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对方回答,他已拿出最大的一块,迫不及待塞入口中。
“好吃!”一口一个齿颊留香,他鼓着腮帮弯下眉眼,“还是现下的褒夫人好,既能相帮朝堂,又能掣肘后宫,还会做独一无二的桃花糕!”
“子叔,”他一手一块桃花糕,兴致勃勃道,“你说方才大王着急忙慌赶来,让我两人带上食盒,却又不进去,是为何?”
“嘘!”
“下来!”
嬴子叔没来得及捂住他嘴,春光潋滟的院门外,一袭玄色的周天子已踱步而出。
子季心下一慌,两块糕一并塞入口中,忙不迭地飞身下树。
“大、王!”口中满满当当,大王两字被他念得各处漏风,断断续续。
“在吃什么?”
“嗝!”子季双手捂住嘴,双颊立时涨得绯红,“大王息怒,子季知错。”
“知错?”周王挑眉,“何错之有?”
子季挠挠头,两眼滴溜一转,嘿嘿笑道:“大王,此事怪不得属下,要怪就只怪夫人手艺太好,那桃花糕实在是香甜,大王又不吃桃……”
似想起什么,召子季两眼一瞪,立马捂住自己这张惹是生非的嘴。
“不吃什么?”周王垂眸。
召子季抬眸瞟他,大气不敢出。
“吃便吃了。”周王垂敛下目光,拂了拂衣袖,若无其事道,“去太医院一趟,取些消肿止痛的药来。”
“大王受伤了?”召子季两眼圆睁,“伤在何处?”
“胡言乱语什么?”嬴子叔忍不住瞪他,催促道,“让你去你便去,问这么多作甚?”
“去就去!”子季回瞪,又朝周王道,“大王,伤药送去何处?”
嬴子叔:……
这厮的顺风耳莫不是全让桃花糕给堵了!
春风拂过昭昭宫墙柳。
此端喧嚣渐息,另侧嚣嚷又起。
“阿洛!”一园之隔,春风婆娑的褒宫廊下,步履如风的褒夫人一把推开大门,“阿洛?”
“夫人?”姒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出什么事了?”
姒云折过身看,却见姒洛提着食盒,正完好无损地站在春光里。
“阿洛!”见她安然无恙,姒云长出一口气,三两步跑上前,一把抱住她,“太好了!”
“我?”意识到什么,姒洛将食盒交给廊下宫人,拉着她走到少有人经过的墙根处,低声道,“夫人,可是申宫出了什么事?”
姒云摇摇头:“方才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方才给王姬送完桃花糕回来,奴婢见夫人和黛玉都还没回,便自作主张回去桃林小院,将剩下的桃花糕取了回来。”
“原来如此。”姒云颔首,“甚好,让木兰她们都尝尝,若是喜欢,明儿个再多做些。”
“夫人,你的脸?”借斜落下的余晖,姒洛看清她明显肿起的半边脸颊,目光倏地一沉,“是申后?还是晋夫人?”
姒云一怔,下意识摸向依旧疼痛的左脸,而后才发现左半边脸竟比右边肿了一圈。
晋国夫人那一巴掌怕是用了十二分力道。
“不太疼。”她试图挤出个笑脸,谁知笑脸没成形,伤处被牵动,疼得她龇牙咧嘴,哭笑不得。
“奴婢去请医师!”
“不可!”姒云连忙拉着她,摇摇头道,“且不说木兰几人会担心,若是一会传到申后晋夫人耳中,怕又生出事端。只是肿了而已,无甚大碍,你去帮我打盆凉水来,余下事不必操心。”
姒洛的眉心拧成结,迟疑许久,颔首道:“阿洛遵命。”
第17章
农耕与丰收非一日之功。
惦念着伯士被俘之事,用过晚膳,姒云问姒洛要来褒宫账册,细细过问宫中用度。
问完才发现,彼时口出狂言,说什么“褒宫上下任君取用”,原是不知天高地厚,大放厥词。
也不知是褒国国弱,还是身为女御时,原身的用度太过铺张,褒宫库房已经所剩几无,唯一拿得出手之物只有一架七弦琴。
其他物事于她或许无用,偏巧现世里的她自小学习古琴。听说库房里有架实打实的“古”琴,姒云两眼放光,连忙让姒洛取来放到窗边的木案上。
“锵——”
试弹片刻,姒云确认时移世易,风月流转,古琴的尺寸和质地虽有不同,构造和音色却与现代的古琴大差不差。
琮琮琴音里,二十余年所学倏忽涌入脑海,汇入弦端,悠悠琴曲随晚风缭绕在褒宫上空。
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华不知不觉已满阶。
更深漏残之时,琮琮琴音里倏忽落入吱呀一声响。
姒云下意识抬起头,院里青梧昭昭,月华婆娑,原本虚掩着的偏门被推开,一道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月白色身影仿如月下漫步,施施然闲庭信步而来。
“锵!”指下弦音陡然错乱。
姒云只当自己看错,倏地闭上双眼,眉心微蹙。
“云儿?”
春苑月徘徊,竹影侵夜开。无垠月色无风起涟漪。
“大王?!”确认院中人并非幻影,姒云连忙站起身。
层层叠叠的衣袂拂过漾着月华的弦端,漾起琤琤锵锵一阵弦音。
“大王为何在此?”她下意识看向前门方向,“怎么没走前门?”
许是春月婆娑影朦胧,映着皎皎月色,周王的目光看着比白天柔和不少。
“云儿让开。”
姒云刚刚错身,一道劲风拂过,庭间人已撑住窗台,翻身一跃。
看清突然放大的眼前的面容,姒云微微一怔:“大王这是?刚从晋宫出来?”
周王正拂去身上沾上的尘,抬眼看见她明显肿起的左半边脸,目光陡然一沉,却不出声,只转身看了看左右,拉着她走到美人榻前,按坐进榻中。
“大王这是何意?”姒云仰起头看他。
周王依旧不应声,只大步走到姒洛一早端来,却被她遗忘许久的铜盆边,冷水沾润帕子,细心拧干,而后大步走回身旁,蹙着眉头,指指她左半边脸:“侧头。”
烛火照进他眼中,给那双素来清冷幽深的眸子镀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金色浮光。
四目相对,姒云仿似窥见心湖无风起涟漪,滟滟随波千万里。
“大王,”她下意识错开目光,“水凉不凉?”
“不妨事。”见她别过脸,周王小心放下手里的帕子。
“嘶!”碰到伤处,姒云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医师可来过了?”周王的手微微一顿,眉头不自禁蹙起,“可配了什么药?”
姒云已适应脸上的凉意,就着他的手按住帕子,一边摇头,一边仰起头,思忖片刻,忽然道:“今日在晋宫,大王怎会来得如此刚巧?是有人给大王通风通报?”
周王眸光忽闪,却不应声,只等时间差不多,小心取走帕子,一边打量伤处变化,一边淡淡道:“云儿多虑。”
见伤肿消下不少,他放下帕子,又从袖中掏出一瓶伤药递到他手上,若无其事道:“今日那医师见你面善,惦记着你脸上有伤,特地嘱托朕拿来,说是不出三日就能痊愈。朕……方才正巧路过,想着替你拿来。”
“路过?”姒云眨眨眼,颔首道,“原来如此。”
周王悬在空中的手微微一顿,很快放下药瓶,右手负至身后,一边轻捻空无一物的指尖,一边道:“另外还有一事。”
姒云抬头:“大王但说无妨。”
周王低敛着目光,沉吟许久,缓缓道:“申侯与犬戎谈判回来,说对方已答应议和之事。再过两月,伯士就能回朝。”
“当真?”姒云眼睛一亮,“太好了!云儿的意思是,大善!”
周王脸上却不见喜色,负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松开,如是数次,才转过身道:“如此盛事,接风宴必不可少。朕与王后说起此事,她说今日见你厨艺高超,想让你为接风宴准备一道菜。”
沾了烛火的凤眸微微抬起,四目交汇时,他眼里又似挂上了那层若有似无的薄雾,让人看不分明。
“朕已应允。”
姒云:“……”
晚风起,虚掩的窗子发出啪的一声响。
庭间梧桐簌簌声响,三两片落叶飘落枝头,拂过窗台,随风潜入堂下,牵起周王垂曳在地的衣摆,拉扯牵绊,久久不息。
堂下两道身影随案头烛火摇摇晃晃,时分时合。
姒云一动不动凝望着眼前人,任春风徘徊,许久没能出声。
无论是褒国王女还是周国夫人,接风宴备膳之事都与她无关。
——做好了得些赏银,一步行差踏错便能要人性命,深谙宫闱之道如周天子,不该不知其间水深。
可他依旧不顾她意愿,一口应承了下来。
最是帝王心难测。
“大王。”
良久,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倏忽舒展,神色平静道:“能为大王分忧,是云儿之福。只是,此事若做得好,云儿能否再问大王要个赏赐?”
周王目光一凛:“云儿想要什么赏赐?”
姒云低垂下眼帘,手里的药瓶颠来又倒去,许久,缓缓道:“大王,王姬婉年幼,身子骨又弱……能否让她回府修养?”
“王姬婉?”周王陡然抬眸,沾了夜凉的眸间一片冷寒,“为何是王姬婉?”
姒云:“……”
宫闱深几许,容不下太多无缘无故的好心?可她若能做到袖手旁观还安之若素,又如何会被困囿在此?
她错开视线,轻道:“云儿是怕,再拖延下去,王姬的身子,回天乏术。”
周王目光骤冷:“云儿何出此言?云儿莫非也通岐黄之术?”
姒云看向手中那只烛光皎皎的小药瓶,缄口不言。
她要如何说?
说王姬婉房里那漫天飞舞的落英虽会绝迹于时光长河里,却有那么两株历经光阴流转,存活了下来?说那两株枝叶虽有所不同,香味历经千年不变,因在夜里芬芳四溢,千年后的人们称之为“夜来香”。
夜来偷香,于身子无益。
说晋宫里众卉竞春美则美矣,房里的花草或异香阵阵,或模样妖冶,后世人皆知,此类草木不宜放在房中。旁人或许不知此理,善花事之人却不会不知。
说皇父婉的疹子或许的确有桃花之故。在桃树林里走一遭,生了疹子,挠破肌肤,卉木之毒才会漫入伤口,至人昏厥,乃至性命垂危。
说她知道大宰与晋侯不可打破的旧日情谊,他二人昨日是国之柱石,今日是新君桎梏。想从他两人手中夺权,大王必得设法打破他两人的同盟。
说她清楚皇父婉的病看着凶险,实则并不难治,可经验老道的医官却只顾拭汗,声称无药可医,实在蹊跷。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皇父婉入宫陪产却在晋夫人眼皮子底下出了事,是让大宰和晋侯生出嫌隙的不二之法。
她自始至终心头透亮,可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皇父婉,她又何辜?
习习春风里,香烬灯灭漏声残。
不知过了多久,姒云终于抬起头,迎着周王愈来愈暗沉的目光,轻道:“大宰府中医术高明之辈如云,若是他等不及旁人回禀,率先派了旁人过来……恐生后患。”
她都能看清之事,老谋深算的大宰如何会看不清?
“反之,若是现在就派人送王姬回府,大宰爱女如命,见她满脸疹子,身体虚弱,哪怕中毒不深,十有八九也会迁怒旁人。”
包括但不限于王姬婉视如亲姊的晋国夫人。
如此才是让皇父与晋侯生隙最有效的法子。
春月西落,窗外竹影幽动。
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周王眸光忽闪,忖度片刻,又倏地移开目光,颔首道:“朕答应你。”
姒云敛袂起身,一边福身,一边状若无意道:“大王,云儿见两位姐姐的宫里芳菲满庭,实在羡慕。正巧王后要替晋夫人宫中置办花草,若是方便,能否让姐姐也给褒宫……”
“不可!”话没说完,周天子冷声开口。
姒云眸光一颤:“只三两株……”
“不可!”
周王再次打断,后知后觉自己的冷淡与突兀,拂袖走出两步,又转过身,凝望她许久,软下声道:“朕是说,她宫里的花妖冶有余,清雅不足。云儿气质出尘,与之不相衬。云儿若实在是想找些花花草草点缀,明日朕让人送两株兰草来,可好?”
烛晕里的人眸光忽闪。
如她所料,宫里只花事之人不止申后一人,今日迁怒于她,又罚她重置晋宫花草,怕也并非周王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
——帝后本同心。
想起彼时申后云淡风轻的神情,姒云心头一沉。
新君的夺权之路险之又险,破坏权臣联盟是一方面,培养自己的亲信是另一面。
纵观今日之朝堂,三朝元老召、尹二公已经年迈,伯士远征未归,虢石父不成气候……拥护新君,又能让新君重用之人还剩下谁?
姒云对西周史所知不多,能叫出名号之人,怕也只剩下申侯与郑公友。
此前是她提议由申侯代表大周与犬戎谈判,申侯也是因为此事立功被拜为了上卿。
谁是朝堂新贵,一目了然。
多年之后的申侯或许会成为下一个晋侯,可在新君式微的当下,申氏是为数不多能让周天子仰仗之人。
姒云无声轻叹。
此等利害干系在前,申后开口让她帮忙备一道菜,周王如何会不答应?
“云儿不喜兰草?”见她脸上时阴时晴,却不应声,周王蹙起眉头。
姒云回过神,摇摇头,轻道:“大王多虑,云儿只是在想,伯士大人劳苦功高,接风宴的菜需得好好准备才是。”
周王凝眉不语。
第18章
月下呢喃言犹在耳,此后半月,姒云几乎住在了桃林小屋,晨起除虫拔草,灌溉菜畦,记录菜苗长势,剩下时间都在琢磨接风宴的菜色。
姒洛几人偶尔来相帮,也将宫里宫外的消息一并带来。
今日说,伯士大人归期已定,接风宴的流程和菜色已确定大半,只等姒云这一道。
明日说,大宰府已向许国公府下聘,两家子女或将于秋后成婚。
第三日又说,卫国公长子形貌昳丽,肤若凝脂不输女子。随国公子已在路上,不日将入镐京……
林间桃花纷落。
又一日午后,姒云正对着一屋子的大白菜长吁短叹,忽听门外传来姒洛和齐叔的声音。
“阿洛姑娘,这些是?”
“齐叔,帮我敲门。”
“好嘞!”“叩叩叩——”
“夫人,洛姑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