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她正在教三个孩子算术,萧翦下朝回来,突然周遭一切都变黑了,天空中传来阵阵叫喊:“可是为真?可是为真?”
孩子们和萧翦都不见了,她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却见到了一个巨大的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庄严又可怖。
这人是黑蓝色身体,三目怒睁,大张血口,露出尖利的獠牙,头戴五骷髅冠,黄发上冲。胸前二手持钺刀、颅碗,其余四手,右持人骨臂钏、颅鼓,左持三叉戟、绳索。胸前挂有滴血的人头项蔓。双腿弓步站立,踏白色象头神。他悬浮在空中,身旁还有护法和侍从。
高元之没有宗教信仰,但见此状,内心还是极为震撼。她壮起胆子道:“何人入我梦来?”
“你既知道这是梦,为何还深陷其中?所谓萧国,不过是这株梧桐树下的蚁穴,林林总总、来来往往皆为蝼蚁而已。”声音从对方传来,但她并未见对方的嘴巴动,像是从空中传来的声音。
“人在这天地间,对神来说,不也如同蝼蚁一般?”高元之此刻全然不怕了,虽不知对方何故入她梦来,但总归在其他时刻拿她没办法,这才委屈入梦而来。
“天长地自久,人道有亏盈。你已扰乱萧翦寿数,他本应阳寿二十四,却因二十三岁与你相识,因你在他身边,他才能吸借其他枉死之人的阳寿,喘息至今。你且速速离去,让一切复原复本。”对方的语气可一点都不客气。
“如此,尊驾还是自己动手的好,何必借我之手这般迂回?”高元之这人,吃软不吃硬,说话难听的,她也不会客气。
对方显然有点愤怒,但还没来得及反驳她,又被高元之抢了话头道:“让我来猜猜。上界不知是哪位尊者,一时之失,让我穿越这时空而来,须臾间,我已到这边十年,十年非短十年非长,十年之久,尊驾从未入梦而来。如今却扰我清梦,连区区梦境都不惜借之,我又岂是挥之即来,招之即走的人?别说你言辞闪烁,不肯明说,即便是你明说,我也未必愿意听。”说罢转身就要走。
“好个牙尖嘴利的人,我既能困你在这梦境十年,困你在当下梦境生生世世、无远弗届又有何难?”声音霸道又空灵,底气十足。
高元之冷笑一声:“你不敢。”
以对方的神通,要收拾她和萧翦,轻而易举,但对方并没有这样做,而是鬼鬼祟祟入她梦来,就是怕别人知道,既然不敢张扬,她就还有谈判的筹码,她手里一定有对方想要的东西。
谈判时,如果有足够的胆识,并能衡量和承担可能产生的后果,就可以抱着不怕谈判破裂的决心令对方让步,这也是权势让谈判转弱为强的一种表现。高元之此刻就是在用勇气来创造权势。
对方看她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瞬间将周围变幻成刀山火海,四周哀嚎声不断,高元之索性坐下来,闭上双眼道:“尊驾何必白费力气?你的徒弟近我身时尚且要哄哄骗骗对我无可奈何,你又何必在这区区梦境中用幻术吓唬我呢?”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一切恢复到黑色的幕布之中,仿佛置身于黑色的深渊。
高元之再一睁眼,秦台的师父祝辂的元神果然站在她眼前。
“我只当你聪慧,不曾想你还有这种胆气。你是如何识破我的真身的?”祝辂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本郡主可没有空和你瞎掰扯。”她起身就要走。这里面有个重要法则是:让对方先开价。她善于谈判,在以往的工作中,总能刺激对方说出她想要的答案。
果然对方追了上来,一脸讨好道:“好郡主,不要急着走,我跟您坦白了吧,您从异世而来,的确是我大意了。我死后成了天上的六臂勇保护法神,专门保护人间战神的。那萧翦,年少时就勇冠三军,是人间战神,死后是可以位列仙班成为神将的。可他寿元就二十四,我曾与他有一面之缘,他那般生气勃勃,光彩耀人,我着实为之可惜。有一日我见他命盘有异样,转速减慢,同时时空裂缝也即将要闭合,于是我想他阳寿快尽,但若要打乱时空,让他和异世之人结合,也许他的命格就随之转变了,因为他本不该婚配的。后面的发展,你也知道了,你的确改变了他的命数,我还惊讶地发现在他手下被斩杀的亡魂的命数都加在了他的身上。本来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借命就借命吧,他还想延寿,长生不死。要知道他在人间活个几十年是没问题的,可是只要他永远不死,他就不能成为神将,那么这件事就迟早会被人发现。”
高元之强压住内心的怒气说道:“既然祝辂先生这般坦诚布公,那我也说说我的理解,您也听一听对不对。我因您的一念之差,强行被送到这里来,同时还连累了我的领导,也就是太后,为的就是你看不惯萧翦英年早逝,想强行为他改命。改了之后,却没想到我二人爱意甚浓,我愿为他舍弃过去,他愿为我在这天地间生生世世游荡不定,这时你着急了,催动秦台,想让我回去,结果秦台学艺不精,做不到,又见萧翦主动找了秦台想要延寿续命,这时你更急了,因为萧翦一旦不老不死,天上就少了位神将,细细想来,我在这萧国的十年,也就是你所在的十天内,尚未有人发现萧翦的命运被改变,一旦此事暴露,你将万劫不复,失去仙位,同时,我只要不离开萧翦,萧翦无需续命,也能长寿不死,我说的对吗?”
祝辂默认,不再说话。
高元之见状,心里更定了,她反问祝辂道:“那你说说我为何要帮你?你随意改变了我和萧翦的命运,可曾问过我们愿不愿意?现在你泥菩萨过河了,又想改我们的命运,保住你的仙位。祝辂,你可真自私。”
“那你们是不是因我获得人间至爱,不愿舍弃对方,这难道不是我赠送给你们最好的东西?”祝辂强行挽尊,即使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说的没道理。
高元之轻蔑地冷笑一声道:“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任务,他们之间除了爱情,也有亲情和友情的羁绊。我和萧翦,就算没有你,我们也能成为自己命运的掌控者,我们有健全人格,收获幸福的能力,就算不是和对方匹配,也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最佳的伴侣。如果不是喜欢这里,爱着他,即使你送我过来,我也会走。何况爱情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全部,责任才是永恒,他对萧国的责任,我对萧国女子命运的责任,哪一样不比爱情更重要?十年前,我带悲悯和激情在萧国做了很多事,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十年后,我看着这些靠自己努力,借我力上青云的女子,我无比欣慰与自豪。这些都比爱情重要。萧翦对我来说,是很重要,我也愿意为他付出我所拥有的一切,但我和他都不会这样做,因为我们都不用介意世俗眼光、不用重复人生套路、不为他人而活,只为成为自己,无论是否步入婚姻,都最大程度做了自己。我们理念契合、势均力敌才会互相吸引,尊重、理解、信任才会互相欣赏、吸引、支持和鼓励,两情相悦。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因缘生法,你擅自种下的因,现在到了自食其果的时候了,也品尝一下自己种下的果子到底是什么味道吧。”
祝辂愣了一下随后抱胸破罐子破摔样说道:“你说的都对,但你要一意孤行,萧翦永远都成为不了神将,你再长生不老,也是普通人,和你在这区区人世间当凡人,你问过他可愿意?他以身献萧国,生死利害,成败祸福,在所不计,这也是当初我为何为了他一念之差,酿成大错的原因。诚如你所言,你们有各自的责任为先,那他作为凡人,能护得住几年萧国?可他做了神将,就不一样了,不但可享万家香火,还可以时时刻刻护着他生时保护的百姓。何况,你们既然互相尊重对方,就应该让萧翦自己选,而不是你替他做决定。”
“我自会告知他,勿劳你操心。”对方如此小看她,她回起嘴来也毫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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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如实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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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元之才不会那般小人心气,祝辂人虽可恶,但说的话却有道理,这是萧翦自己的命运,他理应知晓,并做出选择。作为最亲密的人,他做任何决定,她都会支持。
丞相府的后花园小树林,左右杂树交荫,最古老的树是一株周柏,树干龟裂,如沧桑的老人,侧卧在台阶一侧。另有一株唐槐,树干粗大,苍劲盘曲,柔枝万缕,生机盎然。院子里还有大量的松、柏、槐、柳掩映在亭台楼阁之间,带来浓密的绿荫。
高元之从梧桐树下的围帐中醒来,看见萧翦正看着她—他常这般看熟睡的她,又瞥见地上忙忙碌碌的蚂蚁,想起梦境之中祝辂的话来。
“我吵醒你啦?怎么只睡了这么一小会儿?”萧翦温柔地问道。
嗯,就算是蚂蚁,也是又凶又温柔的蚂蚁。
“我睡了多久?”
“就一盏茶的功夫。”
“我朝战神,你觉得应该是谁?”
“自是我师父。”
“你想他吗?如果他死了成了恶鬼,你害怕他吗?”
“我戎马一生,杀敌如切瓜,收尸犹聚蚁,何惧鬼魅?更何况他是我师父,料想他也不会害我,我为何要惧?可惜他自刎而亡,不能成为神将,逢年过节,只能受我一炷香火。”
“为何不能成为神将?因为是自刎的原因吗?”
“是的,我们武将之间有个传说,虽杀人如麻,但也免于百姓、部下免受敌国铁蹄践踏,也是有功德的,护住的人越多,越有可能在死后成为神将,但自刎而亡不行,自我了断,只会生生世世受轮回之苦,生生世世都要以自刎作为结局。”萧翦的脸上露出一丝难过,也不知现在师父到底如何了。
“那百姓如何得知他们的英雄成为神将了呢?”高元之实在是好奇,自从她有了这番经历,什么事在她心里都不足为奇了。
“会天降异象,传说我萧国曾出国一位战神,以勇猛著称,每次打仗都是身先士卒,带头冲锋,曾一人斩杀敌三百余人,生平大小战役七十余场,无一落败。他寿终正寝后,山左右七里草木悉枯,蝗虫大起,五月不雨。朝廷派人前往祭祀并将其追封,刚祭祀完,天空就飘起了鹅毛大雪,应该是苍天也为此哭泣吧。听说他病重临死前,有一老妇人前来拜见,侍从老妇人所为何来?对方答曰她来迎接天王,然后就消失不见了。过了不久又有人前来说想拜见天王。左右问他什么天王?对方回答说武穆天王。手下侍从想打对方,还被他制止,因为天机不可泄露,当时他未点明,如今想想,他应该是明白天上来人接他了。”萧翦边说边用手指挽着她的头发打转转,他最喜欢这般,用她的头发,一圈一圈敌缠绕在自己手指上,然后松开,就变得弯弯曲曲、弹上弹下,甚是可爱。
“你说,如果你当了神将,是不是就也可以不死不灭了?即使我们不能相见,你能永远看到我,保护我,也算在时空长河里互相陪伴了。”高元之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那可不行,相思不可见,相隔路迢迢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你我是结发夫妻,我就要整日耳鬓厮磨肌肤相亲,无话不说忧乐共享,神仙伴侣伉俪情深。”说罢他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对她深情一吻后道:“你发誓,要和我终生相守。”
神将不能和凡人见面吗?
好像是的,否则那祝辂怎么只能入她的梦,却不敢显现真身与她相见呢!
自从萧翦知道了高元之的身份,高元之经常会向他讲起她那边的人和物,并和萧国的情况对比。她正在思考怎么跟萧翦聊神将的话题,萧翦却突然笑起来,说道:“你可知我今日听到一件什么好笑的事?齐地上奏折来报,说当地有一间寺庙,寺中僧侣只要将空钵抛向空中,就可以获得食物。”他轻轻地摇摇头,仿佛根本不信奏折所说。
高元之见这是个好话头,便拉起他,两人手牵手在月色下漫步,絮风吹面,子规声啼。两人穿过桃李园,行至小桥西,沿路只见林花净尽,落红满地。她心中怅然,当人开始清楚感受到时光流逝的速度,潜意识中都有一种恐惧:有些美好,此生见一次少一次。于是她轻轻说道:“在我们那边,的确也有这个说法。传说佛教有四大护法神,其中之一的多闻天王,掌管世间财富,手握吐宝神兽,为诸世间布下无穷资粮。他手中还有一把掌管人间风调雨顺的伞,只要手不停地转动着慧伞,就能源源不断地为众生散布资粮;他左手还抱着一只吐宝鼠,传说从吐宝鼠的宝嘴中能吐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物,使百姓免于穷困。”
“竟有这般神奇?我若是这多闻天王,我就布施遍我萧国每一户困顿人家,护持众生修行资粮,使他们再不受颠沛流离之苦,受天寒地冻之伤,受饥饿难忍之苦。”高元之望着侃侃而谈的萧翦,他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各方面的天分绝高。既不持有偏见和傲慢的面孔,又不畏惧世俗的评判和流言的纷扰,对大千世界的不同声音抱有宽容,多了一份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从容敦厚,穿梭于外界的波诡云谲,始终不失温润如玉的品性。
他太好了,站在月光里,就如明月一样皎洁耀眼。“伟大的诗人谈着我的时候,就是谈论这普遍的事物,谈着人类。因为他的天性里就存在着人类所感受的东西”。别林斯基这句话大概说的就是她当下的心境吧。
“我有话对你说。”高元之将梦境中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萧翦,同时也告诉萧翦,“你若为神将,想来比多闻天王更能护住萧国百姓,护住这世间所有你想保护的人。”其实高元之是有私心的,若是萧翦成为神将,来日方长,也许还有见面的机缘,又或是,她虽看不见他,但知道他在看着她,就心满意足了。但一旦他死去,人死如灯灭,世事轮回,此生漫漫但她也许再无见他的可能。
她不想见到转世的他、异世的他、借尸还魂的他。
就想是他这个人而已,什么都不做,平淡的一日三餐,柴米油盐、衣食住行。两人或沧浪亭乘凉,或泛舟太湖,或改扮装束出去招摇。居家的时候,两人把庭院、居室收拾得整洁雅致、温馨暖人,和孩子们打打闹闹。
想到这里,她鼻子有点酸,仿佛当下就要离别,如果明天就是下一生,她会永远铭记那些离别。
萧翦温热的大手,擦了擦她的眼角,捧着她的脸蛋说:“成为神将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可眼下我们也不至于分离啊,秦台那小童不是说了吗?我有八十六岁的阳寿,如今我已经三十有三,还能在陪你在这人世间五十三载,说不定再过三年,你就腻我了呢!到时候赶也赶不走,还会惹你烦呢!尤其是我都七老八十了,你还像如今这般肤白貌美,我还巴不得早点去当英明神武的神将,以飒爽英姿再出现在你面前呢!”
也是。
谁说萧翦现在就要去履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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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对抗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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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已经是高元之第三次怀孕,但是她受的苦可一点都没变少,光吐就会吐够四个月,看的萧翦连连心疼。这天她在府中休息,萧翦下朝回来道:“朝廷开女官制了,别的不说,太后可真敢想真敢干。”
高元之心想这算什么敢想敢干,在她那边多的是女官,还评巾帼岗呢,又听得他说:“虽然只是些管理宫廷藏书、名册和宫中日常生活中衣食住行之常务,涉及之事也不外是食物、衣物、居所的配给和保养等,但能开这样的先河,已是为天下女子多了个养活自己的门路,地位也会随之增高。你猜她如何选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