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玄恭顺地给道素仙君斟茶。
“太子性情表面温和有礼,实则骄傲自负,是个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我怕你跟了他日后会受委屈。”道素仙君窥觑着少玄脸色,踌躇不决道:“你当真此生非他不可?容不下别人?”
“父亲此言何意?!”少玄大惊失色。
“三皇子虽然是个混不吝,但脑子不好使,比起太子好掌控许多,若你愿意,为父完全可以让他对你言听计从……”
少玄断然:“女儿心中只有太子,希望父亲以后不要再说类似的话。”
少玄态度实在坚决,道素仙君只得作罢。
*
“已过数月,青丘那边可曾松口。”处理完一堆公文,端恒十分疲惫,一改平素危襟正坐的模样,仰面倒在椅背上,抬手揉捏着眉心。
太常心里一紧,斟酌着语言满是犹疑:“暂无。”
端恒放下手,身体前倾支撑于案前,眼神如鹰隼:“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请殿下责罚。”太常不敢辩驳,连忙躬身请罪。
“望舒呢?还在鸿蒙宫?”端恒问。
一想到昆蓬山前碍事的阵法他就头疼,解又不能解,进又进不去。明明人就在仙族,偏偏见不了面。
这大概算个好消息。太常长舒一口气,道:“属下正要禀明此事。望舒公主已经回了青丘。”
“太好了。”端恒只觉全身疲惫一扫而空。站起身到铜镜旁,检查着自己的发际衣冠是否有失仪之处。
待一切妥贴,便准备往青丘而去。
仙侍突然来禀:“少玄仙君求见。”
听到这个人名,端恒眸中闪过一丝暗色,他收拢袖子背于身后,回到桌前,方道:“他进来吧。”
少玄巡视天河的甲胄还未换下,脸上泛着喘急得不健康微红,她俯身依制向端恒行了一礼,旋即开口:“殿下近日诸事繁杂,看起来清瘦了许多,我照着凡间式样做了些点心给殿下送来。”
“放那边吧。”端恒敛眸,语气十分平淡。
“太子不想尝尝?”少玄没有依言照做,而是提着食盒走到端恒身边,揭开盖。
点心热烘出的香气迎面扑来。
端恒垂眸看了眼,道:“我还有事,回来再吃。”
“是去找望舒吗?”少玄不声不响的合上盖子,冷笑着问。
端恒联想到属下近期禀报的消息,心里也燃了三分火气:“是。”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不会再去寻她。”因为气急,少玄连连咳嗽,掏出锦帕捂住苍白的唇。
“我是答应过你,可那又如何?先反悔的不是我。”端恒怒而甩袖,眼神阴翳地盯着少玄。
莫非父亲的事被太子知道了?少玄本就心虚,后退两步,语调微颤:“此言何意?”
“少玄,我对你的容忍是有限度的!别以为你父亲背信弃义,改投三皇子名下之事我不知道!”
“那只是权宜之计。你应当清楚,我不可能背叛你。”生怕端恒一去不回头,少玄伸手拉住端恒袖袍,说得可怜兮兮。
“是吗?”端恒微扬下颌,满是不屑地嗤笑:“你敢说你好父亲的所作所为,你半分不知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此事还是她先提议的。
可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度过眼前的危机,根本谈不上背叛!少玄颤抖着睫毛,银牙紧咬:“那望舒就没有背叛你吗?她和帝尊之事何不是把巴掌扇到了你脸上?”
“那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你明知道我和孟枯水火不容!你们如今敢投入他门下,将来是否会同他一起谋害本君的性命?!”端恒步步紧逼,直逼得少玄退无可退。他可没忘,当初镇压凶兽时,就是因为老三的探子,让他差点死于非命。
望舒和君昭有勾连又如何?反正君昭都死了,而且君昭永远不会觊觎天帝之位。可老三却不同!
“你竟是这样想我的?”少玄满眼不可置信,眼底酸胀不已,血丝隐隐爬上眼白,隐露狰狞。
“这是你逼我的。你了解我,自然知道什么东西我能容忍,什么东西我不能。你既然做了选择,理应承担后果。”端恒阖上眼,不忍看少玄憋得通红的眼眶和滑下的泪珠。
他和少玄数百年来亲密无间,端恒知道少玄轻易不会叛,可是她父亲呢?
这段时间,道素仙君和老三交往甚密,早就生了异心,他再不出手,莫不然要等到道素仙君动手毁了他数百年谋划再亡羊补牢不成?
少玄待他的心再诚,比得过她亲生父亲吗?
此时直截了当的说出来,而不是等到图穷匕现,已是他最后的仁慈,端恒背过身,声音几不可闻道:“我对你很失望。”
少玄闻言轻嗤,泪如珠串般砸落地面:“敢问太子今日行为,有几分是真的为了父亲和三皇子之事?”
不过是负心人找的借口,可笑她和端恒数百年相识相知,敌不过望舒最后一次欲擒故纵。
男人啊,果然是永远都不知足,永远喜新厌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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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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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够吗?”端恒冷眼凝视着摇摇欲坠却依然强自站立的女仙,以前他最欣赏少玄这幅不屈傲然的模样。
可如今,他清楚看到这幅皮囊下的满腹算计,又想到她为了权力放下身段与自己最厌恶之人蝇营狗苟,欣赏便转为了怨恨。
少玄一直留意着端恒神情,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这才是端恒,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自己可以为了权力无所不用其极,但又渴望旁人以真情相待,真是讽刺。
流泪到最后,眼底空旷一片,干涩作痛。少玄声线颤抖着出声:“那太子打算如何?”
“和老三切割干净。”端恒背对少玄冷声道。
说得轻巧。
陛下的圣心由谁来挽回?
他们父女身居高位多年,树敌无数,一有不慎,失去的不仅有权势,恐怕还会尸骨无存。
少玄心中满是苦涩,还有彻彻底底的失望,她仰头阖眼,从牙缝里挤出声:“我会考虑。”
——这已是她和父亲唯一的机会,所以绝无可能。不是三皇子,也会是别人。少玄在心里下定决心。
说罢,似秋风中飘落的叶般消失在原地。
太常进屋,稍微扫视了下桌上搁着的食盒,回忆少玄离去的场景,心中便明白了七七八八。
毕竟算是军中同僚,他心中泛起一丝同情,忍不住开口:“少玄仙君一向身子不好,这样离去恐怕会引发旧疾。”
“她心智坚韧,不至于。”端恒坐在原位上旋转着茶杯,继续道:“况且有些脓疮,还是早点挑破为好。不要到时候追悔莫及。”
太常抿紧唇不说话,踟蹰在原地,脸上有几分不赞同。
“觉得我太狠?”端恒眼神犀利地射向太常。
“不敢。”太常顿时躬身弯腰,态度十分恭敬:“末将只是担心此时撕破脸皮,影响殿下下的谋划。”
“此事我心中自有成算。她毕竟跟了我多年。无论将来境遇如何,我终会保她一命。”端恒收回目光,站起身沉声道:“我要去青丘,你不必跟了。”
*
端恒到时,青丘已是明月爬上枝头,静谧的夜空下,蝉鸣声不止。
又无人引路。
好在他上次留了一个心眼,拔了一缕此间土地公的胡须。
他垂眸,召出太阿剑,单手捏诀,轻轻一挥。整把剑化为幻影,直直钻入地下,灿烂间地动山摇。
不多时,钻出一个头须皆白的老头,正是土地公。
“大晚上扰人清梦,有没有一点公德心?若让我知道是谁,我必要敲掉他的牙!”土地公拄着拐杖骂骂咧咧。
“本君要去青丘王宫,带路。”
“一个毛头小子,还敢指使老朽?!”土地公还没有资格前往九霄云殿,自是不认识太子殿下,记性又不好,早把上回扯掉自己胡子的人的模样,忘到了九霄云外。
土地公扬起拐杖,作势就要揍:“今日老朽就教教你什么叫尊老爱幼。”
端恒亮出太子令。
土地公眼神蓦地睁大,偏偏动作已经作出,来不及收回。
在砸下去的前一刻,土地公强行调转方向,只听见脊椎处咔嚓一声。他那□□了数百年的老腰闪了。
土地公扶着腰,艰难转身,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见过太子殿下。不知太子驾到,老朽刚才多有多罪,还望殿下宽宥。”
“带路。”
“这实在为难啊。”土地公老树皮一般的皮肤皱起,躬着身体,“我日后还要在青丘混。若是让他们知道我带了人进去,恐怕必不招人待见。老朽年龄大了,能活的时间实在不长,不若殿下放老朽一马?”
土地公看上去老当益壮,估计活个数百年都死不了。
连这种理由都能胡诌出来,端恒不吃他这一套,冷哼一声,太阿剑剑尖直指土地公脖颈:“你若不从,就莫怪本君动手。”
剑尖寒芒隐有猩红,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土地公心中顿生恐惧,干笑着道:“我这就带路。”
端恒闻言放下剑,示意他行动。
土地公乘机钻进地里,立时不见了踪迹。
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
看着面前还飞扬的尘土,端恒冷笑着拿出土地公的胡须,指尖燃起一缕火焰,点燃胡须。
仅仅片刻,土地公便又冒了出来。
刚才还洁白舒展的眉须上黑烟滚滚,呛的土地公连声咳嗽,他用手扑打,召水淹,把自己折腾得狼狈不堪,却半点用也没有。
只能连声讨饶:“老朽知错,老朽这就带您去青丘王宫,还请您收了术法吧。”
“再耍花招,可就没这么轻松了。”端恒灭掉火,示意土地公前面带路。
*
已经修炼了一天,望舒浑身肌肉经络酸痛,正躺在椅子上眺望远处高悬的明月。
尤记得那日,她同君昭许下的愿望。
不知有没有实现的机会?望舒仰头,灌下一口清酒。
门扉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唤。
“舒儿。”端恒打发走土地公便开口唤。
没听见应答,他瞥见门缝里隐隐透出的烛火光亮,又道:“我知道你在里面。”
望舒隔着门,扬声问:“太子又有何事?”
“我听说你回了青丘,想来看你一眼。”
“可我不想看见你。”
端恒闻言涩痛难当,他咬着问:“青丘你也不管了?”
“你还敢提?!”望舒推开门,眸中是显而易见的憎恶。
端恒满是痴迷的看着面前人的脸,苦笑:“不如此,你会愿意见我?”
“仙族那帮人还真是瞎了眼,竟会认为你端方有礼。”望舒抄着手,侧眸看向一边,“有话快说。”
“我想确认一件事。我们之前的情谊,你当真没有半分留恋?”端恒从喉咙里吃力地憋出这句话。
“没有。”
“不可能!”端恒断然阻断望舒话头,一双清润的眼睛里泛出血丝,“你还记得吗?当初是我救了你!是我从魔族手中把化为原型的你夺回来,送到青丘,至此你就跟在我的身后,说会爱我一生一世,你追了我数十年,我不信一个人的感情会说变就变……”
若不是因为那场救命之恩,望舒前世也不至于对端恒那般至死不渝。今世也不会还给端恒留了一条生路,未把事情做绝
只能说世事易变,人心叵测。
“我已同你说过多次。若是太子耳朵不好,听力不好,就去找医仙开药,而不是跑来招人烦。”望舒心中复杂难当,嗤笑一声,继续道:“还是说太子今天就是来挟恩相报的?”
“你明知我心,为何还要拿话来激我?”望舒实在冷血无情,端恒不由得逼红了眼,“你若还是如此执拗,不要怪我把事情做绝。”
“太子殿下还要如何?”
端恒收敛住眼底泄出的所有脆弱不安,声音沉沉:“青丘和你的婚事孰轻孰重,我要你自己选。”
“太子殿下当知,我从没有做选择的习惯。”望舒冷笑着回,旋即手扶着门边道:“太子若没有别的事,便请回吧。”
“我给过你机会。届时你可莫要反悔。”端恒凝视望舒月华下分外窈窕的身影,眸中满是志在必得。
望舒懒得再答,合上门进去。
*
天宫中,端恒一步未停直接奔往殿中,脸上风雨欲来。
“殿下。”太常看出端恒此时心情沉郁,态度分外恭敬。
“去召雷公电母过来。”端恒沉声吩咐。
太常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
雷公电母恭谨立于殿下。
端恒耷拉着眼皮,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今日起,以雷霆之力封锁整个青丘。我倒要看看虬龙等族,还敢不敢支援灵石。”
“雷霆之力,气势浩大,恐怕瞒不住天帝陛下。”太常忍不住出声提醒。
端恒冷冷瞥去一眼。
太常只好把所有话都憋回了肚子。
雷公电母应诺而去。
*
雷公电母借着雷霆之力撕破虚空,顷刻之间便到达了青丘。
轰隆一声巨响,闪电撕裂苍穹,蛋壳一般罩在青丘顶部,封锁的严严实实,没留一丝缝隙。
“这端恒是疯了吗?!”狐后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披着长发,裹着斗篷跑出房门,抬眸看着空中异象,“他当真不给我们留半丝活路?”
“这……”青丘的小妖们也从睡梦中惊醒,躲在洞穴里瑟瑟发抖。
稍微胆大些的,小心翼翼的探头瞄了两眼。
“姐姐。”菖蒲慌忙跑进望舒房中。
望舒正冷眼凝着太空,手里的含光剑已然出鞘。
又一声雷鸣,惊得菖蒲下意识抬头,闪电划过云层,尾部招摇着令人胆破心惊的电光。
她不由得瑟缩着头,劝望舒:“外面要下雨了,姐姐不如回去歇着,当心着凉。”
望舒仿若未觉,只交代了一句:“我出去一趟。”
雷鸣轰隆声中,望舒的声音实在太轻,菖蒲正要问清,却发觉望舒已不见了人影。
再抬眸,那道清瘦的身影如浩瀚水面的一条独木,笔直昂扬,直向雷阵顶峰而去。
“姐姐!”菖蒲想追去,刚把身体探出窗外,一条闪电瞬时砸落地面,逼得她缩回。
无可奈何,她只能以灵气驱动传讯符,告知狐后和琼华妖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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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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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阵落地的刹那,毗邻青丘的东海等地亦有所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