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沉睡着,不知现实是否也那么酣眠,她挺翘的鼻子娇美,月光下如同一颗会发光的夜光果子。她的呼吸绵延均匀,打在魏参的左手肘,毫不客气将之当成枕头蹭了两下,随后安全感十足地搭上他的腰。
幸亏商明漪四肢纤长,一只胳膊横着伸过去,不至于刚过腹肌就滑下来。
略显冰凉的手指恰好碰到魏参的皮肤,顿时像是点燃了一根火柴,文火慢煮,煎熬万分,烫熟了那一小块皮肤,顺着肌肉往胸口爬。
作为这个旖旎梦境的掌镜者,导演魏参飘在空中未曾打扰,他好像也感受到了那触碰和呼吸的温度,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冒犯面前圣洁的女孩儿,那种既忏悔又贪婪的感觉机关枪一样扫射着小小的车厢,却怎么也到不了嘴边。
快醒过来!妈的。
他甚至觉得脑子比人生中的任何一刻都更清醒,鬼压床了似的。
你他妈还不清楚是哪只道德沦丧的恶鬼吗?魏参暗骂自己。
早上六点四十八分到了个小站,列车播报温柔地响起来,报了三遍,魏参听得很清楚,他突然躁动地飘向床铺,恨不得具象化成一个苍蝇拍,照着自己那张冠冕堂皇的脸烙两块华夫饼。
痉挛般拉扯了数下,魏参终于猛地睁眼,天花板,单人床,什么温度、味道都没有,嗯,是梦。
他嗓子发痒,低咳一声,坐起来蜷着腰背,上铺床板很低,以他的身高没法舒展坐着,于是他坐到床边,克制着不去看对面。
莫名浑身不自在,不是这儿痒就是那儿紧,他有点尴尬,扯过尚叠成三折的薄被子随手往腰间一搭。
这被子还没他的腿热。
睡得挺熟,他想,没被吵醒,目光瞟过去,就这么一眼,却惊得他立马站了起来。
商明漪真的不在车厢里!
当然,也不是在他床上——不是,想什么呢?他穿好鞋,扒拉了下头发推开门,走廊的宽度只有60厘米,他需要稍微侧着才能通行。
这个点的火车上已经到处蔓延着泡面味儿,味道很复合,海鲜鱼板红烧牛肉各香各的,魏参给好几个人让路,一直走到餐车。
狭长的走道中央有座吧台,商明漪还穿着可爱款的粉睡衣,站在吧台边捧着杯咖啡。
她抿了一口咖啡,小幅度地撇了下嘴角,不满意,咖啡不是现磨的,但碍于长途火车条件有限,她不得不勉强喝加了奶和糖粉的工业咖啡。
商明漪的气质很像君子兰,芬芳馥郁,却也难以靠近,过往乘客的目光多少都会停留在她身上,却无法引起她的注意。
魏参远远望了一会儿,没去打扰,只见她沟通与常人无异,不知道还说了什么,逗得温柔的乘务员捂嘴大笑。
叮叮两声,是烤箱清脆的提示音,乘务员回身取出一盘烤面包、香肠:“偷偷帮你加热的,别声张啊,吃吧。”
商明漪盯着乘务员点的冰美式看了好久,慢悠悠问道:“下一站可以点单送到火车上吗?”
乘务员递给她一根类似桶装泡面里配的一次性叉子,说:“没有,最近的就是上一班,你要想喝,得提前订湖京那一站,现在还早,来得及。”
“我就在湖京下了。”商明漪遗憾,一口咬了一半香肠,饿得有点狠。
魏参昨天在超市零元购的那些零食临走却忘带,上车才想起来,商明漪看他那表面风平浪静实际懊悔无比的样子,很识趣地没有怪罪。
当时她略感自豪,因为她学会了商汀兰常说的一句话:出门在外要给男人面子。
面子,不是脸,头上没长犄角,下巴没长嘴,比海底两万里的马里亚纳狮子鱼还抽象,但商明漪偏偏就在那一刻领悟到了其精髓。
餐车人流渐多,又来了一名高大英俊的男乘务员来帮忙。
商明漪恋恋不舍放下面包,让他进去,男乘务员摸了下帽檐,笑声爽朗:“美女,又来找吃的?昨天夜里吃的消化得很快。”
“我的消化酶和胃酸数据属于一般水平,不算快的。”商明漪反应迅速地接话,跟他很熟似的,“而且现在是早上,就算不饿,也应该吃东西了。”
这男乘的相貌很端正,跟女乘并肩而立,珠联璧合,般配得很,魏参却觉得他跟商明漪面对面无比刺眼,商明漪的个子是很高的,三人形成一个阶梯三角——女乘看男乘,男乘看商明漪,商明漪看面包。
魏参走过去,可能气势汹汹,尾巴在身后独自开屏,路人都不禁纷纷躲开他。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后脑勺头发睡翘了,有失威严。
“吃面包,老看干什么,戴安娜住里面?”魏参手肘撑着吧台面朝商明漪,有种把她护在怀里的姿态。
出口就是夹着亲昵的调侃,相信她不会随意跟人说戴安娜的存在,那这句问话便只有两人能听懂,是专属的秘密暗号,魏参自觉问得很有水平。
商明漪依旧是那个样子,并未对魏参突然的到来感到惊讶。
她用叉子戳起一块面包,随口说:“戴安娜出去了,不在这里。”
魏参淡淡道:“嗯。”
女乘看见他自然也是眼前一亮,清清嗓子问:“先生,有什么要吃的?早晨提供八宝粥、方便面等速食,也有饼干、饮料、水果。”
魏参应付地点点头,随便选了一包咸味苏打饼干:“她的我一起付,多少钱,你扫我?”
女乘愣了下:“这位女士的已经付过了,呃,您付这个就可以,15元。”
付款码扫完后显示零钱包余额,魏参将手机屏幕杵到商明漪面前:“大博士,吃喝都是我付,你忘了?我昨天跟你说过。”
商明漪伸出细白的食指,三根手指还捏着衣袖,很感兴趣地上滑屏幕。
退出到程序页面,中央赫然有一个浏览器浏览历史忘了删,明晃晃写着几个标红的关键语句。
魏参瞳孔一缩,赶紧按了锁屏,只觉得手机成了块烫手山芋恨不得当场销毁。
‘嘭’地往吧台上一扔,男乘边给别的客人拿物品,边侧头瞟魏参,魏参的脸很黑,面色不善瞪回去,男乘莫名其妙地转身,不再跟他对视。
可惜晚了,商明漪动力视觉很好,比起消化酶等数据可谓遥遥领先,她快速念经一样重复那几个字:“和孤独症患者谈恋爱是怎样一种体验?”说完,细细逐字回味,认真负责的态度跟写论文时有一拼。
坦白?不坦白?
一时间,魏参脑中闪过无数个矛盾的想法,却没能像执行任务中那样果断地摘下一个理由,来圆这个举动。
时机不允许,将错就错不是好办法,况且商明漪和别人不一样。
“嗯。”魏参敷衍应了声,手却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正常拆苏打饼干从一侧撕开锯齿,开口朝上,里面碎屑不至于都掉一地,他却从下面撕,小包装里有三块,齐齐自由落体,魏参又要想对策又要观察商明漪反应,接饼干的速度都很迟钝。
那男乘递过来一个果壳纸袋,说:“先生,小心,车厢早晨刚打扫过。”
魏参:“……”
商明漪碰了下他的胳膊:“你为什么要搜索这个问题?你可以直接问我。”
魏参:“……”
问你?你能有什么经验,请问你能本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精神跟我试一次再解答吗?
魏参抿嘴,把一堆解释的推辞吞了回去,比如不小心点进相关推送之类的。
他突然觉得很热,便离商明漪远了点,看上去似乎很嫌弃她,要避嫌,跟这个提问敬而远之。
“没想了解这个,随便看看。”魏参镇定说,“饼干,我吃一包,剩下的都给你。”
海盐味青柠苏打,很合商明漪的喜好,她欣然把饼干盒子揽过去。分一包给女乘,女乘连忙摆手:“不,不用,你吃吧,谢谢你哦。”
商明漪又朝男乘递出去,被魏参拉着胳膊制止,干巴巴带上点脾气:“自己留着吃,够么,还到处分。”
那个令人尴尬的话题就这么蒙混过去,魏参居然还有点怅然若失。
--------------------
第45章
==================
两人解决掉早饭,走回车厢。
到火车的连接处,摇摇晃晃挤满了没买到票的人,魏参虚搂着商明漪,不让别人碰到她,商明漪却停住,两只脚分别站在不同车厢,偏头听门外轨道叮里哐当的撞击声。
魏参有耐心地陪她等待,商明漪沉迷于那粗粝而稳当的摇晃,说:“这是詹氏挂钩,像太极一样,还有玉佩,那种阴阳玉佩。”她学着电视里教育频道的主持人语气,“好的,那我们就叫它太极拉链吧,真好看。”
“詹式挂钩?詹天佑吗。”魏参努力调动文化储备来回话。
站在车内,是没办法看到车体之间的连接处的,但魏参已习惯了商明漪的“透视”功能,若不是真知道火车内部结构,又怎么看得如此入迷呢?
商明漪纠正:“不是,是另外一个人,詹内。”
“一家人,亲戚,五百年前是一家。”魏参斜身一挡,遮住一个秃头赤膊男无礼的打量,顺道没什么情绪地皱了皱眉,那秃头男就自知讨嫌,没再看了。
商明漪未察觉这些风起云涌,她走到车门边,透明小窗上有些划痕,还算澄澈,她边看边再次纠正:“不是姓詹,是姓詹内,伊利·汉尔顿·詹内,五百年恐怕不行,得五万年呢。”
魏参在她身后站着,距离很近,微卷的发尾几乎能戳到他的下巴。
真奇怪,为什么她睡了一晚上,后脑勺仍那么饱满,发丝仍是那么干爽有弧度,毛茸茸的,有种想上手摸的冲动。
她睡觉习惯侧睡?
昨晚拉灯后魏参很快睡着,甚至连商明漪饿了出去找宵夜吃都没醒,警觉性如此低,深深令他后怕,亏他以前在部队上半夜演习都是效率最高的排头兵。
也许,是商明漪具有安宁人心的力量,在她身边会不由自主放低戒备,很安心,同样的安心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
很多很多年。
到母亲扔下他,毫不犹豫跳进水中的那一年。
想到这里,魏参又往前靠近些,附在商明漪白到透明的耳垂旁,像怕吓着她那样问道:“第一次坐火车?”
他的眼神和声音都很温柔,外人听来,还有丝丝的诱惑。
暧昧的蛛丝包裹着他们,有意无意,把纷纷扰扰的乘客全都隔绝在外。
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和连绵山脉,云朵低垂好像触手可及,这片小天地,是只容得下两个人的小世界,不容任何人染指。
商明漪回答:“妈妈只带容儿坐过火车,动车,高铁,我出门的话,都是开车的。”
她从未因交通工具的单调表达过不满,事实上,商汀兰带女毅然离婚后,经济状况还是不错的,在二十多年前就养得起小轿车。
前夫留下一笔财产,商汀兰借此做生意赚了钱,后续跟黄德阈结婚,两人共同经营公司和小家,条件更加改善,可以雇司机。
近距离看商明漪,睫毛浓黑卷翘,她眨眼的频率较低,眼睛水汪汪的,长时间睁着,也不会感觉干涩,她的眼眶比较浅,眉毛有个急转直下的弧度,令她睁大眼睛时,显得无比认真、无害。
魏参反应过来时手已经伸出去了,食指轻柔触了下她的睫毛,很痒,商明漪惊讶转头:“你捏我干什么?”
捏睫毛也叫捏吗?
魏参保持手在半空中的姿势,急中生智将指腹在窗户上一划:“你有根睫毛掉了,不拿下来会倒睫,戳到眼睛,你看。”
窗户上什么都没有,魏参又说:“哦,掉地上了。”他撤回身体,靠在车厢上闲聊:“你一直说的容儿,是指黄容吗?猫步达的开发者,只写了名字没留邮箱。”
那个不幸在国外摔断大腿的弟弟,一受伤,父母就马不停蹄赶过去了,连情况这么特殊的女儿都顾不上,不知道商明漪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留了邮箱啊。”商明漪说:“容儿很聪明,他帮我开发了软件,他很聪明,比你聪明。”
魏参没在意邮箱的事:“那我看漏了吧。”他懒懒地反驳,“你跟他朝夕相处,跟我才认识几天?不控制变量,对照组有意义吗。”
知道她没恶意,而且比较对象还是亲弟弟,魏参本不应该不爽,那过于小气了。
不过既然现在商明漪的监护人是自己,那强调下自己的重要性也不过分吧。
“你不是要去四川,要去云南吗。”他的心悬着,语速缓慢,“多跟我待一待,和我在一起,我会带你去体验很多第一次,飞机你坐过吗?徒步,骑行进藏,极地和极光,你都应该试试。”
商明漪难得暂停看风景,跟魏参对上眼神,略有遗憾:“不行,我要和容儿在一起,从小妈妈就这么跟我说的。”
“噗,不是一个意思。”魏参笑了,这个回答虽然是拒绝,他的心却放了下来。
“黄容是你弟弟,你的血肉至亲,他现在是你家庭的一员,可等他毕业、结婚,他就不能跟你在一起了,你也要跟他一样,找到这么一个人——”
魏参停顿,因为商明漪埋怨地紧皱鼻头,看上去很苦恼。
“我会和爸爸妈妈,还有容儿在一起,我们是一家人。”
斩钉截铁的语气,魏参抿嘴,垂下头,暗怪操之过急,他握拳砸了下额角,深呼吸,一连串下来,商明漪也没发现他的异常。
蓦地响起广播:“旅客朋友们,前方转弯减速,请留在座位上,不要接开水、饮食,以免发生意外。”
话音落,魏参握住商明漪的肩膀,防止她被惯性带摔倒。
然而,这次拐弯角度出乎意料的大,魏参还判断错了方向,本该撑着车门降低滞留感的,两个人却同时向外倒去。
“小心!”
魏参反应很快,迅速抓住行李架,撑住了他们的重量。
他的左手曾多次受过伤,习惯性撕裂,这么骤然用力,再加上关心则乱,他不由痛得脸色瞬间发白。
商明漪看着他垂在身边摇晃的左小臂,肌肉仿佛被巨大的吸力扭曲,青筋暴起,还有个小小的漩涡,模样可怖。
魏参忍痛道:“没事,别担心。”
商明漪用凉润的手心抚摸了下那一跳一跳的青筋,托着他的手,像捧着一根玉如意似的往车头走:“你拉伤了!要绑肌腱贴,我们去找列车员!”
“不用。”魏参反握住她的手腕,“我有康复带。”
抬眼看了下商明漪有些紧张的表情,嘴角上勾,又很快压下去。
痛楚其实就那一下,给人痛懵后余韵散去,就没那么严重,魏参舔舔嘴唇,克制住笑意,一脸深沉跟着商明漪走。
“回车厢,你帮我缠。”
商明漪自觉坐到魏参的床铺:“是火车转弯你才受伤的,应该去找列车员。”
这句话她念叨了一路,很执拗,似乎不依不饶要怪罪乘务组,并让他们负责,期间还想找冰来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