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记得这件事，他这一生都忘不掉。
那时候还小，年岁渐长大概就明白了，这是一种惋惜，一种共情。
很多人天赋异禀，心怀大志，最后却难倒于一分钱，不得不困囿于现实的牢笼，有志难伸，甚至连骨子里的风骨都难以维系。
他后来成为老师就是受这件事影响，人生或许会有很多外力难以抵抗，让我们改变初衷，换了方向，但至少掌握地多一些，也能在困境中多寻得一线方向。教书育人，不仅是教导他们如何去学习知识，还教他们如何去运用学习到的东西。
山有宝藏，也要懂得开发利用，否则亦只是空山一座。
童年时种下的种子一路陪伴他长大，指引他在人生中的选择和方向，现在居然又箭指回路，将他引向来时的方向。
经过三十年的岁月蒸腾，他对年少时的信念一路执行地都很顺利，可当下听着这个村落的名字，却生了忐忑。
这座贫困了几十年的村子，他去就可以吗？
他真的能做到吗？
而且是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
可是，明知不可为，他却想为之，他觉得他疯了。
忐忑拨通妻子电话的时候，那头沉默了许久，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情绪，以寻常的语气同妻子陈述出来。
说完，他问了一句：“你觉得，我该去吗？”
良久，艾艾才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努力营造的豁达释然开朗：“哎呀，那你就去嘛，毕竟是童年信念开始的地方，多有意义啊。”
“艾艾……”
电话那头的女人忽然正经起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当然记得。
两人就是在做志愿者的路上认识的，那时候江北某小城突遇暴风和强降雨，不少村里的人家房子坍塌，吃喝紧缺。他们不惧风雨，开着货车前去给他们送吃的。
路上时，艾艾问崔志，两人要是英年早逝了怎么办。
崔志不知道如何回答。
艾艾笑了，说：“我这一生啊，最喜欢的一句话是鲁迅先生说的。”
那句话就是——“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崔志豁然开朗，所以，丁牙村的贫困便如同黑暗，至今未见炬火。
而他，便是那唯一的光。
“我知道，艾艾！”心头的雾霾顷刻散去，露出了头顶的万丈光芒。
后来，崔志便同妻子商量，将女儿艾艾送去了岳母那里，等到妻子隔离结束再接回来，也不耽误学习。
安排好家中的一切之后，崔志便踏上了前往丁牙村的路程。
当然，激情昂扬永远只是故事的开始，困难才是永恒的主题。
来的第一天，崔志便被一场架给抓伤了脸。
第17章 人心隔肚皮
村民“嘿嘿”一笑：“就是俺。”
陈书记嗤之以鼻：“你还知道，就会找事。”
“我不找事怎么能促进信息公开机制的成型，这是在做贡献。”村民挺横。
丁桂也不参与两人的争执，见凌开山想问，便主动同凌开山讲了接下来的事情。
崔志刚来的第一天正好是村里年度总结的时候，总结会议上有一项，核对本年度的财政情况。丁牙村其实没什么产业，村民自己各显神通，有的养点鸡鸭，有的种点蔬果，有的有一两亩田地耕种，年底能收到的利润有限，就指着村尾会能不能分点。
村里流转了几亩地出去，其实也没多少，但能有点小收入。
由于地基本上也分产到户了，那几亩地有所有人，村委会除了给固定承包费给那几户村民之外，本来也跟村民没什么关系。但主要是村委会没钱，想用那几亩地干点事，就必须从村民手上拿钱。前一任村支书打算用这几亩地种植点草药，召集了有意愿及手头有闲钱的村民入股，大家说好年底有利润可以进行分成。
人多力量大，村民们掏出手头闲钱，入了股，很快产业搞了起来。
后来便选择了种植草药，一来山上就有，二来气候也适宜。年底时，收成虽然算不上好倒也中规中矩，一亩地一年也能有一万块左右的收入，四亩地大概就是四万块。
就因为这四万块，村里的人闹了起来。
“就是为了这个毛利润跟净利润的事情。”陈书记听到关键的地方被吸引了注意，赶紧上前，“他们啊，不懂，就以为收入就是所得收入，完全不想那些成本啊。”
“怎么没想成本啊，不是扣除农药人工之类的税费了吗？”村民义愤填膺，“至于你说的那些什么税费，我们怎么知道啊，你怎么加都可以。”
“你！”陈会计被气的够呛。
丁桂见两人快掐起来了，赶紧制止，又来给凌开山继续讲。
村里人文化素质大多不高，又不参与经营，是以很多人不明白一些细节的东西，见着一亩地多少棵，一棵卖多少钱，想当然就觉得大家就该分这么多，实际上很多投入跟中间环节没考虑进来，比如成本、运输、税费之类的。陈会计被搞得焦头烂额，把账本给他们看，他们也看不懂陈会计那记的随心的内容，纷纷指责村委会贪污。
陈会计给他们解释了许久，总算是让他们明白其中的那些弯弯绕绕，但问题并没有结束，众人都觉得村委会的领导会报高价格，从中克扣村民的该得收入。
崔志刚来的那天，陈会计和村民便因为这个问题百般争执不下，两人甚至撸起袖子准备打架。周围人不见劝阻的，还分成两个阵营前来帮忙。
崔志一天到晚跟高学历的年轻人在一起，哪里见过这个架势啊，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脚踩空，直接朝着闹成一团的两群人扑了过去。
众人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家伙吓了一跳，纷纷往后退。架倒是不打了，都好奇过来瞧这个年轻人。
“没摔坏吧？”
“哎呀，瞧着挺年轻的，别摔出问题来。”
“怎么还不起来？莫不是碰瓷？”
“不行不行，得给他抬出去。”
众人议论纷纷。
崔志听着想笑，动了动，众人一弹，吓得跟见了鬼似的。
“我没事。”身上摔的有些疼，起来的时候费了点劲，不过总算是站起来了，“我叫崔志。”
前一任村支书也在，他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早就头大地不想管，颐享天年了，此番听到这个名字颇觉得耳熟，讷了半天才灵光一闪，这不是来接替他的人吗？听说是个年轻人，想不到这么年轻，瞧着文质彬彬的，还架着副眼镜。
老支书有点担忧，这上头派了这么个人，能行吗？
几十年没走成的路，就这么个嫩书生……嗨，白期待了。
能不能成倒是不知道，但这个嫩书生刷子还是有两把的，至少一来见着这么一副场景也没被吓到，掸掸灰起来，诙谐跟大家道：“以后还请多指教，咱们一起发财。”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信任的领导啊。
丁牙村倒没那么排外，他们外来人不说，见着个陌生的还挺新鲜，个个上前观摩，崔志一时觉得自己跟动物园的猴子似的。
“几岁啦？”
“有对象没啊……”
“咱村还有个大姑娘，那个……”
崔志赶紧挥手：“嗳，别别，有老婆了，家里管得严，可不兴各位父老乡亲开玩笑，孩子都三岁啦。”
众人这才作罢，又好奇问起家里的情况。崔志知无不言，一点都不忌讳，很快跟村人打成一片了。
熟悉后，崔志没有沉溺于跟众人家长里短的寒暄，而是马不停蹄干起要紧事儿。
他先是分别询问了刚来时闹作一团的两人，知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来又一一走访了村里的村民，询问大家平时的生活以及经济来源之类的，然后又和前任书记促膝长谈，恭敬请教过好多次，弄明白了村集体的经济收入来源和工作机制。最后，他实地考察了村里的那几亩地，又问了具体的种植、维护、收购、销售等事宜。
这一系列工作看似复杂且庞大，但并没有花费崔志太久的时间。
众人也不明白这位年纪轻轻的书记是如何做到闲庭信步，就能把一切收悉于胸的，都觉得这是个神人。
崔志也不否认，笑呵呵：“我是神人，这里就是神仙村！”
这话大家都爱听，愈发喜欢这位会说话，做事游刃有余的年轻人了，年轻人顺着众人的笑脸又提出一个尖锐且突出的问题：“大家是不是彼此不信任？”
村民大会上，这问题一甩出来，会场内都鸦雀无声了，只剩树叶“簌簌”刮过地面的声音。
“大家别紧张，这是人之常情。”崔志挥挥手，“毕竟人心隔肚皮，大家都不是彼此的蛔虫，会有所怀疑是必然的。”
所以，这时候建立规则就十分重要。
“孟子曾经说过，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崔志顿了顿，“咱们现在也来建立个规矩，一目了然，大家有疑问都可以去提出来，就不存在什么人心隔肚皮的问题了。”
“人心隔肚皮”这话是先前吵架时村民讲陈书记的，现在见崔志坦然说出这话，有些汗颜，微微低了头。
第18章 给信任造一面镜子
崔志敏锐察觉到了村民的低落情绪，鼓励地看向村民，当着众人面郑重且诚恳道：“您提出的疑问非常好，促进了咱们的机制改革，也有利于以后咱们村更长远的发展。谢谢您。”
村民猛地抬头看向崔志，他没想到，崔志居然夸他，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同他说感谢。
崔志是省城来的，性格再怎么圆融也到底同众人隔了一层，大家觉得他打心底里同他们有距离，更别说他还是领导，现下对他这幅态度都感动不已。
煽情的氛围没继续多久，崔志掷地有声地抛出他今天开会的目的：“大家看，我们给信任造一面镜子，如何？”
给信任造镜子？
怎么造？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书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偌大的会议室里，崔志点开电脑，投影仪上跳出了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图表：“这是我做的一些资金流程图，这个稍微复杂点，我还有简化版的，可以帮助大家看到咱们村委会的资金去向，这样也能方便大家监督我们，也更能保护咱们村民的利益。”
他知道村民们的文化素养普遍不高，怕写的太详细他们看不懂，又怕写的简单他们不全面，便采取了画图表的方式，可以一目了然地呈现出资金的来路和去向。
会议上，不少人一开始有些不懂的，崔志一一细心解释，也一并根据村民的提议修改简化了部分资金图。
就这样，本来简单的一场会议，他们开了很久。但是，每个人都没有不耐烦，大家兴致盎然地讨论学习，先前的隔阂和怀疑不在，都热烈为着村子的前路讨论起来。
崔志还特地换了陈会计一个清白。
他通过流程图模拟了整个田地的资金来路和花销，在屏幕上一一呈现了资金拨付及银行流水，细枝末节到一袋化肥钱都标注了，还了陈会计一个清白。
“我们陈会计年事已高，但他依旧殚精竭虑为大家计算资金情况，劳苦功高，平时晚上挑灯夜战，这才把金额算的清清楚楚，同我用电脑计算出来的丝毫不差，专业能力十分高，去一般公司就职也绝对是可以胜任的！”崔志笑呵呵地调侃。
陈会计那饱经风霜的老脸“唰”地下红了，霎是显眼。
村民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都是人精，可不傻，一下听出崔志这话里的意思，人家这是告诉大家，陈会计一心为民，他们还怀疑人家，实在是不应该。
这话说的没那么明显，能意识到的人意会下就可以了，不能意会到的人也不明白，所以大家也没什么强烈反应，沉默听了。
接下来的话，才真是手榴弹般，投在了众人心田上。
“我打算按照实际劳动力付出，给陈会计另外拨付些工资，从咱们利润里出……”
台下人表情各异，这算啥啊，现在本来就没多少钱，还单独拨付给陈会计？
陈会计也惊讶到了，连连摆手：“不必，不必的。”
崔志有这个想法当然不是乱做好人，他也是跟陈会计长谈的时候才知道，他其实是没有工资的，平时做着就是就是义务为大家服务，皆因村里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当会计的了，他年少时学过些，这才帮忙。
他们村也没什么产业，不同于别的村有不少的盈利，他也就是个细枝末节扣扣，匀下来给分了根本不剩什么。村委会里也是穷的叮当响，除了原先的老书记，大家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什么固定的。
崔志寻思着，自己既然来了，就不可能让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状态继续下去，他要发展产业，要带动大家致富，没有一个齐心固定的团体是决计完成不了的。
何止是陈会计，他还要选择更多合适的人才担任职务，他也想通过村委会发展产业，创收之外还能带动大家就业，改变当下的状态。
“可是，怎么发展啊？”老书记问出了心中的疑团。
这是答案崔志也想知道，他不是神，他是人，很多东西的处理也是依据学识和经历，并没有凭空解决的本领。
为了找到正确的路子，崔志边设计制定信息公开制度标准，便天天在村头田尾窜悠。
一晃到了年底，因为疫情的关系，村子里不少外出的年轻人本该在年底回来，也都没了踪迹。妻子艾艾已经隔离结束了，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女儿，忙的不可开交。崔志周末没法回去，干脆就全部奉献给了工作。
周末的时候，夫妻俩例行的视频时间到了，崔志却怎么都打不通妻子电话，这边等的跟“望妻石”般，总算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接到了妻子视频。
“唉吆，您这可真是狠心啊，我还以为您会怪我不回家呢，现在结果成了我被遗弃的那个。”崔志幽怨道。
身后的山影交叠，在他脸上若隐若现，显得他更黑了。
艾艾“噗嗤”一声笑了：“别闹，我在帮仙子运营呢。”
“仙子？”崔志都想伸手到视频那头摸摸妻子的额头了，这人莫不是把脑子给隔离坏了？都见着仙子了。
想到丁牙村之前有个孩子发烧，四十多度，连续四天四夜，家里人急的半死，又左右买不到发烧药，周围能找到的药店全看了，核酸什么的也没有，都不知道娃儿什么情况。父母心头拎了起来，年纪轻轻不信鬼神的小夫妻，居然一步一个磕头，去祖宗坟前“叫魂”，也不知道是父母的心思感动了上天，还是孩子免疫力获胜了，最终成功退了烧。
这……想到艾艾之前隔离的时候每次视频都哭哭啼啼想女儿，崔志有些慌，莫不是之前想出什么问题了？哎，要想也是他想啊，毕竟女儿现在都回到妻子身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