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拂衣盯住她的眸子,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结果,只看到她眼底了倒影的自己。
他沉默许久,终于露出些真心实意的笑,“怎么我每次问你什么,你都只会再反问我?”
洛疏竹眉头锁起,刚要开口反驳,却又听见他说:“好了别生气,你就当我没说。以后,你想怎么反问我,就怎么问。”
对面那人唇角勾起,在此刻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看起来不那么生人勿进。洛疏竹呼出一口气,“你――”
他猛地靠近,把她整个人虚虚地环在怀里,伸手轻轻拍了她的后背。然后,低头,凑近她耳朵说:“谢谢你,洛疏竹。”
洛疏竹鲜少和人靠那么近。
历拂衣的气息忽然把她笼罩,她的头脑忽得就空白了一瞬。
――不知所措。
似乎过了很久,周围人的交谈声终于让洛疏竹如梦初醒,她想要伸手去推他,但偏偏此刻却双臂无力。
在莫名其妙的紧张中,她迅速回答:“知道了。”然后抬起下巴,在历拂衣的肩膀上“磕”了一下,示意他放开。
历拂衣读懂她的意思,终于缓缓后退了一下,然后他顺势轻环住洛疏竹的肩膀,避开受伤的地方,微微用力,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对面,明馨不满于众人的忽视,浑身颤抖,她在憋屈中又一次发难,“你们听不懂人话么?我说――”
“明馨,够了。”
密林中跑入一大队人马,他们成围合状,将众人围在中央。明昼一手背在身后,沉默地从队伍后踱步而出。
明昼一来,明馨便像是有了靠山,她眼泪顺势落了下来,三两步跑到明昼身前,一手拉住他的袖子,一手指着历拂衣哭诉,“太子哥哥,他居然敢吼我。”
历拂衣依旧是那样,仿若被告状的不是他似的。他没有抬头,只一门心思地去看洛疏竹被那狐妖划破的伤。
侯义看他的反应,心下焦急万分,他担心历拂衣得罪了太子。但又不敢开口,只默不作声地往右一步,挡住历拂衣半个身体。
明昼神色晦暗不明,他望着历拂衣的方向看了看,最终低下头,沉声开口:“明馨,这次是你错了。”
“太子哥哥!?”
“你不该乱跑。”明昼终于些加重了语气,“今日祸事,都是你自己惹出来的。”
他鲜少如此与自己的妹妹说话,明馨似乎被吓住了,她咬住下唇,低头听着哥哥的训斥,不再敢出言反驳。
“缉妖司救下三公主有功,赏。”明昼深吸一口气,“这件事,便到此为止。”
他这样说,便算是免了明馨对历拂衣的指责。
“回宫。”明昼顿了下,“此事瞒不住父皇,明馨,你自己想想该如何解释。”
侍卫们簇拥着太子和公主离去,詹瑛回头,关切地朝洛疏竹开口:“我们也走,先去治你的伤。”
*
洛疏竹并无大碍。他们又回到了缉妖司的住所,那郎中仅仅用了一刻钟的时间给她正骨、开药,随后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嘱咐她多多休息,便转身离开了。
她就此睡下。
历拂衣靠在窗柩上,伸手拦住想要离去的车溪瑶,“我想送她件礼物答谢,你觉得什么比较好?”
“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车溪瑶笑出了两个小酒窝,“这你问我?你要看洛姐姐喜欢什么,投其所好,”她眼睛飞速地眨了眨,“心意到了,别送些自以为是的东西,就行。”
历拂衣沉默地想了想,“那我知道了。她应该是喜欢首饰一类,亮晶晶的东西。”他抬头,继续道:“这东西我不会选,还是需要你帮忙。”
“好啊好啊。”车溪瑶眼睛亮了起来,“我最会选这些东西了。我兄长每次送阿嫂东西,都让我帮忙参考。”
她往前走了几步,“跟上啊?”
“现在?”
“是啊,”车溪瑶看看月色,“现在不晚,铺子都没关门呢。”
事实证明了她的话。
车溪瑶带着历拂衣走入了一条陌生的街,那街上灯火通明,铺子连着铺子,来来往往的人群,大多是女子,或是眷侣。
“你带了多少钱?”车溪瑶回头,“你想买什么样的?”
历拂衣摸了摸怀里“来之不易”的月例,“你不是说心意到了就好,我随便买一个。”
“那行吧。”车溪瑶看了眼他,点头道:“那便从这一家开始,顺着逛吧。”
*
车溪瑶右手握着根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双目无神,等待历拂衣几近苛刻的挑挑拣拣。
这人嘴上说着“随便”买一个,实际上挑剔得不得了。
他一会儿嫌弃那些首饰颜色太淡,看起来廉价,一会儿嫌弃颜色太重,看起来土气。看准了颜色,他还会再挑剔款式、做工、搭配。
且不论卖不卖得起,总之,他倒是不委屈自己的眼睛,看得净是些价格高昂的东西。车溪瑶在心底里腹诽,他历拂衣这幅模样做派,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富贵公子。
她抬头看天,在心底里估摸着时辰。她来这条街的次数不少,但也未曾在此处呆过这样久。
车溪瑶百无聊赖地咬下一个糖葫芦,回神间听到有人问她:“没了?”
历拂衣见她盯着天上的月亮,左边腮帮鼓起来圆滚滚的一块,一副呆愣的样子,没忍住又问了一遍:“没有其他店了?”
车溪瑶飞速地嚼了几下,摇头道:“这地方的你都看不上,其他地方也不必去了。”
历拂衣没有说话。
他有些烦躁地走了几步,忽得看着桌面上反着彩光的宝石,沉思片刻,灵光闪现。
有一个东西,比这里的一切都要……合适洛疏竹。
虽然从前,他从未想过要把这东西送人。
但此刻,这念头蓦然冒出,便再压不下去。
“回去吧。”历拂衣回头道:“我,突然想到要送她什么了。”
第二十三章
洛疏竹低头看着方才詹瑛端来的一大碗汤药。
黑色的药汁散发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勺子。
这段时日里她吃的药,比在天界十年吃的都多。
双臂处依旧是微微疼痛,但只要不提重物,倒是不影响正常生活。
屋门传来“叩叩”的敲门声,洛疏竹未曾来得及回应,那人已经非常“自觉”地推门进来了。
洛疏竹对上他苍青色的眼眸,手上的动作一顿,“你敲门,只是一种仪式感么?”
“知道了,”历拂衣在她的对面坐定,“下次,等你同意了我再进。”
历拂衣说着话,顺势便抽走了她手里的勺子。他从碗里舀了一勺,递到她的唇边。
洛疏竹愣了下,“我可以自己来。”
见他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她抿了下唇又道:“你是不是从来没照顾过人?”
历拂衣终于动了,他抬头望过来,似乎有些惊讶:“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从他极其顺滑的动作看出来的。
汤药滚热,历拂衣却不由分说,舀出满满的一大勺,就往别人嘴里送。
可这话洛疏竹没说出口,她微微用力,趁他不注意,把勺子“抢”回到手里,“有事?”
“……嗯。”他说完这个字,便直勾勾地盯着洛疏竹,不知道在想什么。
洛疏竹被他看得颇有些不自在,在这个时刻,脑中莫名想便到昨日的场景,她轻轻咳了几下掩饰自己,小声问:“到底来干什么?”
“送你个东西。”历拂衣像是做了某种决定似的,从怀里拿出来一个东西,飞速地绕到她的身后,“就当是答谢。”
洛疏竹感觉颈间一阵冰冰凉凉,低下头,看到脖子上挂着一小块碧绿色的薄片。那薄片只有指甲盖大小,异常闪亮,看起来像是某种特殊的灵石。
饶是洛疏竹见过许多天材地宝,一时也未曾认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倒挺合眼缘的。
“不许丢。”话一出口,历拂衣察觉到了自己语气太过强硬,他顿了顿,语气软和下来,又重说了一遍:“别丢。”
洛疏竹低头,轻轻抚了抚那青色薄片,“你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
“你不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么?”历拂衣语气里有种莫名其妙的骄傲,“这不好看么?”
她低头想了想,到底也没反驳他的话,也没违心地说出“不好看”的评价。
“那我收下了。”洛疏竹并不扭捏,捏着那薄片看了又看。
对于喜欢的东西,她一向如此,不曾掩饰。
“喝药。”历拂衣心情似乎不错,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催促道:“一会儿凉了。”
“砰――”巨响传来。窗外阳光正好,洛疏竹猛地抬起头,看到湛蓝的天空上,炸开了红色的烟火。
这是缉妖司的烟火,燃放之处,是皇宫的方向。
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伴随着沉闷的钟声以及阵阵喊声:“集合――集合――”
“出事了。”历拂衣眉毛微蹙,“今日,侯义他们入宫了。”
洛疏竹从座位上猛地起身,“走。”
*
洛疏竹两人向门外出去的时候,正撞上了反方向进来的黎辞风。他手上拿着些东西,似乎是来探望她的。
黎辞风把东西放到桌上,言语关切:“洛姑娘伤还未好,此时,便先别入宫了吧。”
洛疏竹正要回答,倒是历拂衣抢了先,“你担心担心自己吧。有我在,她出不了事。”
两人相处了一段时日,历拂衣也算是摸清了洛疏竹的性格。虽然她平日里看起来有些冷漠,但通过洛留影的事情便能看出,她是个极重感情的人。
这样的她,在此时此刻,又怎么会愿意留在缉妖司等待。
“我没什么事。”洛疏竹对黎辞风微微颔首,“走吧,瑶瑶几人都在宫内,我总得过去看看的。”
黎辞风略带歉意地笑笑,旋即回答:“好。”
几人又一次进入了皇宫。
和上次不一样,洛疏竹再没分出心思四下打量,只一门心思地和众人往前赶。
她心底里生出一种极大的不安,因为,队伍所行的方向,是明馨的紫英殿。
难道又是那狐妖?那狐妖为何揪着三公主不放,难道有什么隐情。
宫门大剌剌地敞开,混乱基本都已经停止,侍卫们把紫英殿围得水泄不通。洛疏竹拿着令牌,拨开人群上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倒塌了一半的大殿。
大殿的柱子折了一半,房屋倾斜,屋顶的琉璃瓦依旧不断落下,“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人们下意识离它很远,因为谁都不知道这紫英殿,何时会彻底坍塌。
洛疏竹的右前方,有人被压在朱红的柱子下,他面部朝下,趴在那废墟里,他的身下,是一片鲜红刺目的血迹。
洛疏竹心底的不安又加深了。
“洛……咳咳。”
她偏头看去,只见詹瑛靠在缺了口的石头旁,大口喘气。她银色的软甲上血迹斑斑,大腿处插了一柄剑,而左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低低地垂着。
有人上前为她止血,詹瑛却抬起右手,急切地指着一个方向,她嗓音沙哑,好似沁了血,“老、侯。”
历拂衣飞速地应下,“我去看。”
看到他飞奔而走的消息,詹瑛忽得泄了力,右手猛地垂到地下,砸出了轻轻的一声。洛疏竹蹲下身子,把她沾染尘土的手握住,抬眸的时候,却看见詹瑛的眼眶红了。
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颤抖着声音开口:“瑶瑶……她……”詹瑛话到此处,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但洛疏竹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洛疏竹半跪在她的面前,垂着头,心中泛出苦涩。她想起了车溪瑶的样子,笑起来两个甜甜的酒窝,最喜欢抱着她口中的“姐姐们”撒娇。
洛疏竹早明白生死乃常事。但人非草木,她永远也做不到真的无情。
詹瑛把她的左手攥得生疼,洛疏竹抬头看她,只见她眼眶通红,迸发出浓烈的恨意,她朝着围在她身旁的人开口:“瑶瑶在狐妖身上撒了追踪粉,去、去找。”
她咬牙切齿:“杀了狐妖、报仇。”
今日,詹瑛带了赤门一大半的兄弟入宫,可如今,他们很多,都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这叫她怎么能不悔不恨?
詹瑛此刻还能保持清醒,全凭借心中一口气撑着。这口恶气,让她无法心安理得地昏过去。
“好。”洛疏竹点头,“一定。”
“他变强了。”詹瑛感觉眼皮越来越重,但仍强撑着说下去:“很强、不该……不该这样强的……报、仇……”
洛疏竹拍了拍她的手背,明知道她已经昏迷过去,却依旧固执地回答,“我记住了。”
*
历拂衣在墙角找到了侯义。
他掩藏在阴影之中,双目半睁,一动不动,一根木刺贯穿了他的胸膛,仿若一个死人。
来来往往的士兵也确实把他当成了一个死人,无人管他,也无人救他。
历拂衣半跪着地下身子,伸手去摸他的脉搏。
然后他看见,侯义的眼珠动了动。
他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声音粗粝,“等到……你、了。”侯义一张嘴,便呕出一口鲜血。
历拂衣不再多言,掌心凝起光亮,按在了他的胸口。
侯义感觉身体一阵暖流,伤口处似乎不再刺痛,周身的力气也恢复了一些。他不知道历拂衣对他做了什么,只把这当做死亡前的回光返照。
“我不行了。”他慢慢地说:“苍兄弟……答应你的,帮你问到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归元楼的那把剑,最早是护城军的一位百夫长进献的,那人叫曾曲毫,咳咳……后来,那剑几经周折,到了太子那里。”
历拂衣按在他心口的手一顿,侯义确实答应过他,但他未曾想到,侯义会在此时此刻,与他说这些。
明明已经……
木刺伤及侯义的肺腑,他又失血过多,历拂衣的灵力已经救不了他的性命,只能勉强抚平一点痛楚罢了。
历拂衣自恃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可侯义与他说的这些话,却让他有些难得的动容。
这样的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我……我对不起小芸。”他说着说着,无声地落泪:“跟着我,她也没过什么好日子。”侯义用力去拉历拂衣的胳膊,“你帮我、帮我和她说,别伤心,我不值得。”
他把历拂衣拉得更近,“我死后,朝廷会发下一笔抚恤金。”侯义的声音越来越小,“阿兰和阿兰还小,用钱的地方虽多,但也别让她委屈自己。”
“我……我其实,挺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历拂衣掌心的光渐渐暗淡下去,长久的无声之后,他低头叹出一口气,默默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