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云的心重重一颤:“宣王?”
嬴子叔目光微沉:“宣王令召公相助秦公,西征犬戎之时,途经无名村落,”他的声调愈发低沉缓慢,眼里若有嘲讽呼之欲出,“召公高瞻远瞩,一眼看出那村子土地肥沃,家有余粮,是个囤兵的好地方。”
姒云两眼浑圆,满目不可置信:“囤兵?!”
嬴子叔轻哧一声,而后抬眼看向姒云,神色平静,好似在诉说什么与他无关之事。
“男子皆被征为马前卒,女子为奴为婢,孩子就地斩杀。母亲欲带我逃出村去,只是彼时太过混乱,一不小心走散……”
他的眼眶泛起浅淡的红,遮掩什么般,倏地抬头望向远方,停顿许久,淡淡道:“若非属下根骨尚可,此番云海日暮之景,怕是此生不得见。”
“那令慈?”
姒云看向一旁一脸懵懂的阿努萨斯。
嬴子叔亦垂下目光,拍拍他的肩,眼里泛出些许笑意。
余光里撞见姒云的目光,他脸上的笑意倏忽而散,取而代之以几丝嘲讽:“与母亲走散之后,属下遇见了正在募兵的召公,而家母,正是为大周人最不喜的犬戎人所救。”
周人毁我家园,犬戎救我血亲。若是易地而处,她又会如何选择?
姒云仿似听见了他不曾开口的话。
看见眉眼带笑的阿努萨斯,她哑声开口:“昔日你说闯进南麓围场是为寻找失散多年的阿姊,你口中的阿姊,就是子叔?”
“呐!”阿努萨斯依旧一脸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天真,两眼下弯,磕磕绊绊道,“若非阿姊,阿努还不能这么快找到阿兄。”
姒云:……果真是她之过。
几步之遥血流成河,而她眼前的阿努萨斯却依旧一脸纯真,她实在不愿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阿努,”她轻揉眉心,无力道,“告诉阿姊,为何要进攻中原,为何踏平岐周?是族人的食粮不够,还是另有因由。”
“周人毁我娘亲家园,血债血偿,天经地义。”阿努萨斯依旧一脸无畏,眨眨眼,理所当然道,“再者,周人屡犯我边界,而今又与阿努匹斯达成协定,若是再无所作为,父王会如何看我?娘亲在朝中又如何自处?”
原来如此。
姒云睁大双眼,思绪如潮涌。
进犯岐周之犬戎是阿努萨斯部下,与大周签订协议之犬戎却是阿努匹斯部下。
阿努匹斯等同于犬戎王储,而她认识的阿努萨斯,因为娘亲是异族,在族中的日子怕是并不好过。
所以才会不远万里来到大周,寻找同母异父的兄长,又因为在南麓围场为她所救,大大缩短了他寻到嬴子叔的时间。
而后才会将西周的灭亡提早这么多年,甚至早于周平王的出生。
孤雁横过天际,满山苍翠依旧。
簌簌松风拂面,姒云下意识垂眸看向身侧之人。
周王面容苍白,身体姿势有些远离,分明的十指紧扣住着不时被风鼓起的衣袂,似生怕铠甲上的殷红沾落身旁,又或是怕血腥太刺鼻,浊了拂面而来的十里松风。
姒云目光作笔,描刻过夕阳余晖里憔悴却昳丽的容颜,心下忍不住思量,分明是宣王和前人造下的孽,为何是他来承担后果?
为何是一心想改变国势的他来承担数千年亡国之君的骂名?
若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她或许也会和旁人一样回一句,因他同时也承袭并享受了先人余荫。
身为此间人,她比谁都清楚,除却周王之名,他承下的从来不是什么大好河山,而是满目疮痍,大厦将倾。
甚至连那“周王”之名,也不是他自己所欲,而是生母之愿,太姜所迫。
“子叔。”
思绪正混乱,她凝目之人倏地抬起头,却没看她,只有些僵硬地看向另侧的赢子叔,一如往常般叩了叩手边的竹简,哑声道:“今日之事与云儿全无干系,还望你能看在你我自幼相识的份上,送她离开。”
“理当如……”“不可!”
赢子叔正要应下,一旁的阿努萨斯大手一挥,目光炯炯道:“大周正是多事之秋,留在此地才叫凶险。阿姊,”他看向姒云,眼里仿似带着笑意,又似有执拗一闪而过,“随我回族里,可好?”
姒云一怔。
如是神情倒有些像是能让铁骑踏平山河之徒。
野史里关于褒姒的结局有几种猜测来着?和周王同死于骊山,自缢身亡,被掳回犬戎。
莫非这就是“被掳回犬戎”的真相?被犬戎小王子认作阿姊,带回族中?
“阿努,”姒云还没应声,赢子叔看他一眼,一脸无奈道,“既如此,为兄让人送夫人回营地。待料理完此间事,再带夫人一并回城,可好?”
“好!”阿努萨斯眼睛一亮,连忙又朝周王道,“快去吧九鼎取来,早些交接完,我们也好早些下山!”
九鼎?!
姒云瞳仁一缩,正要开口,一旁的赢子叔已站起身,毕恭毕敬道:“夫人,请——”
一缕凉风拂过亭下,周王端坐如松的身形猛地一僵。
他撑在桌上的手骨节泛白,下颌愈发分明,好似用尽了浑身力气,才能将将抑制住回头的本能。
遥处是落霞如泼,松涛云海,近处是晴丝摇荡,公子如琢。
姒云的目光寸寸描摹过他的侧影,陌生的离情席卷而至,压得她心如刀割,喘不过气。
猝不及防的,脑中倏地浮出现世里那个广为流传,却被她弃之以鼻的假设——若是已知结局,你们还会否选择开始?
死别在即,说“珍重”太讽刺,说“再会”无归期。
原来生离无所惧,死别才茫茫。
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
她本只是此间一孤旅,躲不过人间爱与恨,堪不破尘世悲与欢。
深知拖延再久已无意义,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转向嬴子叔,挤出一丝自以为的笑意。
“有劳。”
苍松云海倏忽渐远,此间不知是何间。
她脚底虚浮,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身,如何步出亭外,又是如何迈进无垠松风里。
或许是妄念,或许是错觉,她好似在空茫里听见一声久违的——“云儿!”
记忆里的冷松香掠过鼻下,她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何梦桂《摸鱼儿·记年时人人何处》
第77章 秦南乌有
秦、申、犬戎交界之地有林深百里,广百里,林中草木繁茂,天不见日,四时烟雾缭绕,机关遍地,鸟兽虫鱼有进无出。
时有乡民误闯入迷阵,无论往哪个方向走,三个时辰后总能回到原地。
可若有通晓奇门遁甲的能人异士路过此地,便能瞧出——正如现如今朝廷江湖尽人皆知的那般——穿过那片迷雾重重的深林,内里别有洞天。
因久居林中之人离群索居,经年不出,加之近旁林深草茂,雾霭重重,附近乡民都戏称其为——雾隐村。
而在百里之外的东周,江湖朝堂流言渐起,秦南乌有乡,听风楼楼主乌秦南,来去无踪,形如鬼魅,形容似谪仙。
传说那听风楼楼主自幼无父无母,生于罗刹之地,长于流离乱世,性子乖张而狠戾。
传说乌秦南的听风楼里养着一批杀人不见血的亡命之徒。只要银钱到位,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天地神人,皆可杀。
又传说,若是找对了路,穿过那片终年不散的迷雾,便能见到乌有乡的入口。
乌有乡口只一碑一树。
碑是贺兰山石碑,碑上刻“乌有”二字,笔锋遒劲,浑然如天成。树是百年龙爪树,无皮无叶,姿态舒展,那枝干弯折的形状恰好组成一个“乌”字。
“乌”字顶端斜出的树枝上悬了一只破破烂烂的竹篓,竹篓里空空如也,仿佛只等识货之人来“投石问路”。
所投之石:何时何地,所杀何人。
若是听风楼接下投来的石,那下单之人便会被告知需经之路。
——通常是第二日一早,投石人会在枕边发现一页写有银钱数量和交付地点的鸦色丝帛。
将银钱送至指定地点,听风楼之人便会在指定的时间内完成刺杀。
据说那弑兄篡位的卫国公子庸便是被人在听风楼投了石,而后在继位前夕被听风楼之人一招毙命。
自此之后,乌秦南和他的乌有乡声名鹊起,客似云来。
……
“毒寡妇,说了你不行,还不快快让开,让老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张疯子,就你多话!她郁结于心日久,心结不解,醒来又有何用?”
“你二人别吵,一会儿把人吵醒了……”
不知睡了多久,簌簌风声若有似无,阵阵稻香里,姒云依稀听见喋喋不休的争吵声,好似有不少人围坐在她床前。
犬戎亦有精通大周话之人?
顾不上头疼欲裂,她拧着眉心,徐徐睁开双眼。
这是?
眼前是间素雅、亮堂却陌生的房间。
她所在的床榻位于房间东北角,正对着床榻的墙上是一幅占据了整面墙的黑白水墨画。一笔落成的龙行九霄走笔恣意,风流洒脱,执笔者功力可见一斑。
水墨画的下方是张颇有年岁的竹榻,榻上一方茶几,几上的盏中正升起袅袅茶氲。
茶几左首是扇梅花镂纹小轩窗,窗上竹影随风动,斜照而来的秋光掠经镂金香炉,一缕紫烟倏忽四溢。
竹榻前三人围坐,似乎正因她的脉象争论不休。
被称为张疯子的男人白眉霜发,年已近天命,几根稻草斜插在糟乱的鬓边,将羽衣衬托下的仙风道骨抵了个一干二净。看他张牙舞爪模样,“疯子”二字很是恰如其分。
和他争论不休的“毒寡妇”也已两鬓霜白,年龄和他相近,腰上围了一条牡丹花色围裙,兜里满是瓶瓶罐罐,一个转身便叮铃当啷个不停。
第三人手执香扇,半老徐娘。另两人唤她“花娘子”,再看她艳若桃李,腰肢袅娜模样,少时风韵犹存,想来亦是人如其名。
他几人正争论不休,却听吱呀一声响,房门被推开,一袭端着汤药的竹月色身影出现在廊下。
“疾风,你且来评评理!”
毒寡妇第一个认出来人,箭步上前,抵着房门,方便她入内。
姒云抬起头看,认出秋光映照出的人影,双瞳骤然一缩。
“姬风?!”
门边那动如流风的飒沓身影——虽换成了女装——不是姬风,还能是谁?
她撑起上半身,脱口而出。
“夫人醒了?!”
顾不上吵吵嚷嚷的三人,姬风忙不迭地搁下药碗,疾步奔至床前,伸手探了探她额头,又垫高枕头,扶她坐起身。
“夫人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张疯子,人醒了都没发现?”
房里又响起毒寡妇的揶揄声,他几人至多安静片刻,很快又吵吵嚷嚷,互不相让。
张疯子瞪她一眼,回敬道:“吐息如游丝,谁能听出差别?你不也没听见?”
花娘子忍不住扶额,劝道:“好了好了,别打扰八堂主说话……”
视线相触,姒云的目光倏地一顿。
八堂主?是在说姬风?
她下意识揽住姬风的手腕,一边抬眸偷觑房中那“奇形怪状”的三人,一边小声道:“姬风,这是哪儿?你我为何会在此处?他们是什么人,为何唤你八堂主?我……”
都说遗忘是千万年演化对人类的馈赠,若是一段记忆过于痛苦,出于自我保护,大脑会短暂封锁那段记忆,直至自身足够强大,能够支撑得起那段回记。
许是身体状况的恢复被觉察,话说一半,骊山晚照亭里的所历所闻忽如山巅松风不期而至,急风骤雨般倾灌入她本就混乱的识海。
姒云心一空,拉着姬风的手倏地一松,两眼霎时空茫。
“张师父!”
眼见她刚刚恢复些许血色的面容再度灰白,姬风被唬一跳,连忙搀住她,转向身后,大声道:“快来看看,夫人怎么了?”
被点名的张疯子动作一顿,瞟了姒云一眼,却不上前。
姬风正不明所以,腕上又是一沉,回头一看,却是姒云已醒过神,脸色虽苍白,眸中已有焦点。
“无妨。”她拉着姬风的手微微用力,朝她轻摇了摇头。
姬风大气不敢出,仔仔细细端望许久,才扶她坐稳在床边。
“既如此,夫人且好……”“大……”
姒云一动不动看着她,拉着她的手愈发用力,双唇微微颤动,启合许久,却依旧没能发出声音。
姬风的视线落到她紧攥着自己的、骨节泛白的手上,知她悬心何事,欲言又止,眉心拧成了川字。
许久,一缕秋光掠过堂下,她轻叹一声,摆摆手示意另几人先退出房间。
待房门被掩上,房中只剩寥落秋光,她走到竹榻边,斟了一碗热茶,递到姒云手中,而后坐落床头,看着她的眼睛,眸间若有哀意。
“夫人,节哀。”
姒云黛眉微颦,浑圆的眸子微微一颤,手里茶泛起涟漪,很快消散不见。
分明早知结局,分明别离才是常态,何以在“节哀”两字落入耳中的刹那,灼灼秋色倏忽消隐?
她似乎听见十里秋风哀鸿遍野,离离秋草落霜满天,眼所见、耳所闻,只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夫人?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浮光掠过眼角,姒云在姬风一声急迫过一声的呼唤中回过神。
莫不是秋光太热烈,何以只一眼,便叫人红了眼眶,抬不起头来?
“如此。”
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她紧攥住茶碗,努力提起嘴角。
只不知为何,她以为脸上挂上笑容时,姬风却突然别开了脸,好似不忍再看。
直至手中茶渐渐没了热气,一炷香几近燃尽之时,她终于想起挂心之事,手上蓦地一紧:“那现在?”
周王已去,子嗣不存,现如今的天下是何乱象?
姬风眸子忽闪,轻喃道:“东周诸侯各行其是,虢公与晋侯扶鄚公余臣为王,定都镐京城外。”
“那他,”姒云眸光黯淡,迟疑许久,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长眠在何处?”
姬风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眼里泛出浩荡的哀意:“长眠于骊山松林,晚照亭边。依他生前所愿,日日松风云海长相伴。”
“生前所愿?”
四目相触,姒云整个身子一僵,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紧要事,反拽住她手腕,着急忙慌道:“姬风,世人皆道卫国公子庸以下犯上,谋害储君罪无可恕,还没问你,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为何会在此?公子庸的弑兄篡位莫不是世人谬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