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龚甜说,“接下来有我。”
她打车去了美心整容医院。
也许是之前的医闹问题,医院冷清了许多,她前脚刚踏进医院大门,身旁就窜出一个人来,裹着厚实的大衣,戴着墨镜口罩,阴沉沉对她说:“这家医院有问题,会把你脸做坏,然后不赔。”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龚甜转过头去。
“是你?”对方一楞,也认出了龚甜。
“又是你!”一个小护士尖叫起来,“保安,保安她又来捣乱了,快来抓住她!”
一群保安冲了过来,裹着厚大衣的女人赶紧往门外跑,龚甜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出租车,女人喘了几口,转头盯她:“你跟着我干嘛?”
“小梦露。”龚甜喊出对方的名字,“我有事找你。”
裹厚大衣的女人赫然是从前的第一女主播,小梦露。
“闭嘴!”薛梦吟左右四顾一下,似乎怕别人把自己认出来,车上只有三个人,司机听见她的名字一点反应都没有,依旧默默开着车,她像是松了口气,但更像是深深失落,回过头,她冷冷道,“你要喊喊我的本名,薛梦吟。”
“薛梦吟。”龚甜问,“你还记得老潘吗?”
“老潘?”薛梦吟抱着胳膊笑了起来,头往车窗上一靠,“我跟张金道就算了,你连老潘那个老好人都不放过?”
“老好人。”龚甜咀嚼着这个词,突然笑起来,“你知道吗,他给你们每个人都买了巨额保险。”
“我当然知道。”薛梦吟拿出一根烟,她的手指头蜡黄蜡黄,可见这些日子来,完全靠抽烟活着,但犹豫了一下,不想在外人面前摘下口罩,露出她现在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于是又把烟塞回口袋里,不耐烦道,“你该不会以为受益人是他吧?”
龚甜:“不是他吗?”
“这不废话吗?”薛梦吟嘲笑道,“保险这种东西,得我们看过才能签字,好吧,告诉你也无妨,公司还在的时候,老潘是管后勤的,出海旅游前,他给咱们每个人都买了保险,我那个时候没钱不想买,他还硬生生给我垫了钱……”
“每个人?”龚甜抓到了关键字,“包括他自己?”
“对。”薛梦吟,“包括他自己。”
沉默了一会,龚甜才问:“你们的受益人都是谁?”
薛梦吟正要答,马路对面突然亮起红灯,出租车猛然一停,人群一片片涌来,声音嘈杂,乱成一片。
林北望的公司里,同样声音嘈杂,乱成一片。
一张张电脑屏幕,不是黑的,就是蓝的,员工无事可做,只能凑在一起讨论:“我们是不是被黑客袭击了?”“那我今天是不是可以提前回去了?”“是,什么时候修好,什么时候回来加班。”
林北望已经请了人来修,早年是个国内知名的黑客,如今已经金盆洗手,开了个网络安全公司。
“怎么样?”林北望抱着胳膊,在一旁问,“能查到是谁干得吗?”
网络安全公司的人回:“看手法,有点像眼镜蛇。”
这个名字,林北望稍稍有些印象,回忆了一下,发现竟是一个曾经的熟人,自己曾经找过他办事,对方技术一流,可人品不怎么样,是个两头拿钱的坏东西。
所以这次……老潘找了他帮忙?
“能找到他吗?”林北望问,“我想跟他谈谈。”
网络安全公司的人敲了一会键盘,然后摇摇头:“对方没回应。”
林北望忍不住呵了一声。
“小张。”林北望冷冷喊了秘书来,“报案。”
他又不是之前那家贷款公司,账上一堆见不得人的东西,就算遭了黑客袭击,也不敢报案,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他开个正正经经的公司,做正正经经的生意,眼镜蛇敢来,那就不许走,他不跟他谈,那就去局子里跟警察谈。
“他准备跑了。”网络安全公司的人突然说。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林北望马上说,“留住他!”
哒哒哒的敲键声,电脑里一片绿色数据。
马路对面,绿灯也重新亮起。
“张金道的受益人是我,我的是我妈。”薛梦吟掰着指头给她算,“老潘写了他老婆,李寻鹤写了你,至于那个姓白的神经病……一个受益人写了好几次,最后写了谁来着?”
前头的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回:“写了‘未来女友’。”
“哦,对!”薛梦吟拍着大腿笑道,“笑死人了,还未来女友,就他,这辈子也交不到女朋友!不过保险单上能拿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当受益人吗?这单子该不会废了吧?”
龚甜一句话不说,死死盯着前面的司机。
她追着薛梦吟上的车,当时根本没仔细看车牌,也没仔细看车里的司机,只匆匆扫过一眼,知道是个穿着灰大衣的中年人。
现在仔细一看,这件大衣渐渐变得眼熟起来。
不就是第一次见老潘时,他身上穿的那件破大衣吗?
“老潘。”薛梦吟先一步喊出司机的名字,“你这些年去哪了?该不会去外地当出租车司机了吧?”
“现在不是回来了吗?”老潘意有所指,“有些事,跑是跑不掉的。”
龚甜转头看四周,发现车子越开越偏,外头的房子越来越破,也不知是开到郊区,还是城中村来了。
“借些钱吧。”薛梦吟终于拉下了口罩,露出她那张整容过度,越来越诡异的脸,从侧面看甚至泛出一阵蜡光,像个会说话的蜡人,“看看我这脸,都成这样了,得找个好一点的医院才能修好。”
“我借你钱,你帮我点忙,成不成?”老潘问。
“成啊。”薛梦吟笑着应承下来,眼珠子一转,盯着龚甜,“你要我帮什么忙?”
龚甜僵在后车座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不,并不是一动不动。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轻轻动着。
嘈杂的公司内,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林北望看了眼来电显示,接了电话:“喂?”
对面没有声音。
网络安全公司的人似乎有了些新进展,正要跟林北望汇报,林北望一根手指头别在唇前,示意他安静。
没有了敲键盘的声音,秘书又关上了门窗,寂静的办公室内,手机对面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是个男人的声音。
更确切的说,是老潘的声音。
“……我当了一辈子好人,只做了一件坏事。”老潘说,“你猜的没错,李寻鹤是我杀的。”
第八十章 得偿所愿
“李寻鹤是我杀的。”
老潘的声音回荡在林北望耳边。
他死死握了一会手机,才声音一沉,对身旁的网络安全公司的人说:“先别管眼镜蛇了。”
说完,将手机递了过去,林北望一字一句道:“定位他们。”
出租车内。
龚甜庆幸自己今天穿了大衣,手机藏在大衣口袋里,通着话的同时,又被她悄无声息地开了录音模式。
然后她突然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警察迟早会拿到这支手机的,然后什么都真相大白了,没人能跑,那个在背后藏了这么久,一直逍遥法外的真凶,他既然浮出水面,就别想跑。
“你怎么杀的?”龚甜问,试图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的讯息。
“前年的一个新闻,不知道你看过没。”老潘一边开着车,一边说,“一个公司的人乘观光轮旅游,碰到暴风雨,船沉了,一半以上的人都没救回来……”
龚甜是知道这则新闻的,但这跟他们现在在谈的事有什么联系?
“李寻鹤说要带着全公司旅游,问我们想去哪玩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条新闻。”老潘笑了,“然后我就想,如果我准备工作做的妥当,能不能复制那天的新闻,让一船的人,都沉下去……”
这哪儿是杀李寻鹤。
这事如果成了,死的是一整条船的人。
“……老潘,你这个老东西!”薛梦吟听到这里也惊了,“你连我也想杀?”
“要不然,干嘛给你们买保险?”老潘淡淡道,“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那份还是我给掏的腰包,你一毛钱没给,等你死了,赔下来的钱,足够你妈一辈子生活无忧。”
这事简直疯狂,龚甜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刚问完,心底就已经有了答案,艰涩道:“……为了给你老婆治病?”
“你都知道了。”老潘笑道,“是诚仁跟你说的吧?这孩子,就喜欢胳膊往外拐……”
他笑着笑着,眼泪突然流下来:“但我不怪他,是我对不起我老婆,所以我也买了保险,只要我一死,赔下来的钱,足够她看病。”
他没有具体说他怎么做的这件事。
但龚甜隐约能猜到。
仗着自己一贯的老好人形象,所有人都信他,连薛梦吟这种自私自利的人都对他毫无戒心,一群人定下目的地,之后一切都由他来操作。
谁也不知道,这个老好人暗地里正在仔仔细细研究前年的那场海难,准备让它再次发生。
“你要死,你自己死就好了,干嘛拉上我们?”薛梦吟自问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比不上老潘,一脸的难以置信,“你上个吊,或者出门撞个车不行?非得拉上我们垫背?”
“不行的。”龚甜艰难道,“他自己上吊,那就不叫意外,叫自杀了,保险不会赔他钱的,他必须死于意外……最好是那种尸检都检不了的意外。”
比如海难。
整船整船的人出意外,最后一个都没活下来,谁会怀疑其中一具尸体是凶手?
“嗯,我必须死,死在海里,尸体捞不捞得起来没所谓,只要赔款能到位就行了。”老潘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笑声艰涩,“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命运跟我开了一个玩笑。”
一年前,游艇上。
“我们中奖了!”
老潘忘记是谁最先喊出这句话,是李寻鹤,还是白弦?等他回过头去看的时候,所有人已经围成了一团,薛梦吟不停尖叫:“有没有我的份?有没有我的份?”
“都有。”李寻鹤笑着,转头朝老潘道,“老潘,也有你一份,咱们一人两千万。”
一瞬天堂。
但下一秒,就是地狱。
老潘呆呆看着他们几个,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商量着什么时候回去领钱,领钱的时候戴头套还是面具,还有拿到钱以后,具体要怎么花,先买房子还是先享受一波。
“老潘。”其中一个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是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笑容干干净净的,如同毫无阴霾的海面,“这下好了,你得偿所愿了。”
“我……”老潘哆嗦着嘴唇,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我……”
游艇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桌子上的瓶瓶罐罐,化妆品防晒霜之类的滑落下来,在薛梦吟的尖叫声中,老潘回头看着身后的海面,暗潮涌动,带着腥味的浪朝他迎面涌来。
“谁能想到呢,我们居然中奖了。”老潘笑道,“谁能想到呢,暴风雨居然真的来了……”
一场别有用心的谋杀,因为一张彩票,凶手中途放弃了这个打算。
但一切都太迟了。
“老潘。”薛梦吟哆嗦着嘴唇,“你车往哪开?”
老潘闷头开着车。
“老潘!”薛梦吟突然尖叫一声,整个人往前一扑,伸手试图勾住老潘的脖子,“停车!!”
“放心吧,殡仪馆已经找了。”老潘转动着方向盘,声音极为冷静,冷静的近乎疯狂,“知道你爱漂亮,找了最好的遗体化妆师,保证把你的尸体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不,不!停车,快停下来!”薛梦吟已经快要疯了,又哭又闹,最后开始求他,“求求你了,我妈年纪大了,就我一个小孩,呜呜……”
龚甜手脚发软,她眼睁睁看着出租车朝前面一直开,一辆大卡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忍不住闭上眼睛,死死抓住手里的手机,递到嘴边。
“林北望……”最后该留下什么遗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一边发抖,一边流泪,“我要死了……”
“不会让你死的。”
下一秒,一辆兰博基尼后来居上,从旁边狠狠撞过来,将出租车撞离了车道。
出租车内一片翻江倒海,龚甜跟薛梦吟滚成一团,车门被拉开时,她尚且睁不开眼,被人拉着胳膊拖出车门时,不停的干呕,但什么也呕不出来。
“没事了。”谁抱住了她?在她身旁不停安慰,“没事了。”
过了好一会,龚甜才慢慢恢复过来,抬起头,看见林北望近在咫尺,忍不住又哭了:“你又流血了。”
太阳穴有一块小伤口,血流了下来,林北望抬手抹了一下,居然笑了起来,放嘴边舔了舔:“好了,流出来的我都吃进去了。”
“……”这不正经的语气,龚甜忍不住问,“你是哪一个林北望?”
林北望笑:“你猜。”
又有几辆车停在了附近,有警车,救护车,还有一辆出租车,出租车车门打开,一个背电脑包的少年从里头跳下来,急急冲到车边,拉开车门,把头破血流的老潘从里面抱出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宴池简直恨铁不成钢,“我明明已经……”
老潘睁开眼,打断他的话:“我给北大打过电话了。”
宴池突然沉默了。
“你被退学了。”老潘发着抖说,“你当了黑客,为了钱,替人做了很多坏事……你糊涂啊!”
“上大学,不就是为了赚钱?”宴池咬牙道,“而且我赚钱是为了谁?不还是为了你!免得你一把年纪了,还住招待所,新衣服都穿不上一件!”
他说一半就后悔了,因为老潘眼神一灰,仿佛支撑他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一盏灯火,悄然熄灭。
“我一辈子都在当好人,只做了一件坏事。”老潘喃喃道,“这一件坏事,害惨了我的两个孩子……”
“退学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宴池急道。
老潘却听不进去了,他灰着眼神道:“我不该回来的,我不该回来的,那张彩票就是个诅咒,最后……我们哪一个得偿所愿了啊?”
担架过来,将他送进救护车内。
龚甜跟林北望也跟着去了一趟医院,都是小伤,没什么大碍,之后去派出所做完笔录,出来时,龚甜忍不住问:“老潘是故意的吗?”
“或许吧。”林北望道,“潘诚仁被人匿名举报送回了拘留所,贷款公司资料全部丢失,现在我公司也被黑客袭击……现在看来都是同一人搞的,他想保老潘,老潘也想保他,所以才急急忙忙跑出来演这一出,也算是自首吧。”
龚甜跟林北望都想到了那个候在急诊室外的少年。
“对了。”龚甜说,“我知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