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听见他说:“……疏竹,下次别把我放在布袋里了,我不喜欢被关起来。”
他声音不似往日般朗朗,反而低沉柔和,带着点委屈。
历拂衣说完这句,像是骤然脱力一样,依着枕头,沉沉睡去。
洛疏竹突然觉得他可怜巴巴的,又莫名好笑。如今这样,比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样子,招人喜欢。
但他真是“神志不清”了。洛疏竹没想过有一天,竟然能听见历拂衣说这种话。
她想,他平日里表面上不甚在意,但在通雷塔里的三百年,对于他而言,也是难以磨灭的痛苦回忆吧。
在他听不见的夜里,洛疏竹低笑了一下,然后回答:“我记住了。”
她把历拂衣的手重新塞回被褥之中,吹灭蜡烛,伏在桌上闭目养神。
*
夜间,三公主那里的轮值两个时辰一换,天边将将透出些光亮的时候,洛疏竹便又该出门了。
她揉揉有些发胀的额角,看了眼熟睡的历拂衣,轻轻合上了木门。
明馨公主闹了大半夜,在这个时辰终于睡下了。她不再折腾,也让缉妖司的姑娘们都得以休息了一会儿。
等到朝阳完全出来的时候,洛疏竹终于结束“过于繁忙”的一夜,匆匆回了房间。
推门而入,房间却已经空无一人。
被子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尾的一角,房间内,他的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好似重来没有人来过一般。
只有那桌子上,突兀地放了张白纸。
洛疏竹拿起纸,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最后朝着纸,不确定地点了一丝灵力。
那纸上瞬间浮现起两个硬邦邦的两个大字,“走、了”。
龙飞凤舞,平铺直叙,其他什么也没再有。
这确实像是历拂衣能写出来的东西。
洛疏竹重新燃起蜡烛,看着那火舌将纸张吞噬殆尽,才安心地回到床榻,闭目养神。
*
归元楼进了刺客,皇宫上下全部戒严。
陆归白当夜便回了皇宫,听闻他入楼之后,便再没出来。
具体情况怎样,洛疏竹也无从知晓。只是二人多多少少都受了点伤,再加上陆归白坐镇归元楼,腾啸剑的事情,便只能暂时搁置。
日子就这么毫无波澜地度过。
明馨本就不能出宫,上次又想要偷跑出门,皇帝罚她禁足于寝殿之内。她日日无事可做,又心生烦闷,就只能翻来覆去地发脾气。
洛疏竹已经在漫长的轮值内,学会了应对公主的最好办法。她要骂便骂,要砸便砸,只要离得远些,不要被误伤便行了。左右她一个公主,砸些东西,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砰――”
一只白釉凤耳瓶在门口四分五裂。
明馨依旧是气不过,随手拿过桌上的瓷壶便要往地上丢。她一手举过头顶,正打算把壶掷在地上,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明馨,怎么又生气了?”
明馨手上的动作一顿,神情瞬间多了几分委屈,她把瓷壶丢在桌上,提着裙摆大步往门外走。
门口进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他周身气度不凡,被跑来的明馨撞了个满怀,但也依旧挂着笑,未曾生气。
明馨一见到他,刁蛮的样子瞬间消失不见,她拉着那人的袖子来回摇摆,“二哥,我受不了了,我要出去,你帮我求求父皇好不好?”
“行了,不委屈了。”明昼伸手点了下她的额头,“我这不是来了?走,带你去百茗茶宴。”
“百茗茶宴?”明馨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你真的说服父皇了?”她把脸贴在明昼的胳膊上,低低地说:“二哥,我还以为你骗我呢……”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明昼拍拍她的脑袋,“去换衣服。”
帝后二人是少年夫妻,皇帝虽又纳了些妃子,但终究难以皇后相比。明昼和明昼二人皆为皇后所出,一个身为太子,一个是最受宠的公主,足以见得皇后的地位。
当然,这也便是明馨如此任性的原因。
可是明昼不一样。
洛疏竹呆在皇宫多日,也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消息。宫内的宫女们都说,这位太子殿下,不仅仪表堂堂,性格也是极好的,他宽厚待人、明辨是非,将来定是位明君。
对于这些,洛疏竹并不想评价,人们总是把想展现的一面展示出来,对于皇家之人而言,更是如此。
只不过,明昼一来,三公主便乖顺了许多,这让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明馨在巨大的衣柜里翻翻找找,终于挑选了一件满意的粉色衣裙。她招呼着侍女帮她梳头上妆,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才终于结束。
明昼也不着急,他便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看书等待。
他注意到明馨那边快要结束,终于起身,朝身后吩咐,“今日出宫,缉妖司众人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三公主,务必把她平平安安地带回宫。”
他回头又朝着身后的男子道:“常初,把我的护龙卫分出一半,保护明馨。”
常初点头应下。
一大队人马从紫英殿地离开了。他们前呼后拥,把身份尊贵的皇子公主护在中央。
护龙卫训练有素,但缉妖司五门通常“各自为政”,很少一同出现,他们的队伍松松散散地跟着。因此,除了詹瑛几位最厉害的跟在明馨身边,其余的缉妖司众人,便默默地守在队尾。
洛疏竹感觉有人沉默地靠到了她这边。
她并未回头,就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她低声问:“你好点了么?”
提到这个话题,历拂衣难得有些不自在,他摸了下鼻尖,回答:“早没事了。”
他轻咳一下,岔开话题,“我弄清了,腾啸剑不受太子驱使,甚至还反伤了他,所以才会被压在归元楼里。”
历拂衣顿了顿,又说:“我已经问了侯义,他说,会帮我问问,太子是从何处弄到腾啸剑的。”
既然是“明昼的”剑,便不可能凭空出现。能找到剑的来源,说不准,也会有洛留影的线索。
“你这样打听腾啸剑,侯义没有怀疑你么?”
“没有……吧。”历拂衣摇头,“我觉得,我问的挺委婉的。”
洛疏竹一时哑口无言。
委婉这个词不适合历拂衣。可巧就巧在,侯义是个热心肠、又大大咧咧的人。他们两个交谈起来,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沉默了片刻,才终于开口:“好吧。”
第二十章
百茗茶宴是大景最大的茶宴。
京都位于北部,夏季里正值采茶季,大景人爱好饮茶,附庸风雅,茶宴便是他们推崇的一种娱乐方式。
今年的百茗茶宴由五皇子主持,往年这茶宴通常在皇家别苑举办,今年因为出了明馨那事,五皇子便将地点改在了千峰山庄。
历拂衣站在队尾,眯了眯眼,辨认出山庄门口那一队人中的两位。他们站在人群中,很是出挑,以至于历拂衣只用了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是黎风和吴横。
侯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明所以:“怎么了?”
历拂衣不满地别过视线:“他们怎么――”
“老侯,”詹瑛急匆匆地从前边过来,“你带点人,一会儿跟我进去。”
山庄很大,院落层层叠叠。
詹瑛说的“进去”,不是进入山庄,而是进入内院。庄子内今日聚集了京城各家公子小姐,为避免混乱,侍卫们只能有一部分紧随太子,进去内院。
剩下的人,只能停留在外部。
缉妖司当然也算作是“侍卫们”。
“哎好好好。”侯义一口答应下来,他偏头对左边的洛疏竹道:“这茶宴有好多新奇玩意,你们就别跟我进内院了。内院里皇子都在,规矩太多,不比外边自在。”
车溪瑶也开口搭腔:“是啊,洛姐姐,你在外院呆着,只管像其他人一样随意转悠,若真有什么事情,再出手就行。”她偏头想了想,“老大说了,这也算……一种埋伏。”
若真有刺客藏在人群,他们也分不清,哪些人是真正的公子或小厮,哪些是他们这些“侍卫”假扮的。
洛疏竹感受到二人的好意,笑着点头,“嗯”。
历拂衣理所当然地也被留在了外边,二人看着侯义几人消失在内墙后,然后护龙卫把内院围了一圈又一圈。
不站在队伍里,洛疏竹感觉到轻松了不少,她抬起头,像四周看去。
周围大多是读书人的打扮,也有些衣着华贵的姑娘,曲折的长廊中皆是精致的木桌。木桌之上,不同寻常的茶具中,盛放这着散发着各种香味的茶汤,供人品尝。
竹林幽幽,曲水流觞,确实是风雅之地。
西边正热热闹闹地斗茶,洛疏竹不喜欢太过嘈杂,避开人群,往东边走。
闲来无事,她从桌上端起一杯煮好的茶汤,坐在长廊上细细品尝,然后她评价道:“还不错,和天……咱们那的味道不一样,”她轻轻晃动手中的杯子:“你尝尝?”
历拂衣没有说话,只端起面前的茶杯,三口便将其一饮而尽。
茶汤清香,滑入喉咙,确实不错。
天灵族灵茶众多,可品茶有一套特殊的复杂流程,历拂衣时常觉得麻烦,所以平日里常常饮酒,不常饮茶。他于茶汤一道,只知皮毛,不甚了解。
所以历拂衣只点点头,回答她:“还行。”
“苍公子,是不常饮茶的吧?”黎辞风穿了件冰蓝色的素雅长衫,他右手拿一把扇子,身后跟着沉默不语的乌横,缓缓而来。
他站在桌前,含笑开口,活脱脱一个言情书网的温润公子。
黎辞风从桌上端起茶碗,试了下杯壁的温度,先观茶形,再闻茶香,最后,才轻轻抿了一口,“口感醇厚,香气浓郁,不苦不涩。”
历拂衣觉得他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他眉目蹙起来,语气不善:“你怎么在这儿?”
“你为何在这里,我就为何。”黎辞风笑笑:“况且,我和洛姑娘一样,平素便爱饮茶。”
洛疏竹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茶?”
“从你放才品茶的样子,就能看出来。”
黎辞风一面回答,一面按照刚才的方式,将桌面的几种茶汤都品尝了一番,然后他抬起头,指着正中的一壶,开口:“洛姑娘,你尝尝这个,很适合你。”
他倒出一杯,端到洛疏竹面前,递出去,“你一定会喜欢的。”
历拂衣觉得自己被“孤立”了。
但他确实插不上话,只能抱着胳膊,和同样“看戏”的吴横大眼瞪小眼。
视线相撞,吴横轻咳了一声,把脸转到另一边。
“呵。”历拂衣从鼻子里发出一道哼声。
偏偏洛疏竹在这个时候开口:“谢谢,”她轻抿一口茶汤,点头道:“我确实很喜欢。”
“我从那边来的时候,还注意到了几种好茶。”黎辞风发出邀请,“洛姑娘有没有兴趣?”
今日本就没其他事情。何况,她确实爱好于此。
洛疏竹微微思索,觉得未曾有什么不妥,最后点头,起身,“好啊。”
然而有一个人却不乐意了。
洛疏竹向前走了几步,察觉到没人跟上来,回头看,历拂衣还在原地,垂直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她说,“走啊?”
历拂衣甩出硬邦邦的两个字:“不去。”
“苍公子看起来心情不佳。”历拂衣一抬头,就看到黎风似笑非笑地看他,然后又听见他说:“既然不愿意去,洛姑娘,我们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吧。”
夹枪带棒的,历拂衣被气笑了。
这是在骂他脾气古怪又矫情么?他暗骂了声“晦气”,在心底头一次觉得,竟然能和一个人如此得八字不合。
他咬了咬后槽牙,一步一步往前走,一直走到黎风的面前,甚至还将他逼退了几步,才堪堪停下,他压低嗓音,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他真的已经很忍耐了。
如果是在天界,这个时候,腾啸剑早就出鞘多时了。
“你当然知道。”黎辞风不闪不避地回答他,“因为咱们两个,打的是一样的主意。”
“你――”他声音陡然提高,一个字刚刚出口,便觉得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洛疏竹朝四下看去,发觉已经有好多人朝此处看过来,窃窃私语,她低声劝道:“冷静点。”
――还真成他无理取闹了。
“行。”历拂衣铁青着一张脸,默默把手腕从她手心里退出来,声音里带着点咬牙切齿,“你去品你的茶吧。”
他转头就走。
山庄内院落众多,又因为庄主爱好奇石,建造了很多假山,因此,庄内道路弯弯绕绕的。他步子很大,背影很快融入了郁郁葱葱的绿色中。
洛疏竹眨眨眼,望着历拂衣离去的方向愣神。刚才她未曾听到两人私下说了什么,所以她有点……不太明白。
但是,看他的样子,应该是真的心情不佳吧。
“洛姑娘……洛姑娘?”黎风在喊她。
洛疏竹搓了搓微凉的手指,露出略微歉意的表情,轻轻回答:“抱歉,我去看看他。”
*
洛疏竹在一处无人的院落里找到了历拂衣的。
这里因该是东面比较偏僻的位置,人们大多聚集在中间,鲜少有人会走到这儿来。
洛疏竹从月洞门进来的时候,便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院中,抬头望天。这是处隐蔽又窄小的院落,所以天空也是四四方方的。院子比外边要暗一些,只有斑驳的阳光,从南面的花窗照进院落。
历拂衣听见响动,敏锐地回头,看清来人之后,不可避免地愣了一下,随后才别开视线。
他没想过洛疏竹会过来。
他看着她一步步进来,最后停下脚步,轻轻拨动右手旁的竹叶,也没开口。
终归是他先沉不住气,“你跟着我做什么?”
洛疏竹没抬头,“你乱跑干什么?”
两个人谁也没回答对方的问题。
历拂衣转过身来,“喝你的茶去啊,不是很喜欢么?”他嘴上说着“喜欢”这两个字,眼睛里却都是“厌恶”。
“嗯。”洛疏竹看了他一眼,故意冷漠开口:“既然你这样说……那我走了。”
他来不及思考,两个字顺嘴而出:“回来!”
洛疏竹当真没走,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历拂衣被看得浑身都不自在,下意识地开口:“不就是茶道?我只是不喜欢罢了,又不是学不会。”
周围安静了一瞬。
原来是因为这个。洛疏竹在心底里笑了一下,她没表现出来,因为实在是担忧,历拂衣会把这笑当成是“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