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开山点点头,同王向东并肩而行,问出了来意:“王书记知道茂山村装修公司的事情吗?”
王向东眼中闪过“果然如此”的表情,不过步子慢了下来,还是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这家公司明面上的法人是大宝,其实利润是村里平摊的,也算是村里的公司。”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大家这么齐心呢。
“那为什么从不没听大家提起过?”他看了村子的收入之类的,也并没有这项流水。
王向东叹了口气,道出了他知道的一些事情。
十年前大概,村子里比现在还要不如,村子没有产业,旅游没发展地起来,那会儿就连一般机关单位的培训业务都没有,基本上众人就是坐吃山空。为了能够赚钱养家,村里人都选择外出打工,女的选择制造业多一些,去高山市这种羽绒服大城当了裁剪员、缝纫工之类的,男的就去工地了。
那时候正好是建筑产业的黄金期,全国各地大兴土木,这行业最不缺活儿,却也最累。
村里人团结,一群汉子结队出去,入驻在一家工程队,吃过苦流过汗,也被人欠过钱。那时候村里就靠着男人这点收入养家糊口,这钱对他们来说就是救命钱,要不到就代表这一年来白干了,生活成问题,孩子上学也没钱。
众人咬牙讨薪,从信访部门到政府机关,跑了个遍,最后拉着横幅站上了他们施工的那栋大楼,这才把老板给逼出来。
几人以跳楼威胁要钱,老板一口咬定项目废了,资金链断裂。
最后,大宝带头佯装要跳,逼着老板给钱,底下人纷纷围观,没有一个劝阻或者报警的,甚至有不少人还起哄。
那一刻,楼上的这群人跟楼下的那群人被一道鸿沟隔开,生活在了两个世界。
骑虎难下之际,大宝咬牙就要跳,被身边人眼疾手快给拉住了,但他身高体壮的,有将近180来斤,那两个拉他的人力气不够,被惯性一冲,脚底滑了,直接掉下了楼,就这么一命呜呼。
至此,天上地下,那两人就跟别的茂山村人天人永隔。
这次事情成功让工程队拖欠他们的工资得以解决,但人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大宝自责不已,总是觉得是自己那一脚害了两人。如果他不跳,他们根本不会死……本来该死的是他啊……
村里人无论如何劝解他都不得法,最后大宝掏出全部家产办了这个装修公司,给村里的每一户分红,还让去世的那家人入了股。赚了钱大家一起分,有什么债务他一个人扛着。
就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直到现在。
早几年装修公司还是有不少生意的,村里人也分得了不少钱,但从2019年经济下行开始,再到2020年遇到了疫情,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发展到现在几乎一个月都没有一单生意。
村里人同甘共苦的起因,有钱一起赚的目的,以及曾经的那些惨痛过往,这些都是他们团结对外的原因。
原以为的狭隘排外,竟是有这般患难与共的过往,凌开山第一次,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去问去了解,去愿意把群众放心里。
他想,他差点错过了一片真心。
第34章 以真心换真心
元旦三天假期,村委会众人都回去休息了,个个在家陪老婆孩子,有的采购些年货准备过节了,唯独凌开山不仅没回去,还在村里四处奔走。
省里经费一直没下来,大群里的人已经不怎么问了,毕竟财政紧张,大家也能理解,不是催能催促到的,私下却还是会打探。
他们湘江市五人小群里也在纠结,到底该怎么过节。
好容易下来了,这个点儿该去看看村里孤寡老人之类的,买点粮食啊酒水啊零食啊什么的,再给孩子一点压岁钱。只是现在没钱,该怎么去找这个钱呢?
一个叫程也的是新星村第一书记,看微信里发的朋友圈是个富二代,吃穿用度不差,已经自掏腰包买了不少东西看过村里人了,还拍了照片发到群里,拿到礼物的村人脸上喜气洋洋的,不禁让余下四人着急。
后来茂山村不远处的暮晨村第一书记李成功也跟自己单位申请到了一笔经费,成功给村民置备了过节礼物。
凌开山是不打算跟单位要了,毕竟那二十万已经掏光了单位的半个钱宝,只能自己先垫付了。
他能动的也没什么钱,这些年攒了一些存了定期,毕竟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了,也要考虑谈女朋友娶老婆的事情,手头留下的流动资金不多,能动用的一笔就是给兮果报名舞蹈班跟钢琴班的,大概四万多。
凌开山将这个四万都掏出来了,匀了一下户数,算下每家能够分到的金额,然后买了一些水果跟礼物,挨家挨户拜访。
拜访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为了修墙和修灯做准备。
第一户,就是大宝家。
大宝家的条件肉眼可见的不行,因为没有拆迁,跟着父母住在村子里,一大家子五口人挤在一起,妻子比较有怨气。
“看看人家,就算没拆迁也能买到镇上去,至少在小区买一栋啊,你看着光鲜亮丽的,平时摆谱义气什么都有你,怎么就穷的叮当响呢?”老婆边洗碗边骂骂咧咧,将锅碗瓢盆砸地嘭噹作响,“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嫁给你了!”
“孩子在呢,你消停点……”大宝愁眉苦脸劝老婆,“大过节的,还能别说这些啊。”
先前威胁他时不可一世的大金链子男人,在老婆面前跟个大胖加菲猫似的憨态低姿态,凌开山门缝中好容易收住了笑脸,轻轻敲了敲。
“谁啊?”大宝不爽地皱眉,抬头见是凌开山,表情不悦,“怎么是你?”
视线落在凌开山带来的礼盒上,不耐烦地挥挥手:“不需要不需要,你去看方老爷吧,他一个人,我们家不需要!”
老婆狠狠剜了一眼,大宝立刻乖乖噤声。
女人甩了甩手上的水渍,热情上前招呼:“开山书记啊,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啊。”
然后非常迅速地将凌开山手上的礼盒拿走了。
小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呲溜一下闪过,顺走了妈妈手上的礼盒,简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凌开山叹为观止。
那边已经拆包装盒翻起好吃的了,这边身长八尺的男人还杵在原地,大宝自觉凌开山来者不善,警惕地上前:“你咋还不走。”
凌开山也不讲话,笑眯眯地看着他,大宝被看的浑身发麻,走也不是,上前也不是。
“我去拜过大成子跟小六子的墓了,墓前的草很干净,你时常去扫吧。”凌开山真心道。
在王向东告诉他这些事情后,他立刻就去拜了那两个无辜的年轻人,又探望了年轻人的家人。大成子的家人还在茂山村,小六子的家人已经搬走了,但无论是搬走还是留在这里,过的都不错。大成子妻子没有改嫁,将孩子教育的很有礼貌,对两个老人也十分孝顺,尽职尽责地当好一个儿媳,大成子是可以安息了。至于小六子,去世的时候还没有结婚,父母待不下去了,跟着外嫁的女儿离开了这处伤心地。女儿嫁的不错,女婿也挺孝顺。凌开山从村里通讯录上找到他们家的电话,以村委会的名义慰问他们,并寄了些过节礼物过去。老人家很开心,现在天天给女儿带孩子,早就忘记了当年的悲痛。
活着的人过的都很好,去世的人也该安息了。凌开山知道,这些很好的背后,是有大宝在一力支撑着的。
小六子母亲接到电话就问是不是大宝捎人带了礼物,凌开山也没否认,笑笑“嗯”了声。大成子的妻子没有工作,靠着装修队的分红养活了一家人。
其实当年并不是大宝的错,他却承担起了这些担子,不失为一条汉子!
凌开山真心朝他竖起大拇指:“您很值得人钦佩。”
大宝愣了愣,没明白凌开山这唱的哪一出,不过凌开山的话也是戳到他的心窝了,让这个汉子轻易打开了心扉,拎着瓶凌开山带来的酒跟他坐上了村后的大坝,就着冬风唠嗑起了窝心话。
“我是真累啊开山书记……”大宝仰头就是一口酒,“前一阵也不是有意为难你,是真的没办法。”
凌开山都知道,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谁不想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大宝指着心口,“但我做不到啊,我能力有限,我做不到啊。”
最近装修市场不行了,他们一个月都不一定接到一单生意,公司已经许久没有收入来源了。何止是他家过不了一个好年,村里人都过不好。没有产业的村落,为数不多的依赖特别脆弱,难以抵挡任何外在的风险。
“可是,你们这样争单子只是杯水车薪。”凌开山指着群山环绕,“就像这群林,冬日下树木瑟瑟是必然的结局,不是多争得一缕阳光就能解决根本问题的。”
大宝睁眼瞧着凌开山,已然见了几分醉意。
这阖家欢乐的日子,他心情不好,想要买醉躲避,凌开山能理解。
“我希望能造一片暖阳,让冬日也能生花,您能理解吗?”凌开山真心道,“修灯造墙只是第一步,下面有路才能搞产业,有墙接着发展教育,让村子里的人富起来,村子里的资产流起来,村里的孩子们优秀起来。”
而后代代无穷,增产丰收,实现长足富裕!
第35章 王向东的故事
半醉半醒的大宝被凌开山讲的目瞪口呆,也有可能是酒入愁肠,只觉一阵澎湃激昂,最后稀里糊涂地竟然被凌开山打动了,两人成了一个阵营的人。
回去倒头大睡了一觉,第二日醒来也没反悔,跟着凌开山一家家看望村里的人家,还帮忙说服大家,不要相信那什么动风水会改变当地气运,还讲了修路砌墙的好处。村里人先是诧异于大宝的倒戈,之前不就是他带头的吗?现在怎么又向着凌开山了,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既然这个始作俑者这么说了,那兴许真的还没什么风水一说,不然他们这里以后还不建房子啊,东西坏了也别修了,毕竟会坏风水。
有所松动的村里人接下来又被凌开山拎着礼盒态度恭敬的拜访打断,毕竟一个省里派下来的人,能做到这般的低姿态,真的是有诚意了。
众人想着,人家这么低姿态还是为了大家做好事,并不是为着自己干什么,结果他们这么蛮不讲理,实在是有够没良心的,纷纷表示汗颜,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由一开始的针对到后来的热情,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跟凌开山拉起了家长。
既然村民们不再是阻力,那事情就好办了,毕竟凌开山早就订好了计划。
他分了两只队伍,分别找了建筑施工队和路灯维修队,至于砖头水泥和灯这些,都是他货比三家买来的,价格公道实惠。
在年底将至的时候,工程队火热开工了。
寒风中,工人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大宝跟村里几个人还过来帮忙,被凌开山制止了:“大宝哥,你们回去陪家人吧,这边人手够的。”
没找他们已经够不好意思了,哪里还能让他们过来帮忙。
更何况,现在年底,一堆事情要忙呢。
这边人喜欢吃腌制的家禽,年底杀猪宰羊,然后将这些肉切成一块一块地,用盐层层码好,最后铺在大缸里,密封起来,待到腌制入味了再拿出来,用绳子串好,吊在麻绳上晒。日头一照,肉身发着油亮的光,就像这日子有了盼头。
凌开山知道他们都要忙活这事,俨然年底的一道大工程似的,将他们驱赶走。大宝“嘿嘿”一笑,挠头转身。
“大宝不行,我行吧。”居然是王向东。
他今天穿的倒是随意,不像先前那样正正经经夹着公文包,从上到下一丝不苟。今天穿了身宽松的灰色羽绒服,配着个棉裤,头上还戴了个棉布帽子。
行什么行?凌开山不明白他在讲什么。
王向东心情瞧着挺好的,搬起地上的砖头就递给工人,一会儿还去搅拌水泥,有模有样的,看的凌开山叹为观止,他这个自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都没这么熟悉的,可想王向东也不是什么吃不得苦的。
“你一个挂职的都能这么尽心,我这个当地的书记不能不负责啊。”王向东半开玩笑似的调侃。
凌开山还没见过他这般轻松的模样,平时都有点绷着,气压也低沉,他被这情绪渲染,跟着一起忙起来。
“我现在有点改观了。”王向东很快扔完脚底的这一摞砖头,起身拍拍手,透过凌开山遥遥望向这片山。
冬日山头色调暗沉,光秃秃的,但映衬着万丈光芒显得尤其明亮,让人见之心头升起无限希望。
“改观?”凌开山不明所以。
“嗯。”王向东点点头,“我以为你会像我一样,渐渐被现实打败,被沉闷沾染,最后磨了一腔斗志,在颓废中蹉跎到老的。”
王向东是湘江市人,自小在农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年少的记忆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着这一片山水有着入骨的感情。
毕业后,出身211名校的王向东放弃了无数个优渥的offer,毅然回到家乡成了一名村官。也是在当村官的那几年,他送走了卧病床榻的爷爷。村里医疗水平不好,一般老人生病了只能自生自灭,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王向东的存在,爷爷能够吃到药,能够被载着去城市看医生,也能得到很好的照顾,最后安详离开。
王向东无比感谢这段经历,也很后怕,如果没有选择这条路回到家乡,如果离爷爷很远,那爷爷这一生最后的时光该是如何度过的?他又想到村里很多看着他长大的老人,最后都在孤独寂寞中撒手人寰,像归根的枯叶,秋风中孤零零落在路边,无人扫就,徒任凋残。
他的爷爷没有遗憾了,那别的老人可以也没有遗憾吗?
那一刻,王向东决定了人生的方向。
别的大学生村官都在服役期满后选择了考公务员或者考研究生深造,王向东直接申请去基层服务,成为了茂山村的村支书。
来之后他也做了许多事,丁兆之后的几十年茂山换了不少领导班子,但基本上格局都大差不差,很难被撼动,新人也很难真的做出什么来。王向东一开始想大兴土木打通旅游路子,还在学校搞过文化节,但人没有精神气,很难被调动起来,很快就不了了之。后来,他发现茂山红色培训这块牌子有价值,但没什么实施,他便开始着手这个项目的推进。一边东奔西走拉拢高校、机关,一边单打独斗策划推进,这才逐渐打响红色培训这块业务。当前,茂山的周边也是靠着这个吃饭,赚取微薄的收入。
凌开山知道红色基地培训是他们不多的营收来源,也是丁兆当初提出来的设想,只是想不到居然是王向东推进的,他还以为这些年这块招牌早打出来了。也难怪,王向东天天夹着公文包在外面东奔西走,一副风尘仆仆的憔悴模样。
佩服的眼神或许是太过明显,王向东有些不好意思,继续弯腰捡起新的砖块扔给工人:“也就这么机械做着,折腾不出什么花样了。”
光是做这个就已经耗尽了王向东所有的精力,再加上红色项目是他一手推动的,别人都兴致缺缺,他根本无暇分身,既忙前台又顾后手,早就撑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