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禾盯着姒洛手里的米袋,满眼依依不舍,很快回过神,叩首道:“夫人且放心,莫庄公田等同于我禾家私田,老禾必定竭己所能,不敢躲懒一时半刻!”
“禾大哥言重。”姒云又在纸上落下几笔,颔首道,“阿洛,送禾大哥出门。”
“诺。”
“出来了出来了!”
庄子门外,见大门被拉开,围观之人一拥而上。
“老禾,夫人问什么了?责罚你没有?”
“老禾,夫人好不好看?”
“老禾老禾……”
“走开走开!”老禾涨红着脸,脖子一梗,粗声粗气道,“夫人如何,见了不就知道了?都杵在这儿作甚?什么时辰了,还不去干活?”
“吃错药了?”
“平时也没见他这么积极……”
“……”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里,老任已经依照莫主事的示意,第二个推开大门。
少顷,青烟袅袅的堂下,奋笔疾书的褒夫人:“令慈卧床不起,平日里可有人照料?嫂嫂不能下田,家中米粮可够……此事万不能让旁人知晓……”
第三人。
褒夫人循循善诱:“家中可还有余裕?口粮可还够?此事万不能让旁人知晓……”
第四人。
褒夫人连连颔首:“……此事……”
如是半日,提着米袋不停来回的姒洛终于沉不住气。
趁间歇的功夫,她一边替姒云倒茶,一边忍不住道:“夫人,本就是按照一户一袋准备的米粮,为何不让主事分发了事?也省得你一一照面,如此一户一户分发,实在费时费力。”
姒云正将好不容易收集齐的人事档案汇编成册,闻言泛出笑意。
同样一人一袋米粮,新来的主家亲自过问后单独给予的补贴和人人都有的米粮如何能相提并论?
她款款起身,笑道:“阿洛随我出门一看便知。”
第21章
姒云两人走到门边,举目远眺。
田间若有春光潋滟,三三两两的庶人分散在田间各处,耒耜不时起落。以老禾为首的几人已经汗流浃背,挥动耒耜的频率却不曾变慢分毫,脸上依旧春风拂面,口中还哼着歌,好似再干两个时辰也不嫌疲累,身上有使不完的劲。
再看一渠之隔的另一片公田上,庶人们死气沉沉,有气无力,非得主事挥动鞭子大声训斥,才病恹恹慢悠悠地挥动两下锄具。
“这?”姒洛两眼浑圆。
“现下可明白了?”
姒云笑意盈盈看向她,转身的刹那,眼角余光里倏忽映入几道纤瘦的身影,畏畏缩缩地躲在凉棚外。
她定睛一看,却是几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正探头探脑地偷觑她这边。
见被发现,领头的少年瞳仁一缩,连忙招呼众人后退,只刹那,一众人躲进齐人高的芦苇丛中,发出簌簌一阵响。
姒云提敛起衣袂,大步走向芦苇丛。
“出来回话。”
芦苇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少顷,几个少年你推我,我搡你,鹌鹑似地挤了出来。
面面相觑片刻,领头的少年被推出人群,壮胆瞄了眼姒云的脸色,挠挠头,又拱拱手道:“见过夫人。”
见他几个又黑又瘦,一副营养不良模样,姒云不自禁蹙起眉头:“都是谁家的孩子?”
那少年一顿,抬眸瞟她一眼,恭敬道:“回夫人的话,我们,我们就住村口的破庙里。”
破庙?
莫非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不得已才流落田间?
西周不同于现世,于庶人的子女而言,衣食无忧已是难得,流离失所也是常事。
听见姒洛匆匆而至的脚步声,她转过身:“还有没有?”
“多余的米粮”已到嘴边,“救急不救穷”五字倏忽浮上心头。
尤其这个年岁的少年,不劳而获并非解决问题的良策。
余光里映入横平竖直的田埂,一簇簇野荠招摇在春风里,似正等人来采摘。
姒云眸光一闪,计上心头。
“你唤何名?”
“回夫人的话,小子姓子名方,大伙都喊小子小方。”领头的少年双眸皎皎,恭恭敬敬回她话。
姒云轻一颔首,接过姒洛手里的篮子,指了指田埂方向,笑道:“荠和蒌可认得?让大伙一道挖野菜,一篮换一个饼,半个时辰后,若是谁篮里的菜最多、最大,便可额外多得一个饼,可好?”
子方眼睛一亮,连忙转身招呼一众伙伴:“愣着作甚?还不快过来谢谢夫人?”
“谢谢夫人!”“多谢夫人!”
少年们领了菜篮,叽叽喳喳四散而去。
时近午时,田间愈发炎热,庶人们不时回头张望庄子方向,许是见姒云面善,也没避着她,三三两两蹲坐树下或渠边,吹着凉风,哼着小曲,取出自家婆娘做的干粮。
庄前棚内,莫、庄两位主事亦抬眸偷觑,见褒夫人并无动怒或斥责之意,也不便出面干涉,假装没瞧见庶人躲懒,左顾右盼吃起凉茶。
姒云两人正候在廊下,举目眺望宫城方向。
“来了没?”
“夫人!”话音方落,阡陌尽头倏地传来规律而节奏的马蹄声。
两人抬起头看,漫漫浮尘里映出熟悉的车马与身影,正是齐叔齐伯依着她的吩咐,于午时赶了过来。
“齐伯齐叔!”姒云迎下檐廊,“一路可还顺利?”
“回夫人的话,几簋凉菜皆完好如初。”
让他两人来并非为其他,而是将她一早盐卤好的凉菜从桃林小院云来了此地。
“快倒茶来!”
姒云转身吩咐廊下的姒洛,又指指身后的凉棚,朝齐叔齐伯道:“把小菜小食都放到长桌上,让大伙过来自取即可。一早让人搭了凉棚,就为了此时。”
“欸!”
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闻声连忙放下手里的干粮,过来帮忙。只片刻,四个铜簋、两桶凉茶便被整齐码在了凉棚下。
等到那四个铜簋被揭开,众人才看清,里头原只是田埂旁常见的野蒌和野荠,只不知夫人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那野菜看着光泽诱人,鲜香四溢。
“莫主事,庄主事。”
姒云走向歇在棚里的两人,关照他两人道:“外头太阳正晒,让大伙都进棚里来用膳歇息。这些凉菜自取即是。”
莫、庄两人连忙起身作揖:“谢夫人赏赐。”
田边众人早将棚里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只似乎顾忌着什么,你看我,我看你,看看棚内和褒夫人,又看看自己身上,搓着手,不敢上前。
姒云会意,转头吩咐齐叔齐伯:“你二人先回宫去,戌时回宫再来拿这些物件不迟。”
“诺。”
等两人离去,姒云又招呼一旁的姒洛:“阿洛,随我进屋。”
“夫人可要用膳?”
掩上大门,姒云走到窗口,见大伙三三两两聚拢至棚下,才轻舒一口气,朝她摆摆手道:“不急。”
“若是饿了,就先去用膳,不必等我。”姒云走到书案边,整理起一早画好的农具图纸。
“这是?”姒洛站在书案边替她磨墨,一边道,“夫人还有事要做?”
姒云将图纸摊开在案头:“只是看田上人多,想着再多画几幅。”
姒洛垂目看去,却见那绢页上并非寻常墨文,而是几个形状奇特的物事,有些像木耜,大小和样式又似有些不同。
“这是耙,那是锄。”见她好奇,姒云一页页翻开给她看,“这是改良过的镰刀,那带柄的叫锹,只不知他们偏好哪样。”
姒洛恍然大悟:“夫人是见他们现下用的农具不便,想改良一二?”
“如何是为他们?”姒云摇摇头,笑道,“自是为我这两里公田,若是能多产出些,大王和他们都能获益。”
不等姒洛应声,她已收起图纸,递给姒洛道:“一会儿等他们吃差不多了,人又还没散,你将图纸拿去,让莫主事和庄主事帮忙统计,看大伙最想要哪样。再有,”她举目望向窗外,若有所思,“太阳落山时,让大伙都回来一趟。”
姒洛接过图纸:“回来?夫人是说回来拿米粮?”
“不只为米粮。”姒云眨眨眼,狡黠道,“还有奖励。”
“奖励?”
姒云颔首,眼里噙着笑意,慢条斯理道:“你与众人说,夫人要奖赏三人,但要先找出十名候选人。他们可自我推荐,也可推选旁人,找出十位候选人后,傍晚时趁大伙都在,让那十名候选人当众说说应得奖赏的缘由,而后再由大伙匿名投票。得票最多的三人可额外多得一袋黍米。”
“应得奖赏的缘由?”姒洛眨眨眼,“这是何意?”
“譬如谁干了旁人两倍的活,谁虽伤了脚,但干活速度不减……具体什么理由,让他们自己思量便是。”
要提升员工积极性,当众奖励表现优异的员工很是紧要。
“诺。”听懂她话中意,姒洛收起图纸,领命而去。
“夫人。”片刻功夫,姒云一张铁锹还没画完,姒洛去而复返。
姒云抬起头看,却见她身后还跟着一长串,正是那群被她支去摘野菜的半大小子。
“夫人,小方他们几人摘荠菜回来了,说有要事禀报夫人。”
姒云搁下笔:“快进来!”
“诺。”
扑啦啦一阵响,几个半大小子跟老鹰捉小鸡似的,你拉我,我推他,一个接一个挤了进来。
姒云却不见怪,绕出书案走到几人面前,笑着问被众人推搡到最前面的“老母鸡”:“小方,共摘了几篮?谁摘得最多?”
“大伙摘得差不多。”
少年展臂一挥,后面那十数名少年如闻号令,齐整划一放下菜篮子。
姒云低头一看,十数个篮子列得整整齐齐,里头的野菜果真如他所说,不多不少,都差不多。
小小年纪,已然有了声望与计较。
姒云眼里浮出赞赏之意:“为人兄长,理当如此。”
她摆摆手示意姒洛取来答应他们的点心,拉着小方近前两步,柔声道:“方才阿洛说,你几人有要是禀报?说说看,是何要紧之事?”
“回夫人的话,”小方拱拱手,有模有样道,“方才小方领着兄弟几人去田埂上挖野菜,不知不觉跨过沟渠,去到了隔壁庄上。”
姒云眉稍轻挑:“隔壁庄?”
小方颔首,圆瞪着眼睛道:“隔壁庄上的人很是奇怪,半数在躲懒,半数躲在芦草丛里,正偷偷摸摸看莫庄这边。”
“偷觑?”姒云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虽是为证明自己法子的有效,第一日就见效,却也有些出乎她预料。
“饼来了——”
姒洛的声音自帘后传来,米面香如约而至。
饥肠辘辘的半大小子们立时两眼放光,脖颈伸得老长,若不是小方眼神警告,怕是早就一窝蜂拥上去。
姒云眼里带笑,转身示意姒洛将蒸笼放到桌上,一边朝众人道:“过来吧。慢些吃,小心别烫着,都是你们的。”
少年们哪还听得进提醒,绕过小方,一拥而上,圆桌旁很快水泄不通。
只小方连连摇头,很快拂了拂身上尘土,倾身道:“谢夫人赏赐。”
“多谢!”“谢夫人!”“……”桌旁响起此起彼伏的道谢声,少年们被新鲜出炉的米饼烫得直哈气,手指通红依旧不肯松开手。
“本是你们应得。”
姒云两人提起那一篮篮野菜,一边放到墙边,一边道:“都多大了?可念过什么书?”
小方刚咬上一口米饼,闻言眸光一颤,倏地垂下眼帘。
第22章
莺梭织柳,又是一年好时节,米面飘香的莫庄偏厅却似有乌云罩顶。
领头的少年小心撕拉着手里的米饼,闷声道:“不瞒夫人,此前我几人借住在庙里,只凭香客的供奉便能饱腹。自三川竭流后,来庙里祭拜的人越来越多,留下的供奉却越来越少……”
姒云目光微沉。
十二三岁,早过了古人口中的外傅之龄,他们整日奔忙在山野间,果腹尚且困难,谈何读书习字?
不知是少年之不幸,还是家国之不幸。
若是文字相通,她还能帮上一二,如今她自己都像个文盲似的,看不懂旁人的字,又如何能误人子弟?
余光里映入闪着浮光的琴弦,姒云目光忽闪。
文字之外,音律才是不分国界,不分朝代与地位,视众生平等之物。
她走到案前,敛袂思忖片刻,抬出双手,覆至弦上。
“锵——”
「渔樵问答」到「鸥鹭忘机」,「醉渔唱晚」再「梅花三弄」,她沉浸于音律之境,不知现世,忘却此间。
直至日薄西山,庶人们结束一日劳作,依着她的吩咐汇聚至凉棚下。
“夫人,”一曲终了之际,姒洛近前一步,轻道,“方才莫主事来传话,说是大伙已聚在棚下,只等夫人去跟他们说那什么奖赏。”
姒云倏忽回神,抬眸一看,原来已是金乌西落时,堂下也只剩下她和姒洛两人。
春日余晖透过梅花格窗棂落下深深浅浅的影,晚风一吹,漾起满地碎华潋滟。
许是曲调之故,那些久不曾想起的,与现世有关的人与事倏忽浮上心头,她怔坐在余晖里,许久没能回神。
“夫人?”
直至姒洛再次出声,她眸光一颤,按下心头惘然,起身道:“可与他们说过规则了?十名候选人出来没有?”
姒洛提她整理衣袂,颔首道:“有几人阿洛也有印象,那莽莽撞撞第一个冲进门的老禾,今日跟吃了牛劲似的,一个干了两人的活,不少人推举他。再有那小布,家里只他一人,不少邻里也推举了他。阿洛寻思,三袋里有两袋会到他两人手上。”
姒云敛下眸光,不置可否。
“吱呀——”
“夫人来了!”“夫人!”
大门刚被拉开一条缝,大伙乌泱泱围了过来。
“夫人,”莫主事挤开众人,率先作揖道,“照夫人吩咐,大伙推举之人都已在棚内恭候,不知该如何投票?”
姒云抬眸看向他棚里那十名手足无措的候选人,颔首道:“依次上前来,同大伙说说,为何这米粮该给到你家?都是邻里乡亲,无需推诿客套,实事求是便是。”
“这,”老禾站在队伍的最前头,闻言一脸窘迫地挠挠头,窝着双手,嘿嘿傻笑。
“老禾我不会说话,真要说,那是夫人的凉菜好吃,琴音也好听……”
“哈哈哈!”
“老禾,夫人让你夸自己,不是让你夸夫人!”
“原是冲着夫人的菜才如此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