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几息之间,兵戈碰撞、马蹄踢踏之声愈发清晰,并愈发近了!
陈平竖耳细听,“是大批兵马即将入城!”
陈家就在外城城墙里边,又靠近城门,出入的贵人车马常从家门前碾过,天长日久,留下了深深车辙印。
因此兵马入城,必经过陈家家门前。
分辨门外的动静,兵马已经开始入城了!
但陈平再细细分辨,发现兵戈声轻盈,马蹄声徐缓,并非冲阵攻城的急促□□。
反而……反而是刻意收束了队伍,避免侵民扰民。
陈平来到门前,凑到破席的口子向外觑看,便见两马并列的骑兵从自家门前经过。
定睛去细看,只见高大剽悍的骏马,马背上是魁伟英武的士伍。
而骏马的背上,佩着似鞍鞯又更能固定身体的两头翘起的物事,其下坠着踩脚的圆环,
马蹄声有金属之音,应当在蹄下钉有金石做垫。
陈平猛然意识到什么,目光上移,果然见到士伍腰佩的兵械,竟然是铁器!
立即掀开破席探出头去看,便见已经走出三十来丈的骑兵队首,果然飘着一面玄黑旗帜。
旗面四角有玄鸟飞翔,旗面正中以银色丝线文绣出一个小篆字。
字形飘逸轻灵,如有月辉照耀其上,正是一个‘仙’字!
意识到什么,陈平当即猛地掀开破席,立于门中。
好有足够宽阔的视野,去观察这支浩浩荡荡,又肃杀严明的队伍!
陈平掀席出门时,前面骑兵队伍已经走完,精锐步兵正排成四列经过。
而因为陈平陡
然的举动,队列中有骑马前后护卫巡逻的将领,猛地看过来。
神情中尽是警惕,一旦他有妄动,便斩杀当场!
跟着出来的陈伯见此情景,骇得立时腿软扶着门框,小声催促:“快快进去!快快进去!”
陈平却不曾听劝,反而道:“若我们此时关门进屋,反而更显鬼祟歹意,说不得更要招致怀疑了。”
陈伯何曾见过这般虎狼之军入城的阵仗,六神无主之下,也只得听从幼弟的话。
陈平看向戒备地看过来的小将,回以温和的笑容,以示自己并无歹意。
果然那小将见陈平并无异动,只是好奇地伫立观看,便也没有采取更进一步的措施。
只是却也没有继续往前巡逻,而是停在此处戒备。
随着队伍入城,后面又来了两个巡逻小将,互相交换一番信息。
最终留下两骑在此戒备,余者继续向前巡逻。
陈平见此,便知道此行队伍纪律严明。
竟不曾上来驱赶道旁围观的他,甚至不曾呵斥一声。
随着越来越多的士伍入城,队伍也走到中段了。
开始有车驾进入。
两马拉的车驾驶过两辆之后,接下来又驶过的一辆车驾,车旁护卫明显加强。
而随后的一辆车驾,护卫力量更强。
车辕上坐着一个赶车的驾驺②外,还坐着一个高大魁伟,一看便知勇武的武将,看穿着……竟是侯爵之位!
侯爵做护卫,车周两步一武士,至少有二十武士环绕护卫。
车中之人是谁,已经显而易见。
不。
陈平立马否定了自己的猜想,或许是疑车之计。
因为在此车之后,又有一辆车驾,车辕坐隶妾和隶臣各一名,车周也有二十武士环绕护卫。
三辆主车,坐在哪辆车中都有可能。
随着车驾前行,陈平的目光从车驾厢壁扫过。
从狭小的窗棂上可见,隐绰之间,每辆车中都坐了人。
而在其后一辆驶过时,他似乎在窗棂格间,看见了一双好奇灵动的眼睛。
四辆两马拉的车驾驶过去,后面又跟随几辆一马拉车驾,最
后又是数辆满载行装物资的货车。
等车辆驶过,其后又跟随一半的步行士伍,最后还有骑兵缀尾。
等队伍完全走过之后,陈平望着门前几乎加深一寸的车辙印,久久不语。
装备精良,以一当十的骑兵约有五百之数。精锐步卒士伍,约五千之数,另有近身护卫的魁梧武士五十。
如此防卫……
陈伯直到此时才敢大喘气,“这阵仗,可吓死人了!这是什么贵人啊!”
“如此防卫,又举‘仙’字旗,当是仙使队伍。”
陈平虽不曾得知咸阳通告沿途郡县的诏令,但也已推断笃定,此行必是仙使出巡。
如此防卫,可知始皇帝对出巡仙使的看重,仙使对大秦的重要。
也由此可知,先前结交的咸阳而来的商贾,所言多半为真。
心念电转间,陈平当即抬腿迈步:“大兄,我走了!”
陈伯在身后焦急追问:“走得这样急,可是有什么妨碍?”
由不得陈伯这样担心,刚才阵仗太大,他们从始至终又被两骑小将盯住戒备。
陈平走得这样急,万一是招惹了什么祸事呢!
陈平跨过门前车辙印,回头道:“大兄不必担心,无事。县中将要准备大宴,我得赶去帮忙!”
说完就又扭头,追着队伍离去的方向,疾步而去。
得到回答的陈伯心中纳罕,“县中大宴,要你去帮什么忙?”
又不是县中官吏,又不是里典乡啬夫③,凑得上前吗?
但陈平已然走远,听不见他大兄的话了。
……
队伍行到阳武县,正好需要补给物资,扶苏于是和周邈商量入城。
周邈怀着打卡知名历史景点的心思,也想看看阳武县,于是最终一致决定入城。
队伍入城时,周邈凑在窗边透过窗棂格向外偷看。
然后就在入城后,一个道旁小巷的门中,见到了一个身量高大、美如冠玉的美男子。
心中不由惊叹一句:好一个美男子!
驶过后也就不以为意了。
又偷看一会儿,就对公元前灰扑扑的小城池失了兴趣。
回身坐正,周邈在摇晃颠簸的车架中,不知是不是把短路的脑筋,给摇得搭上了。
脑袋上的灯泡‘叮’地亮起!
猛地一拍大腿!
他想起来那个人是谁了!
除了张良,提起一个什么人,也会想到阳武这个地方。
而这人是谁,他终于想起来了!
这人就是……
张苍啊!
就是那个被判斩首后脱衣伏法,‘身长大,肥白如瓠’,王陵见了惊叹长得好,于是向刘邦求情而得到赦免的张苍啊!
那个早年也在荀子门下学习,李斯和韩非的同门师弟的张苍。
最初就仕秦国,担任御史,掌管宫中的各种文书档案,后因犯罪逃回阳武老家。
那个曾校正《九章算术》,制定历法的历算学家张苍。
写《过秦论》的贾谊,就是其门生。
那个妻妾数百人,老了口中无齿,靠吸食人乳度日,用青年妇女当他的乳母,活了一百零四岁的‘四奇’宰相张苍!
周邈:嗯,怎么说呢?
张苍真的是各个方面、各种意义上都很强!
没在咸阳听过张苍的名字,那现在是逃回阳武老家了吗?
第44章 六出奇计、娶妻五嫁富家女的陈平,他在施美男计?
现在张苍是仍在咸阳做御史,掌管宫中文书档案,沉浸在他喜欢的图书、音律及历法之中。
还是因为犯错,逃跑回了阳武县老家。
抑或在其他某个地方流浪。
眼下周邈是没空去询问核实了。
因为队伍已经到达阳武县衙。
阳武县令、县丞、县尉及县中大啬夫并众县啬夫,正在衙前街上列队相迎。
虽然周邈不是多么内向怯场的人,但也没能成为长袖善舞的交际悍匪。
到这种时候,仙使身份就派上用场了!
周邈坐在车门敞开的车中,轻牵嘴角,高深莫测,但笑不语。
把整个交际现场,完全交给扶苏。
扶苏性情爽朗又仁厚,交际起来给人以亲切感,又能不失始皇帝长公子的身份。
“想来诸位已经接到陛下诏令。”
双方见礼过后,扶苏先简单道明来意:“仙使此次出巡,途经阳武县,正逢物资需要补给,方才进城暂歇。”
县令看到衙前街上停驻的黑压压虎狼之军,再加上始皇帝长子扶苏当面。
是生怕有半点怠慢之处,又岂会推脱?
当即道:“业已收到陛下诏令,仙使及扶苏公子若有需要,臣必竭力调配。”
扶苏笑容明朗,颇有安抚意味:“所需物资补给清单,稍后便有吏从与县丞对接。”
“只是队伍明早便要启程,还要劳烦县丞,令仓啬夫、佐、吏、禀人一道,于仓中领出所需谷物及刍X①。”
加起来近六千人的大队伍,粮草消耗可不是个小数目,须得县中开仓补给才行。
而粮草的入仓和出仓,根据‘效律’规定,须得以上多人同时到场并记下人名。
扶苏又补充道:“仙使出巡时粮草支出,自有专项拨付,仓啬夫如实记录在该仓的簿籍上,届时上报内史即可。”
县令见公子扶苏竟然深知效律,以及县中仓库的运转规程。
甚至还周到地化解了他们对县中支出粮草过多的顾虑。
县令当即更加恭谨地应对:“分内之责,不敢言谢。”
又积极提出:“行程紧迫,
不若令县丞即刻带公子的吏从,并叫上仓啬夫一干人等,先行出仓粮草?”
现在已经是日跌时分,出仓粮草再装袋运载,整个过程颇为费时。
晚间又有宵禁,为了不耽误仙使明早行程,最好是尽早完成补给。
扶苏也没客气:“如此就劳烦县丞及诸位了。”
县丞连道不敢,在行礼告退后,把县衙班子里也带走好几个。
扶苏身后也有两个吏从随后跟上。
紧急要事安排完毕,县令眼见仙使还等候在旁,连道失礼:“还请仙使恕罪。”
周邈的车驾不亚于一套一居室,内中应有尽有,说是等在一边,也不是枯站在风口上苦等。
而是敞开车门,坐在车中,手边就放着甜饮、小食、点心,随吃随取。
舒服惬意的嘞。
“无需多礼。”周邈笑容和煦地恕了县令的赔礼。
县令顺势问起今夜安置:“县中官舍虽不甚精致,幸而冗吏洒扫勤快,也颇为干净清爽,又恰巧无一人在住。”
“不知仙使及诸位,是否要入住官舍?”
官舍,可指官署、衙门,也可指专门接待来往官员的旅馆。
县令话中的官舍便是后者,算是大秦驿传系统的组成部分。
下至前来服徭役的役夫,上至身有公事的官吏,都可居住。
一路行来,周邈他们也住过三次官舍了。
扶苏眼神征询周邈的意思之后,方才转头道:“想必阳武县官舍也无千余间,住得下房客六千。”
“如此,仙使及吾等皆住官舍,其余士伍则在官舍院中、院外及舍外街上,就地扎营夜宿。”
这样一来,在入住前彻底检查几遍,再团团围住官舍,将周邈护卫在内,就无安全之虞了。
阳武县令自然是公子扶苏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象征性又问了一嘴:“可要臣派冗吏再洒扫一遍?”
扶苏微笑拒绝:“既然先前都有勤快洒扫,定然是干净清爽的,就不再劳烦了。”
真不干净,他们也自有人手洒扫。
被拒绝也是意料之内,县令并不在意。
但当有的礼数得备至,又道
:“为替仙使接风洗尘,臣欲杀牛宰羊,行大宴饮,不知可否?”
仙使出巡,除了当勘探驰道线路的工具人,也应当有巡视沿途郡县、慰劳官吏及黔首之意。
扶苏看向车中的周邈,征询意见。
周邈看向车边的英布和王离。
王离接到眼神询问,就在本职方面表达了意见:“县令叫人准备饭菜时,士伍在旁协助,也能帮忙一二。”
表面在旁协助,实则紧密监视。
英布也道:“仙使若欲与民同乐,布也可跟随在侧。”
表面跟随在侧,实则贴身护卫。
言下之意都懂,可人家县令就在面前,基本的社交礼仪还是要遵守的。
几天熟悉下来,周邈也已经能听懂他们的黑话了。
既然安全没问题,于是回复县令道:“杀牛便不必了,耕牛珍贵,不好因口腹之欲便夺农耕之力。”
仙使身份的不同,对外还是要倡导正确的价值导向。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仙使啖耕牛,田地满芳草。
噫惹!周邈怕他脊梁骨被戳断!
更不愿令本就艰难的大秦,雪上加霜,哪怕只是一颗雪粒子。
又想到按理说劁猪神通也施行月余了,因问:“县中劁猪匠可培养出来了?最早一批劁的仔猪也长肉近一月了,可长得好?”
县令不由暗自庆幸,所幸县中有遵行始皇帝诏令。
回禀的也就很有底气:“回仙使,县中劁猪匠已培养出三人,近来常在乡里间行走,传扬养猪之利并无偿为黔首劁猪。”
“县中牛马苑里,就牧养了一批仔猪,正是最早一批劁的,长肉月余,如今已重逾三斗粟。”
不得不提,劁了之后,确实更安分、长肉也更快了。
周邈心里换算:三斗粟的重量,约是后世的十八市斤。那还是半大的仔猪呢。
县令察言观色,立即又道:“也有劁的不是仔猪的幼猪,如今已长成半大猪了。”
仔猪,幼猪,半大猪,大猪。
这时的半大猪,可能有四五十斤?
周邈倒是想吃乳猪呢,肉嫩啊,但价值导向不正确。
于是道:“仔猪等养大了再吃才划算,便宰杀两头半大猪,烹来吃吧。”
“饮宴也不必多丰盛,切忌靡费。”
县令起初还以为仙使目下无尘,开口之后竟是平易近人的性情,又多有体恤黔首艰苦。
灵光一闪,应答道:“依仙使之言。正好官舍早间点了一锅豆腐,又有日前生好的一萝豆芽,并一些晒干的腐竹和豆干,可用来炖煮猪羊肉,再配上一些饭食和小菜,仙使看可好?”
豆腐、豆芽、腐竹和豆干,是随石磨打凿技艺附赠的。
而这些又皆是出自仙使周邈的手笔。
县令此时说来,就是在满足周邈的成就欲,明晃晃的阿谀逢迎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