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拂衣摸了下鼻子,轻咳一下,“你没被茶烫着吧?”
他若有所指,低头去看洛疏竹打湿的裙摆。
“一杯茶而已。”洛疏竹摇头,压低声音,飞速地问:“你的剑在哪?”
她漂亮的眉眼里全是希冀,历拂衣抬首间愣了一下,回神间才回答:“在归元楼里。”
那是皇城之内最高的一栋楼,矗立在东南方,也是国师的住所。
历拂衣道:“今晚,我会想办法留在宫中,回来找你,然后我们一起去归元楼。”
“好,”洛疏竹点头,“小心点。”
滞留于皇宫,他说得容易,做起来多多少少会有些难度。
“你才该小心。”历拂衣转身,站定,“离那个极其不稳定的公主远一点。”
*
三公主的紫英殿宽阔豪华,耳房无数,除却公主原本的侍女,随行而来的缉妖司女子全部住进去,也戳戳有余。
在目睹明馨又砸碎三套茶具,五个花瓶之后,洛疏竹终于得以挨到丑时轮岗,她跟随其他几人从殿内出来,砸砸发酸的后背,在微凉的夜风里深深呼了一口气。
车溪瑶依旧如白日一般扬起笑脸,看不出丝毫的困倦,她朝洛疏竹招招手,迎了上来,“洛姐姐,很累吧,我来和你交接啦。”她压低声音问:“公主又生气了?”
“嗯。”
“不应该啊,下午的时候,太子殿下过来,不是答应了公主,几日后允许她出宫参加百茗茶宴,她又闹腾什么啊?”
洛疏竹摇头,“大概,心情还是不好吧。”
车溪瑶叹了口气,又重新浅笑出声,“行了洛姐姐,我先进去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说话的工夫,其余人皆已离去。洛疏竹朝车溪瑶点了下头,也未曾点灯,按照记忆里的路线,一个人在月色里,往耳房的方向走去。
她时不时碰上些巡逻的士兵,他们借着灯光打量洛疏竹一番,认清她的身份,便也不再为难,放任她离去。
洛疏竹在黑暗中进了屋子,就在她关闭房门的一刻,烛火猛然亮了起来,让屋中的一切无所遁形。
她转过头,毫不意外地看见坐在桌边的历拂衣,轻声道:“我换件衣服,便可以出发去归元楼。”
她伸手从可以储物的耳环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夜行衣,对着烛火抖了几下,正预换上,忽得想起屋中的另一人,手上动作顿了顿,偏头道:“出去。”
难得的没有争执、也没有讽刺,历拂衣一言不发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洛疏竹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他正依靠在窗台上,抱着胳膊看月亮,他就这么大剌剌地站在月色里,丝毫不担心被人看到似的。
他听见声响回头,只见她脚步一顿,又听见她说:“你的眼睛,遮一下。”
历拂衣闭目运转灵力,再睁眼的时候,一双黝黑的眸子在茫茫夜色中发亮,“走了。”
值守的士兵有固定的交接时间和巡逻路线,对于洛疏竹两人而言,绕开他们,并非难事。
月光下的归元楼被镀上一层寒光,看起来更加的肃穆与威严。
越来越近了。
历拂衣清晰地感受到腾啸剑对他的“呼唤”,他动动手指蓄力,却仍然不能隔空将腾啸剑“扯”出楼。
――腾啸剑在发怒。
离得越近,那股怒火就越明晰。历拂衣似乎也被感染,分明觉得心底里,一股烦躁窜了出来。
他与腾啸剑结契千年,说一句“人剑合一”也不为过。此时此刻,从东南方腾啸剑处传来的情绪,正一丝不漏地贯入历拂衣心中。
压抑、怒吼、屈辱,百感交集。
他眉心皱起,不耐烦地掰了掰手腕。洛疏竹伸手拦下他继续向前走的动作,“你难受么?”
她担心历拂衣又像前几次一般,因为雷罚的缘故而突然失力,所以她说:“明天再来也行。”
“没事。”历拂衣开口,“是腾啸在生气。”他顿了顿,补充道:“它很生气,扰得我心神不宁。”
他嘴角噙起不屑的笑,“我现在开始好奇了,这归元楼,到底把腾啸怎么了。”
*
“子空,”男子大力晃了晃昏昏欲睡的少年,“子空!醒醒!”
子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四师兄。”
“还睡?还睡!”子衡气不打一处来,他一巴掌拍在师弟的脑袋上,“若是让师父看到,你又在这里睡觉,定然又要罚你。”
他口中的师父,便是大景朝的国师陆归白。陆归白年近古稀,但身子依旧健朗,他术法高强,掌管缉妖司,门徒无数,但真正算得上“亲传弟子”的,只有五位。
子衡和子空,便是这五中之二。
子衡扭着子空的耳朵把他往上提,“我看上次是罚得太轻。”
“哎疼疼疼,”子空终于清醒了不少,他揉揉被扭得发红的耳朵,不满道:“师父和师兄们都不在楼中,他们今晚被叫到畅和园保护陛下了,肯定一整夜都不会回来。”
少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拉师兄的袖子,“四师兄,你对我最好了,求求你了,别告诉师父,好不好?”
子衡看着他委屈的脸,没忍住又拍了下他的脑袋。
他这个师弟,年龄最小,奈何天赋高、嘴又甜,师门几个都十分宠着他,只要是没犯什么大错,通常都是轻轻揭过。
子衡在心底叹了口气,语气软了几分,“我在外边跑了一天,实在是撑不住了,你别再睡了,在这里好好看着,听到没?”
归元楼乃是国师清修之地,楼内阵法机关无数。因此,除了几位皇室之人,以及国师的五位弟子,其余闲杂人等,皆不可随意入内。
子空心底里毫不在意师兄的话,但他嘴上依旧答应地迅速,“好好好,四师兄,你快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他面上信誓旦旦,恳切无比。子衡便也不再多言,甩甩袖子离开。
子空望着他的背影渐渐离去,继而迅速地坐下,靠在柱子上小憩。
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把白色的拂尘抱在怀里,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听不清是呓语还是牢骚,“师兄也真是的,哪有什么人敢擅闯归元楼……”
香炉烟袅袅,在寂静的夜色中,最后一小香也就此燃尽,化作齑粉,落入炉中。
子空呼吸均匀,已然陷入沉睡。
夜幕之中,洛疏竹和历拂衣对视一眼,从暗处现出身影。
第十七章
入楼比想象中要容易一些。
子空似乎笃定了归元楼“无人敢闯”,他缩成一团,靠在大门的柱子旁睡得旁若无人。
借着月光的反射,可以清晰的看到,归元楼底层的门与窗,被蛛网一般的细丝包裹起来。这千万条细丝汇聚到一起,拧成一根食指粗的绳子,系在一个铃铛上,悬挂在子空头顶。
任何人拨动这细丝的任意一根,便会将他吵醒。
但是,洛疏竹和历拂衣是从二层的窗户翻进去的。
历拂衣把二楼窗户从内合上,低声道:“这蛛网阵有什么用?”
“那小兄弟此刻若是醒着,蛛网阵便有用了。”洛疏竹朝空荡荡的楼内扫视一圈,最后目光灼灼地落在了历拂衣身上,“在哪?”
他抬手直指北侧那面墙,“在那里。”
那看似是一面黝黑的墙,实际上是真正的“铜墙铁壁”,墙身上有一扇巨大的门,此刻正紧紧地掩着,密不透风。
任何细微的动静在寂静的夜里都显得十分明显,洛疏竹听见历拂衣说:“我们进去。”
门上雕刻着面目狰狞的兽首,那兽口中衔着两个圆环状的把手,上面没有落锁,也没有阵法。
“沙沙”的脚步声在楼中响起,一步一步,靠近那扇大门。
洛疏竹的掌心出汗,她有些不安地搓搓手心,一口银牙却死死地咬着,面上的神色也肃穆起来。
她在紧张,也在激动。
这样一扇门,她寻找了三百年。
――洛留影会在这里么?
历拂衣回头,想要开口催促,他看清她面上的神色,挑了一下眉,没有出声,反而侧过身子,让洛疏竹走在前面。
他与父母兄弟的感情都不算亲密,更做不到推己及人,实在无法体会洛疏竹此刻的心情。
短短几步的距离,却让人觉得无比漫长。
历拂衣一会儿想,或许他们兄妹的感情,就如同他和腾啸剑一样;一会又想,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能够像洛疏竹对她哥哥那样,对待他。
他从乱七八糟的感觉中,读懂自己最深层的想法,或许……大概,这种“牢不可破”的情感,一直以来,都是他所羡慕的。
历拂衣心底有些慌乱地烦躁,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
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腾啸剑对他的干扰,然后他对自己说,是的,像我这种人,就该踽踽独行。
――这样对谁都好。
洛疏竹抬起微微颤抖的右手,握住了那个圆环。
圆环冰凉又粗糙,在掌心里,沉甸甸的。
然后她下定决心,骤然用力。
沉重的大门在面前开启。
一把剑。
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剑刃泛着微微的血色。
它就这样立在那里,周身至上而下,缠绕着冷意森然的铁链,这些铁链一直延伸到四面的墙壁中去,禁锢住它。
腾啸剑时不时振动,发出尖锐的剑鸣声。剑身和铁链因为那振动打在一起,发出清晰无比的“叮当”声。
在他们推门而入的瞬间,腾啸剑猛然爆出一抹青光。
那青光刺入眼睛,带来刺痛,洛疏竹拿手遮住眼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历拂衣忽然开口:“腾啸。”
这一声似是安抚,耳畔“叮叮当当”的声音消失,透过衣袖的布料,洛疏竹觉得那光也弱了几分。
她放下胳膊,重新朝那处看去。
洛疏竹觉得呼吸一紧。
――没有。
她看清了一切。这里,只有剑,没有洛留影。
她左手紧紧地攥住衣服,指尖发红,却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三百年间,积攒的失望够多了。
这一次,也不过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次。
洛疏竹这样安慰自己。她深呼几口气,努力做出无事的样子,挺直脊背,慢慢地向前走。
只是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指甲深深陷入肉中。
历拂衣听到她略微沙哑的声音说:“先想办法取走剑。”
十分意外地,他居然也能在洛疏竹平静无波的语气中,听出掩盖不住的悲伤。
只可惜,他向来不懂得,如何安慰别人。
最后历拂衣轻咳一下,开口:“好。”他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半天,才打定主意,轻轻落在洛疏竹的肩膀上,轻拍两下,然后他僵硬地开口:“会找到的。”
洛疏竹轻声道:“进去吧。”
内里格外阴冷。
两人向内走了几步,但距离腾啸仍有一段距离,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周围很安静。
但越是看起来风平浪静的,越是蕴藏着巨大的危险。
历拂衣又施令强行催动腾啸,可是即便是如此近的距离,腾啸剑除了闪烁出更加耀眼的青光外,那剑尖插在地上的巨石中,丝毫未动。
他不信邪,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直试到额头布满细碎的汗,才终于停下。
“这样不行,”历拂衣偏头说:“看来,只能我亲自、去把腾啸拔出来。”
他抬腿要往内走,却被一双素手拦住,“国师虽不在,但必然有机关阵法。”她垂首想了想,把多余的话全部略过,只问:“你有几成把握?”
国师陆归白,相传其自幼时便天赋过人,他在朝五十年,是大景王族真正的“守护者”。他设下的阵法,对于现在的历拂衣二人而言,确实棘手。
“拔得出腾啸,十成;拔不出来,”历拂衣想了下,“你自己先跑吧。”
洛疏竹在原地踯躅了一下。她心底里明白,按照历拂衣的脾性,试都不试一下地无功而返,绝不可能。
不如少费些口舌。
所以她放下拦住的手,低低地说:“知道了。”
*
火光蹭地一下窜了上来。
在一息之前,地面还一如往常。
历拂衣的手还死死地扣在腾啸剑的剑柄之上,他卯足力气,想将长剑从巨石的缝隙、铁链的缠绕中拔出,可最后,腾啸剑依然纹丝不动。
他喉中发出低低的声音,因为用力,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肃杀之气凛然。
然而,没有结果。
地面在同一瞬间亮起光,半空中骤然凝出锋利的水刃,如箭矢般,迅速地落下。
“嘶――”历拂衣终于退后。
他方才执意不肯松手,水刃直直地切过他的小臂,滚烫的血液飞溅出去,洒在地面,也落在剑身。
腾啸发出猛烈的“嗡嗡”声,但这声音,只让那水刃落下得更快更急。
水刃不似寻常兵器,砍不断也挡不住。
历拂衣只得迅速后退,在停下的那一瞬间,一股焦糊味又铺天盖地地蹿起来。他回头去看,只见衣服的下摆已然被火舌吞没。
然后他继续退,一脚落下,整个人忽得下陷,地面忽得变成稀松的土地,双足犹如陷入沼泽般,被裹挟、吸附,拽着他被吞噬。
他手上抵挡的动作不停,可是越是动弹,他下陷得便越深。
“洛――”后边两个字在历拂衣的口中湮灭,他透过忽明忽现的火光,只看到女子纤细的背影。
她正在头也不回地向外退,这确实也是最好的选择。
洛疏竹已经到达房间边缘,再有几步,便可以“安然无恙”地出去。
窗外猛地爆开一阵烟火声,这应该是归元楼,传递紧急消息的独特方法。
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也难怪熟睡的子空被惊醒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中泛起来。
历拂衣虽早对她说过“自己先跑”这样的话,但此刻,看见洛疏竹丝毫未曾犹豫的身影,还是有几分气馁。
是气馁,不是愤恨,也不是埋怨。
历拂衣只是,忽然间有些失望。
他承认自己,做人做得……有点失败。
黄土已经完全埋过了他的小腿,后背、脖颈、大腿,都是水刃划过的伤痕。左臂处隐隐的痛,他不必看,也能感觉到那一处,被火焰灼伤了。
失血过多让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周身也渐渐冷了下来。历拂衣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他动作慢慢便缓,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