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卿坐在悬崖边神情呆滞了好一会儿,过了一刻钟终于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真的很害怕,她也有过死一次的经历,但让她对傅葭临的死无动于衷,她做不到。
日近西山,冬日的太阳总是很早就落下了。
陆怀卿顺着陡峭的小路在悬崖上走,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她边走边大声哭喊:“傅葭临,你听到了吗?傅葭临!”
大燕的话本子,不是总说这种悬崖一定会有棵什么树,什么小洞吗?
傅葭临那么一个厉害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掉呢?
陆怀卿跌跌撞撞又小心谨慎走着。
她害怕找不到傅葭临,却又更害怕看到傅葭临的尸体。
这个混蛋,他前世不是说什么他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吗?
哪个疯子会愿意用自己命救别人啊!
“别哭了。”
就在陆怀卿哭得泪眼朦胧时,她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傅葭临在小路旁的小洞里,他靠着洞壁,他的右手无力垂着,左手则在不断往外渗血。
他身上还有许多小伤口,都在往外淌血。
陆怀卿走到他面前,她想替他擦擦脸上的灰,却发现她的手还被绳子绑着,根本就动不了。
“对不起,我让王垠安保护你,没想到他会突然离开。”傅葭临道。
陆怀卿摇头:“不是你的错,谁也想不到那居然是不同的两拨人。”
当时的情况下,王垠安不去帮傅葭临才是不可能,没人会想到那些人是故意调虎离山。
她望着傅葭临这样奄奄一息的样子,低下头眼泪像断了线般掉落。
“都怪我,我就是个累赘。我总是给阿娜惹麻烦,后来还是个残废,惹得姐姐担心……”陆怀卿说着说着,连同前世那些话都说了出来。
“怎么会有我这么没用的人,我救不了漠北,我也救不了我自己,我讨厌死我自己了!”
傅葭临不知道陆怀卿重生的事,听着这些话觉得很奇怪,但又想不出原因。
他只能当陆怀卿是在过分自责。
“不是的。”
傅葭临伸出手,替陆怀卿细心擦去脸上的眼泪:“谁都喜欢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才不是!你就是哄我!”陆怀卿闷道。
她就是个废物,前世把漠北害成那样,现在又把傅葭临害成这样。
傅葭临摇头:“不是哄你。”
陆怀卿抬起头还想说什么,却感受到了唇上传来凉凉的、像雪般轻柔又易逝的感觉。
傅葭临刚才好像吻了她一下。
只是很轻很轻,轻到让陆怀卿觉得就像梦一般。
“现在你信了吗?”傅葭临看着她。
陆怀卿后知后觉点了下头。
她前世主动吻过傅葭临,傅葭临却没有主动吻过她。
但她总猜测傅葭临的吻肯定是苦涩的、暴虐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而现在她才发现,他的吻温柔又虔诚,像是神o最忠实的信徒般。
不对!傅葭临好像是在间接和她表白心意。
洞外又飘起了小雪,两人在黑暗里对视,除了风雪声,再无旁的声音。
有些事情却不合时宜的越发清晰。
第五十一章
风雪喧嚣, 偶尔还有些许雪花会飘进洞内。
陆怀卿是好动的性子,傅葭临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坐在那里,她可做不到。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陆怀卿小声问。
她害羞低头, 眼睫不断轻颤, 昭示着她此时慌张却又暗含一丝雀跃的心境。
傅葭临刚才吻她……这还是她重生以后的第一个吻。
也是第一次有人主动亲她。
陆怀卿伸出手捂住自己泛着潮红的脸,真是好奇怪的感觉, 酥酥麻麻的。
不过,她一点都不讨厌这种感觉。
半晌, 傅葭临仍然没有回答她,陆怀卿这才发现不对劲儿的地方。
她凑近傅葭临仔细瞧了瞧他泛红的脸,发觉他不是故作镇静, 而是昏死过去了。
“傅葭临、傅葭临!”陆怀卿唤了好几声, 才让他悠悠转醒。
他只是简单用布包扎过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我没事。”
“骗人!你刚才都昏死过去了!”陆怀卿急道。
傅葭临轻笑,他能忍住身后的剧痛,但身体却不会骗人――他一笑就牵扯到了身上的伤, 立刻剧烈咳嗽起来, 甚至咯了两口血。
陆怀卿手忙脚乱替他顺气,眼里满是担心:“傅葭临,你别说话了!你……”
她一碰到傅葭临就发觉了不对劲儿,伸出手落在他的额头上。
“你发了高热!”陆怀卿惊道,“不行,咱们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陆怀卿脱掉自己的披风,盖在傅葭临身上,强迫他好好穿着。
外面的风雪肆虐, 小雪已经成了大雪,像大片的鹅毛往地上扑来。
照这个雪继续下下去, 明日天亮极有可能大雪封山。
若营救的人今晚就已入山寻找还好,可是若是今晚他们没进山,待到大雪封山就只能再等雪化。
她还能等,但傅葭临绝对等不了!
“傅葭临,我背你。”陆怀卿很快就做了决定。
见傅葭临不动,她焦急给他解释前因后果。
可他还是摇头:“外面的小路,一个人走都艰险非常,更何况,你我二人一起……”
他不能让他在乎的小姑娘死在这里。
“对!那又怎样?”陆怀卿攥住他的手,目光坚定,“我们两人一起出去,我们一定可以一起活下去的!”
她的眼里写满认真,善良的小姑娘把别人的生命看得和自己一样重。
“我才不要什么以命换命!”陆怀卿擦了擦不自觉溢出的眼泪,“用你的死换我活,我也不可能过好,还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傅葭临听到她提“死”字,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
面对陆怀卿湿漉漉的眼睛,他只好妥协。
陆怀卿将傅葭临背在背上。
她说的话并不是骗傅葭临的。
前世阿娜、阿姐和那些熟识的亲人、朋友们纷纷去世后,她就像是背负着旁人的命,一个人孤单又负罪的活着。
她每日只要想起他们,都会觉得像是被千钧重担压着。
陆怀卿不喜欢任何人用他的命,来换她活的机会。
她也是那时才明白,死的人不是最痛苦的,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才最痛苦。
陆怀卿扶着崖壁,缓慢往谷底挪动。
她的每一步都紧紧贴着崖壁,生怕一个踩空就会跌落。
但她还是察觉到傅葭临的呼吸声越来越轻,她急道:“傅葭临!你不许睡觉!”
“好。”傅葭临应了一声。
他答应得爽快,但陆怀卿还是担心傅葭临昏死过去。
她急中生智:“傅葭临,你还记不记得我教你的《节气歌》?你背给我听听,好不好?”
“好。”
“元日贴楹联,十五闹花灯……”
傅葭临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但在喧嚣的风雪声里却令人心安。
陆怀卿终于走到了谷底,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傅葭临你生辰是不是也要到了?”她主动问。
傅葭临昏昏沉沉点了点头。
陆怀卿故意大声道:“那傅葭临你有没有想要的礼物?你好好想想,我到时候送你!”
她是想让傅葭临不要睡着,但她没想到傅葭临直接道:“你送的,我都喜欢。”
这个傅葭临……真是油嘴滑舌!
陆怀卿原本还想继续逗傅葭临,好让他打起精神,但她发觉傅葭临呼在她颈间的热气越来越轻。
“傅葭临,你不许睡!”她急忙晃了晃肩上的人,“很快就能得救了,你不许睡!”
傅葭临也觉得自己的神魂开始涣散,他闭上眼,看到的却不是他以为的一片黑暗。
那是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他抚着手里的剑,默默饮着酒。
他坐在明堂上,帝王的通天冠被他毫不在意扔在地上,而殿上还挂了好几幅画。
傅葭临逐渐看清了那些画――画上是陆怀卿,确切来说是二十余岁又忧郁沉静的陆怀卿。
他很难想象陆怀卿这样爱笑活泼的人,居然有一日会成为画上的模样。
“朕真嫉妒你。”
喝闷酒的男人突然抬眼看他,这人的眼里翻涌着嫉妒和偏执。
这一眼让傅葭临愣住。
这个男人就是他。
他们是同一个人,却又不是。
毕竟,一个风华正茂、学着成为明朗少年郎;一个暮气沉沉、举手投足都是上位者的威压。
很难说这两个人竟会是同一个人。
“你……”
傅葭临总觉得很多他觉得奇怪的事情,马上就能水落石出时,却突然被人拽回了现实。
陆怀卿激动而欢喜道:“有人!是找咱们的!”
刚才的幻境就像是海市蜃楼般立刻消散。
傅葭临看到了远处的火把,朦胧地发觉两人竟已走到了山垭。
而一路背着他的陆怀卿被冻得嘴唇也泛了白,她的鞋底也沾满了淤泥,她却丝毫不在意。
“傅葭临,马上就好啦!”她的眼里映着火把的光,又一次盛满了希望。
这样的热烈而坚韧的她,怎么会变成幻境中画上的模样。
傅葭临在晕过去后,仍觉得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梦罢了。
不过……
他绝不会让陆怀卿成为梦里的模样。
他要让他的太阳,永远明媚,永远骄傲。
最先找到陆怀卿他们的是傅葭临的白衣卫,她把受伤的傅葭临交给他们。
她的堂姐也来了。
只是陆怀卿还没来得及告知今日的情况,她就在谢识微的怀里晕了过去。
她背了傅葭临走了一路,也幸好她在漠北就爱骑马健体,不然今日恐怕她也撑不了这么久。
“先把阿卿送回府去休养。”谢识微吩咐道
夏月和云安手忙脚乱把人带了回去,阿依木也在一旁陪着她。
秋芙看谢识微往五皇子府去,不禁疑惑:“主子,怎的不回去歇息?您今日找了公主一宿,太子殿下都派人过来问了好几次……”
“今日五殿下的态度,你看到了吗?”谢识微冷冷打断。
秋芙怔愣:“什么?”
谢识微目光幽幽:“今日的事,依他的性子肯定不会掺和的。”
“五殿下喜欢阿卿。”谢识微肯定道。
秋芙惊讶:“会不会是您多虑呢?”
五殿下那样阴郁、杀人不眨眼的凶狠性子,怎么会喜欢上人?他平日里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像块千年寒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旁人呢?
“今日遇刺时,傅葭临把后背都暴露给杀手,都要去救阿卿。他纵马出城,甚至愿意以命换命救她。”谢识微道。
秋芙不由点头。
太子殿下与他们娘子是青梅竹马,又是未来的夫妻,今日都没有五殿下这般奋不顾身。
或许是他们兄弟俩性子不同,但五殿下这般明晃晃的以命换命,谁看了都不禁称奇和怀疑。
“您的打算是?”秋芙试探道。
“先去等着。”谢识微无奈叹气:“等他醒了,就和他谈条件。”
她握紧手里的东西――这是她为数不多傍身的东西,但只要能和傅葭临谈妥就好。
-
傅葭临睁开眼,明光映入他的眼中。
“殿下,你终于醒了!”王垠安道。
他难得对江蓠和善道:“酸儒生,没想到你那抄来祈福的佛经还真有用!殿下这么快就醒了!”
“都是殿下福大命大,我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江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佛家就讲……”
“得得得!夸你两句就又掉书袋!”王垠安夸张捂住耳朵。
傅葭临看着眼前吵吵闹闹的几人,这样温馨的场景,让人不自觉勾唇浅笑。
王垠安惊道:“殿下你笑了!”
他发觉自从从漠北回来后,傅葭临远比之前更爱笑了。
而这一次,傅葭临不仅没有否认,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殿下!你……”王垠安惊得张大了嘴。
该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他们殿下的身吧?傅葭临能是这么爱笑的人?
傅葭临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却没看到想见的人,默默垂下眼睑,但却不像往日般阴郁。
陆怀卿知道他喜欢她,她也没有拒绝他――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是有希望的?
那他一定要更努力成为陆怀卿喜欢的模样才是。
比如,做个温柔明朗的人,又比如像她教的那样笑。
“吵什么啊?让病人好好休息!这养病,就讲究一个静养,不能……”何怀之端着药进来,呵止了叽叽喳喳个不停的王垠安和江蓠。
他的絮叨程度远在江蓠之上。
但王垠安和江蓠昨夜见识了他那手“生死人肉白骨”般的医术。
就算他们在心里嫌弃他唠叨,面上还是没有再反驳。
傅葭临将药喝尽,和悦一笑:“多谢。”
这下连何怀之都一脸见鬼的神情。
他和另外两人对视一眼――难怪他们这么聒噪,原来是傅葭临性子突然大变了。
何怀之刚退出去,就有下人进来通传:“殿下,谢府的大娘子求见。”
傅葭临在听到“谢府”那个两个字时,眼里闪过一丝喜悦,又在发现是谢识微不是陆怀卿时,眼里的期待顿时就淡了下去。
他淡淡道:“请她到前厅候着。”
傅葭临到时,就看到了桌上的奇珍异宝,其中有一枚银鱼符最为显眼。
他目光微滞,喉头一紧,像是有些明白了谢识微的来意。
果然,隔了一道屏风,谢识微指着那些东西道:“这些是臣女的一点心意,答谢五殿下救阿卿的恩情,还请殿下莫要嫌弃。”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傅葭临试图假装不清楚谢识微的意思。
“殿下,您是聪明人。”谢识微却不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臣女是一介孤女,如今还剩的亲人不过一只手就能数尽。”
她叹了口气:“阿卿自幼在漠北长大,她骑的是烈马,饮的是烈酒。她就像最自由的雀鸟,她该展翅远飞,而不是被困在长安四四方方的宅院。”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一支旧部,殿下用得上,尽可去联络沧州刺史。”谢识微又道,“只求您高抬贵手放过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