阳;安禄山定都洛阳;安庆绪弑父自立,王师夺回洛阳……今年的九月,史思明又一次夺取了洛阳。在如此旷日持久的撕扯中,这一带的新鬼,大概比活人还要多了。
  人死了,就要有碑石和墓志。大部分平民无力置办,但总有士族和本地的豪族要做这些。石料不够用时,凶肆的肆主们就会去山里取。旧的碑石、志石磨灭了字迹,就是新的石料了。
  主人李适之的坟墓,去龙门山的石窟未远。他和焦炼师合力将女郎救出,带到龙门山里时,女郎虽已很虚弱了,仍是在洞窟之间徜徉了许久。她指着灵岩寺宾阳洞的一面摩崖石刻告诉他:“这里刻的,原是北朝初造石窟时的碑文。后来太宗皇帝的第四子魏王李泰要为母亲长孙皇后祈福,为了省钱,就将碑文磨去,令岑文本撰文,褚遂良书丹,写了这通碑文。”
  他微微发怔,望着那通石刻:“褚遂良的字很好么?”
  他跟在主人身边,也读了书,识了字,但书法……还是太难了。
  “是啊。”女郎说,“因此他们随意磨去了原本的文字,让褚遂良来书写……你瞧,碑石恒常不变,而碑石上的文字,变了又变。常有人说贞石不朽,所以要将紧要的事都刻在石上,但……不朽的只是石头而已。”
  是啊,石头是不变的,而附着于它们的名字,变了又变。
  神道碑和墓志石上都有主人的名字,他不能接受主人的名字也一样为人所磨灭、丢弃。所以,他一直没有真正远离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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