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姜举目望向神色凛然的姒云,眸间倏忽浮出些许暖意。
姒云目光忽闪,正想说些什么,对方已率先错开目光,朝召子季轻一颔首,淡淡道:“你送褒夫人同去骊山,事后大王若是怪罪,只说是老妇我的主意。”
不等召子季辩驳,她脸色微沉,凛然道:“国将不国,莫再愚忠。”
召子季浑身一颤,两眼霎时通红。
行伍之人,如何能不明白“国将不国”是何意?
召子季的目光在她两人脸上来回许久,而后垂敛下目光,长出一口气,拱手道:“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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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不出门,犬戎入侵之事,只朝夕便已传遍大周上下。
战争孕育混乱,更试探人心和道德的底线。
单独行动后,姒云两人行走的路线不同于东迁之军,所见所闻亦不同于先前几日。
三两天而已,他两人已目睹无数借犬戎之名为非作歹之徒,奸淫掳掠,哄抢围追,无恶不作。昨日还是安分守己的庶人,今日已成为非作歹的恶棍。
沃土千里无人理,莽汉横行无忌,百姓尸横遍野,见过这些,才知何为“国将不国”。
……
骊,意为黑色的骏马。
秦岭山脉松柏满坡,云遮雾绕,若是从高空俯瞰,满山苍翠的骊山便如同一匹黑色骏马奔驰在浩瀚云海间。
如是钟灵毓秀之地,初次抵达的姒云却无心细赏。
一路不断有消息传来,郑伯战死,犬戎与周王相遇骊山……他两人马不停蹄,奈何路途遥远,抵达骊山脚下,已是半个月后。
漫山苍翠如涛,本该是怡然自乐之景,掀开车帘的刹那,姒云突然明白,“千里焦土,血流成河”,原来并非文人夸大其词。
第75章 骊山之变
漫山苍翠如涛,鲜血汇成的溪流沿逶迤山势而下,流经“骊”马脊背,乍眼望去,好似被人折断了脊梁骨。
战事虽已止歇,烈日下的战场依旧无人清理。
姒云两人抵达骊山脚下时,目之所及蝇蚊成群,蛇鼠肆虐。乌鸦圆瞪着双眼歇在林梢,抖抖双翅,满脸饱餐的倦怠。
“呕!”
下车不多时,姒云正大步赶往上山的路口,一阵山风拂面,血腥和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姒云一阵反胃,忙不迭地跑到路边,扶着一颗松树,呕吐不止。
直至胃里泛酸,两眼泛红,她攥紧衣袂,不敢回过身看。
山下情形如此,莫非还是晚了一步?周王他……
她长出一口气,揣着十二分惴惴不安,举目望向高处。
云遮雾绕,松涛滚滚,丛林掩映的半山腰,若有朱色檐牙飞翘向上,斜衔流云。
姒云眼睛一亮。
——那条蜿蜒向下的红河正始于那座凉亭。
定睛再看,上山的一路依稀若有人影绰绰,只因他们的衣饰与松林浑然天成,方才没能发现。
她陡然站起身:“子季?”
话音未落,她忽觉寒毛倒竖,某种对于危险的直觉让她陡然转过身,双手作防范姿态。
“呜呜呜——”
姒云双瞳一缩。
不知从哪里冒出十数名犬戎人,手持“镰刀”,眼冒精光,如同围捕什么猎物般,互相配合着,一步步合围而来。
原本紧跟在她身后的召子季已经被扑倒,手脚被困住,口中发不出声音,见她转身,急得两眼通红。
姒云:……
姒云朝他轻摇摇头,而后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也不顾他们能否听懂大周话,一脸诚挚道:“几位大哥莫要误会,我二人……”
四目相对,姒云的目光倏地一滞。
他几人瞳孔的颜色……阿努萨斯!
顾不得他几人的踟蹰与面面相觑,姒云连忙翻找起袖袋。若是没记错,阿努萨斯给她的小银哨子应当在袖袋里。
见她不停翻找起袖袋,合围而来之人神色微变,纷纷横刀在前,抬眼看向那眉高目深、身材魁梧的首领。
首领的右手已高举过头顶,只需一个动作,他们就会飞扑上前,放倒这名看似弱不禁风的大周女子。
“唰!”
首领目光一凛,右手已然落下。
松风拂过山巅,一缕晴光倏而投落。
镰刀的寒芒已映入眼帘,姒云眼睫微颤,倏地凝起眉心,一手衔住那银哨,举到唇边,深吸一口气。
“嘟——”
仿似被人齐齐点了穴,哨音响起的刹那,一柄柄高举过头顶的“镰刀”齐齐顿住,去势颓然溃退。
近在咫尺的犬戎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齐刷刷看向首领,眼里满是茫然。
再看那首领,眉头紧锁,两眼圆睁,一动不动瞪着姒云,似有些拿不定主意。
果真有用!
姒云长舒一口气,收起哨子的同时,又仰头看向檐牙高琢的半山腰,心头忍不住思量,阿努萨斯,他在西周的覆灭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些犬戎兵听哨音行事,莫不是阿努萨斯的部下?
因她昔日的心慈手软,放虎归山,才造成了骊山之变的提早发生?
在她敛眉沉吟之际,那十数犬戎人已经围拢成圈,不时朝她指指点点,口中叽叽咕咕,似不停争论着什么。
“西格!”那首领模样的犬戎兵倏地举起右手,用力一握。
十数名犬戎兵立时停止争吵,双目炯炯看着他。
首领拧眉头转过身,狠狠瞪她一眼,而后又朝向自己的兵众,点出两人,又是一阵叽叽咕咕。
“呐!”
那两人生得人高马大,满脸横肉。
近前时,姒云只觉骄阳被遮住,两座敦实的小山慢悠悠飘了过来。
“呜呜呜!”
双手被钳制的刹那,人群之外的召子季再度发出呜咽声响,目眦欲裂。
姒云步子一顿。
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越是挣扎,越可能惹人不快。她抬眼偷觑那首领的神色,满脸焦躁却无可奈何,分明是听出了银哨的主人,一时又拿不定主意。
再看两名壮汉视死如归模样,并不似杀心或色心,更似要带她去见什么人。
她垂敛下目光,侧身朝向召子季的方向,轻摇摇头,而后又倏忽抬眸,视线挑向山腰方向。
确信召子季已会意,她才缩起脖颈,“亦步亦趋”跟上面露不耐的首领,往山上走去。
抵达半山腰时,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
檐牙高啄的晚照亭,遥处是峻岭崇山,辽阔天幕,近处是晚风习习,松风推浪。漫天霞色仿似一席橙红色锦缎自云端恢弘而下,层林渐染,绿涛如荡。
姒云却视若无睹此间风与月,眼里只见夕阳残,昏鸟栖,恨别鸟惊心。
一众兵侍皆守在远处,晚照亭里只三人在座。
背对着她的周王,和正对着她的……姒云瞳仁一缩,呼吸倏地一滞。
带来前来的首领回眸看她一眼,挥挥手示意两名壮汉松手,而后上前一步,朝亭中几人行了个猃狁族礼。
刚刚开口汇报,那两名正对着她的“犬戎族人”齐齐抬起头来。
看清两人面容,姒云倒抽一口凉气,映了夕照的浅眸不自禁颤动。
分明煦煦晚风如故,姒云却错觉漫天乌云汇聚,气压低得她喘不上气来。
“阿姊!”
目光交汇,阿努萨斯率先开口,他摆摆手示意首领几人退下,一脸惊喜地唤出声:“阿姊来看阿努吗?”
依旧天真,依旧不谙世事。
姒云两眼浑圆,呼吸急促,朱唇开合数次,竟发不出声音。
最是夕阳景难留,她却不知,世上竟有如是残忍的天真。
她的视线一寸寸滑过阿努萨斯,落向他身旁之人。
一样深邃分明的眉骨,一样自然卷曲的头发,她怎会没有发现?
只有瞳孔的颜色不同,只因阿努萨斯说他失散多年之人是阿姊,而非兄长,她从不曾过多联想,从没有一刻怀疑过——
最亲密无间的伯、仲、叔、季四亲侍,最忠心不二嬴子叔,连夜启程救驾的嬴子叔,有朝一日,竟会站在周王的对立面。
“为何?”
天边残阳如血,长风拂过被折断的大周风骨与脊梁,映入她泛红的眼眶。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攥住随风颤动的衣袂,哑声开口。
嬴子叔却不应答,只倏地垂下眼帘,看向石桌另侧端坐如松的周天子。
姒云开口之际,仿如置身无人之境的周王倏地一怔。
她所言所见仿似一帧被无限拉长的慢镜头。背后雁过长空,松风万里,晚照亭下余晖潋滟,一袭戎装的周天子仿似被困缚手脚的提线木偶,身子僵直,神情错愕,非得晚风阵阵吹拂,他才能借力一寸寸转过身来。
“云……”
漫山松林如荡,看清亭外那道迎风而立的身影,周王的瞳仁倏地一颤,脸上血色顿失。
他下意识开口,却没能发出声音,又想站起身,离席的刹那又颓然坐回到原地,侧过身,遮掩什么般掩下血迹斑驳的袖袍,抬手擦拭起颊边血迹。
四下唯有风声簌簌,孤雁横空。
苍白如纸的两靥很快被擦出绯红,他似浑然不觉,依旧不停重复擦拭的动作。
“大……”
借余晖一缕,姒云看清今时今日周王的模样。
形容枯槁,颜色憔悴,从来凤眸动人心,今时却只剩无措与茫然。
残阳总惜惜,看着暮光下的人,姒云心里倏忽生出不由自主的、密密匝匝的酸疼,垂着身侧的手不自禁曲握,呼吸微微发颤,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谁道时光太匆匆,沧海转眼成桑田。
一别只数月,而今再逢,却让她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若非她执意要替公子风讨回公道,若她不曾开罪申后与晋侯,若她不曾遇见阿努萨斯……重逢之景,会否不同于今日?
亭下许久出声,周王的动作倏地一顿,不放心似地抬眸望来。
目光交汇,周王的眸光又是一颤,仿似终于确信亭外之人并非幻觉,他的眼里浮出狂喜,很快又泛出从未有过的惶恐。
惶恐什么?
姒云顺着他的视线游走过他血痕遍布的玄衣金甲。
担心她会害怕?还是担心她把他当作杀人狂魔?
明知不合时宜,姒云脑中倏地浮出潼水畔的场景。
两拨刺客包抄而来,漫天血色绯绯,在她濒临崩溃之际,曾有只干燥而温润的手,替她遮住满目狼狈与疮痍……
此后种种不容回溯,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曲握成拳的双手微微一颤,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重又转向石案另侧,一喜一忧的兄弟两人。
夕照拂过晚照亭,抬眸的刹那,一抹浅碧色冷光倏忽掠过眼帘,姒云的目光倏是一颤,脱口而出:“是你?!”
嬴子叔眨眨眼,似不明所以她何以重复此二字:“夫人何意?”
姒云盯着他胸前的碧色琉璃珠,脑中已然风起云涌。
她如何能忽略?分明自相识的第一日起,嬴子叔已然露出过马脚。
宫中人人皆知后园的莲花池有异,可只一人明确告知过她出宫的洞口在何处,池里的冤魂有哪些。
若他不曾下过水,何以知晓连月干旱后,莲池的水位离洞口有多远?
若此事与他无关,以他平日里惜字如金的性子,又为何会一反常态地大肆散播神鬼之说?好似生怕不相干之人靠近莲花池?
姒云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是你将布防图刻入琉璃珠,再经由莲池送出宫外?”
第76章 死别生离
浮云遮望眼,新月衔余晖。
电光石火间,姒云脑中倏忽涌入无数曾被她忽略掉的细枝末节。
譬如昔日在南麓围场,放走阿努萨斯之后,她曾听召子季嘟囔过一句,“若非子叔去解手,他如何能逃脱?”
譬如对公子风的态度,分明早在岚水村时就已动心,可他表现出来的踟蹰与为难,却远超过一名宫廷侍卫。
譬如此次进军卫国,因她小产之故,周王数次拖延动身的时日。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可他自己却没有同周王一道离京。
再譬如周王离去后,她日日昏睡不醒,彼时不曾多想,而今再看,莫不是被人下了药?能给她下药又不被怀疑之人屈指可数。
……
无数端倪,皆为总角之交四字,而被她自行推翻。
赶来骊山的一路,她曾无数次推演可能是细作的人选,怀疑过伯士在被俘期间就已投诚,怀疑过申后离京前拿到了京郊舆图,甚至怀疑过会不会是郑伯,所以才会在骊山被灭口……
独不曾怀疑过周王身旁最亲信之人。
脉脉斜阳乱人心,最是人心难测。
若她都受伤至斯,与他一道长大,给他无双信任的周王又如何?
她看向斜阳里的周天子。
余晖拂过苍翠松涛,照进亭下,落成一道清减而挺拔的影,眸光垂敛,一动不动,仿似已神游方外。
虽怨他以她为棋,借她谋局,或许正因经历过被至亲背叛之痛,才不愿旁人历她所历,痛她所痛。
她轻叹一声,提敛起衣摆,徐徐步入亭下,踟蹰少顷,款款落座周王身旁,而后才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嬴子叔。
“子叔,事已至此,可否坦诚相告,今日之事是为何?”
嬴子叔垂目看向身前的琉璃珠,照着霞色注目许久,才又看向面前两人,徐徐道:“夫人可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时,夫人曾问过在下一个问题?”
姒云眉心微拧,初闻他姓赢名子叔,她的问题必定是:“你是秦国人?”
“夫人好记性。”
嬴子叔眼里泛起错杂的笑意,敛下眸光,淡淡道:“彼时不曾告知夫人,实际在属下出生时,那个村落还不属于秦国地界。”
“你的意思是?”姒云看向阿努萨斯,眨眨眼,“彼时属于猃狁地界?”
嬴子叔抬眸眺望日暮下的云海和松林,目光倏忽悠远。
“那个村子地处猃狁与秦国交界,却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方。”
“那为何?”姒云面露不解。
她仍记得嬴子叔提过的过往,他和子季两人是召公从战场上救下,而后才带回镐京培养。
既出生于怡然安宁、远离战火的偏远村落,又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
姒云眉心微拧:“莫非因为大周与犬戎开战,那村子被波及?”所以才会成为秦国的地界?
想起旧事,嬴子叔悠远的眸间倏忽掠过一丝狠戾。
“夫人高才,可还记得宣王时期发生之事?宣王中兴只一时只盛,此后十数年,他不见百姓流离,不顾国库空虚,连年征战,四处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