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拂衣感觉她猛地钳住他的下巴,在他吃痛的瞬间,洛疏竹迅速伸手,往他的嘴中塞下一颗明黄色的丹药。
那丹药带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入口即化,划下喉咙,瞬间让他减轻了些许痛苦。
是颗难得的灵药。
但是也是一颗从未见过的灵药。
与此同时,他觉得右手手腕处猛地烫了一下,像是被灼烧了似的。他费力抬手,靠着微弱的光细细辨认,只看到手腕处一道细细的红丝。
那红丝仿佛是烙印到皮肤上的,不是伤,也去不掉。
洛疏竹也抬起了右手,她皮肤白皙,因而那红丝格外明显。
历拂衣终于回过神来,他骤然发力,猛地反身将洛疏竹按到上,一只手卡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齿问:“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洛疏竹一瞬间天旋地转,她的背脊狠狠砸到地面,发出沉闷的“砰”声。她漂亮的眉眼皱了皱,语气却是轻松的:“同生共死。”
“什么?”
“我说,吃了这个,我死了,你也得跟我一起死。”她的脸慢慢涨红,“你……咳咳,可以试试。”
“好、好。”历拂衣又恨又笑,“你好得很啊,洛疏竹。”
他的力道越来越大:“解药!”
“……不、给。”
在洛疏竹快要窒息的瞬间,历拂衣终于松手,他一拳猛地砸在她脑边的地上,自嘲开口:“我还真是看走眼了。”
洛疏竹长了副清冷娴静的乖巧样子,历拂衣未曾想到,她竟然也做得出这种事。
“那你真是不了解我了。”他掌心沾染了血污,此时又蹭到洛疏竹的脖子上,她用袖子胡乱擦干颈间的血,平静道:“这颗药很公平的,你死了,我也得一起。”
“公平?!”历拂衣猛然一动,铁链发出沉沉的响声,半响儿,他又低低地笑,“庞易明说的没错,你还真是……疯。”
就这么莫名其妙,把自己的命,和另一个不可信任的人绑在一起。
“我需要一个机会,你现在,就是那个机会,我得抓住。”洛疏竹轻声道:“忍忍吧。等找到人,我给你解药。”
“那他要是死了呢?”
“他没死。”洛疏竹固执地抬头,“我说了,找到人,就给你解药。”
“这不是选择。”她说:“你现在没得选。”
*
风中包裹着海的咸腥。
黑色的海水裹着些刀柄、断剑卷到陆地上来。这样浓稠色彩的海,让人看上一眼,就从心底里生出恐惧。
但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小男孩蹲在地面,拾起断剑去掘地上的土。土堆成一堆,他又捡了根树枝,学着母亲的样子,插在土堆前面。
然后他猛地跪下,朝那土堆磕了几下头。
他不太明白这些动作的意思,只知道,大人们常常这样。
今日的天气有一点闷,黑色的海浪一层一层地涌上来,打在泥泞的土壤中,卷走砂石,又退了回去。
空气中一点声音都没有,这很古怪。
“划拉――”从水中猛然窜出一道白色的半透明虚影,他不由分说,挥刀朝男孩而来。
他穿着一套多年前天兵的服饰,眼神空洞,卷着海水,猛然攻来。
小男孩听到身后异响,猛然回头间,那道虚影已至眼前,跑也来不及跑。
“退――”
鞭子划过空气,带着尖锐的爆破声。接着是“啪”的一下,那鞭子直直地抽在虚影上,只有一下,它便瞬间消散。
小男孩依旧愣在原地,他还未曾动弹,一切就已经结束。或许是劫后余生,也或许是太过惊恐,他“哇”得一下哭了,朝着拿着鞭子的那人跑来。
“好了,不哭了。”男子蹲下身子,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珠,笑着说:“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下一次,别一个人来这里。”
男子生了双极其温柔的眉眼,笑起来,好似有一种力量,让人瞬间平静下来。小男孩点点头,低低开口:“谢谢你,哥哥。”
“回家吧,小心点。”
海边又只剩下他一人,黎辞风站在海边,极目远眺。他听见身后轻微的响动转过身来,看向来人:“乌横,你来了。”
黑衣男子抱着剑站定,回答道:“族长,你什么出关的?”
“咱们一起长大,我说了,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不用叫我族长。”黎辞风唠叨了一句,才回答他的问题:“刚刚才出来。”
“辞风,”乌横顿了一顿,“你想好了,真的要去人界么?”
“乌横,”黎辞风抬手指了指前面,“你看看这片海,还能想起他原本的样子么?咱们幽族,要一直活在这种地方吗?”
幽海,这片黑色的海,曾经也是蔚蓝的一片。那个时候,它还叫无忧海。
一万年前,黎渚修习禁术,带领着黎、乌、左三大家以其他小族,叛出天族。那场战斗一直持续了五千年,最后,所有人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无忧海就是黎渚和洛同威同归于尽的地方。那场决战让无数人失去了生命,他们的兵器、残魂陨落在无忧海里,将这里变成了幽海。
幽族败了,作为惩罚,他们的后代要生生世世守着这片海,也要接受这片海带来的报复。
乌横有些犹豫,“夫人若是在,她应该不愿意你――”
“可是母亲不在了。”黎辞风的声音多了点隐忍的痛苦,“是幽海,夺去了她的生命,所以,我更要去人界。”
“乌横,我想让幽族的孩子,看一看碧蓝的天。”他叹了一口气,他眼中透出一股执拗,“祖父确实是错的,他确实不该叛出天族。可是我,也不愿意再替他的错误受罚。”
乌横轻轻垂下头,半晌儿,他转过身来,“你生来就是天才,我跟着你,不会错的。”
黎辞风终于笑了。风随着他的笑声刮起,他深蓝色的衣袍被风吹起,扬在空中,呼啦作响。他语气又变回从前的温柔,“我闭关这十年,族中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族中……倒是没有什么,一些小打小闹,都让你二叔压下去了。不过,天圣倒是出了件大事,算是……大事吧。”
“什么?”
然后乌横便说了。从擎天殿布置的有多挥霍,到洛疏竹将簪子戳进穆朝旭的心窝,再到穆时邈的态度,一字一句,惟妙惟肖,活像他就在现场似的。
黎辞风斜睨了他一眼,“十年不见,你的话倒是多了不少。”
乌横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尖,小声辩驳:“是因为听到了很多消息啊。”
“洛疏竹……”黎辞风望着沙土上半截的剑柄,喃喃自语,若有所思。
第七章
历拂衣反复磋磨手腕的红痕,又试了很多办法,良久,才勉强接受了两人“同生共死”的关系。
他一手轻轻揉动额角,眼睛里的凶狠快要溢出来,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给我等着”。洛疏竹毫不怀疑,这个人现在,到底在心底里如何骂她。
他把手腕上的玄铁铁链“铛”地一下砸在地上,问道:“怎么出去?”
洛疏竹指了指头顶,“三百年前,段双是从塔尖逃走的,塔尖虽然被重新修好,但肯定是整个塔最薄弱的地方。”
“我问的是这个么?”历拂衣把左腕递到洛疏竹眼前,又不耐烦地甩了两下,“这铁链,寻常兵器斩不开。你的清光剑也做不到。”
“况且还有这个塔,没有那么容易。段双当时能逃,一定是有人是做了手脚。”
洛疏竹从容道:“寻常兵器不行,可若是十大兵器之一呢?”
历拂衣眼睛里透出点讶异:“哪一件?”
于是,他看见洛疏竹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个黑色的布包,那虽是块锦布,但上边毛毛糙糙的,像是被反复揉搓过一样。那布包不过一尺的长度,放在她手心,感觉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但这锦布不是寻常的布,它好似一个罩子,将里边的东西牢牢锁住,透不出一丝丝气息。
“什么?”历拂衣在脑子里把十大兵器都想了一遍,愣是没有一个长成这样。
“赤焰斧。”
赤焰斧在在十大兵器中排名第七,战斗时通体燃起红色的火焰,相传一斧可劈开一山。
可是这斧子似乎是“脾气”不好,在它的上一任主人陨落后,有人想要与它结契,但都被它赶走。因此,它便一直被收在天圣的藏宝阁中。
更加不巧的是,天圣族追求潇洒与清雅,最常用的是剑。这柄沉甸甸的斧子有半个人那么高,看起来就……有些不太文雅。久而久之,赤焰斧便被搁置在藏宝阁中,无人问津。
她说:“现在还不能给你看。赤焰斧的杀气太强,若打开布包,整个塔的人能感受到。”
历拂衣对上她真挚的眼神,沉默了一瞬,问道:“……你偷的?”
洛疏竹想起梁钦把斧子塞到她手中的样子,点点头,回答:“也、算是吧。”
“呵。”历拂衣语气不咸不淡:“你准备得倒是充分。”
能让他惊讶的事情不多,可这几日,洛疏竹着实给了他一个又一个的“惊喜”。
“我把赤焰斧给你,你有几成把握出去?”
他想也没想,“十成。”
洛疏竹:“……”
“狂妄。”她感觉左边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道:“就算有赤焰斧,也没人敢说十成。”
“我敢。”他说:“这破塔,迟早给它劈烂。”
在这个瞬间,洛疏竹从心底萌生出一种“就此解散”的感觉。她唇角动动,最后咬了咬牙,岔开话题,“还有一事,那个人,若是他出手拦我们,我没有把握。”
洛疏竹又想到刚入塔见到的白衣男子,仅一剑,便让她受了重伤。
“他不会的,他巴不得……我们给穆家找点事情。”
历拂衣眸中透出一股杀意,“你担心他,还不如担心另一个人,他不会轻易让我走的。”
洛疏竹读懂他心中的意思,点头回答:“庞易明是么?知道了,我来解决他。”
*
两个人看着彼此的动作。
“那我打开了?”
“洛姑娘,塔外见。”
洛疏竹将锦布一层一层揭开,每打开一点,她就感觉越来越重的杀气直冲面门。
最后一角被揭开,玄黑色的布正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把精巧的斧子。
在同一瞬间,红光暴涨,斧子瞬间变大、变沉。
“哐――”赤焰斧一头砸在地上,地面瞬间土石纷飞,出现一大片龟裂。
洛疏竹双手握住滚烫的斧柄,低声道:“赤焰斧,帮个忙吧。”
她双手用力,调动力量,抬起斧头,朝着历拂衣的手腕处砍去。又是“哐”的两声,铁链尽断。
“什么声音?”
“怎么了、怎么了?!”
“好像是楼上!”
赤焰斧的杀气惊醒了塔内的其他人,他们伸出头来,朝第七层望去。
“历拂衣要跑!”庞易明最先反应过来,他高喊,让每个人都听见,“快去敲鼓!”
洛疏竹在疼痛中发问:“什么鼓?”
赤焰斧的斧柄灼热,已经沾到她的皮肉上,她咬咬牙,一狠心,猛地将手扯下,带下一片血肉,她将斧子递出去,便听见历拂衣说:“那个鼓,敲了,值守者便会听到。”
自从段双逃走,值守者便想了个新的主意,他们在第四层的中央放了个巨大的灵鼓。敲响它,鼓声可以传到塔外。
是威慑,也是警告。
塔中人心各异,有些人逃不出去,自然也不想别人逃走。这个鼓,在无形之中,使塔内达到一种制衡。
洛疏竹眉头紧皱:“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了不还是一样。”历拂衣掂了掂手里的斧子,把手腕拧得“咔咔”响,他说:“交给你了。不用太久,只需要替我争取一点时间。”
他在心底想,一点,便够了。
历拂衣转身而去,洛疏竹认命地提着清光剑从楼梯处跳下去。
还好,除了庞易明几位,剩下的人皆在观望,没多少人冲向那个鼓。黑暗里掩藏了太多蠢蠢欲动,人心难测,不到最后,谁也说不清是敌是友。
洛疏竹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她一脚踏在庞易明的左肩,直踹得他后退了几步。庞易明踉跄着后退几步,站定,才看清面前的是谁。
庞易明面露讥讽:“好啊,又是你!我早猜你们两个有一腿,原来都是真的。”
“你嘴巴这么不干净,是该好好教训一下。”清光剑一闪,洛疏竹扬起下巴,“想敲鼓,先过我这一关。”
“好啊,”庞易明朝着左右的人使了个眼色,“动手!”
*
手中的灼烧之感越来越强。这是赤焰斧对随意用它之人的惩罚。
痛苦一波一波,让历拂衣更加清醒,他盯着斧子上雕刻的火焰图腾,忽得笑了出来。
他在蓄力――
“通雷塔、天雷。”他眼中的苍色又深了几分,“也轮到我反击了!”
他一脚踏在地面,朝空中飞去,于此同时,掌心凝起灵力,奋力朝塔尖劈去。
“砰――”第一下,尘土飞扬,地动山摇。
通雷塔发出轻微的喀嚓声,裂出一道几不可见的纹路。
斧子上传来的反力让他感到气血上涌,胸口处猛地一痛,像是被狠狠地砸了一拳。
历拂衣没有后退,他又一次蓄力,仿佛要把三百年的怒气都发泄出去。
“砰――”第二下,梁柱折断,碎石落地。
与此同时,斧身“腾”地燃起红色的火焰,火光冲天,仿佛要把他的魂魄燃烧。
――是赤焰斧在反抗。
它拒绝这个毫无礼貌的年轻人对它的使用。
掌心“刺啦”一声,散发出一股焦味,历拂衣再也握不住斧子,猛然松了手。
在如雨般落下的碎石中,他抬头望向塔顶。
还差一点。
唯有如此――
塔中传来一声龙吟,其声悠远,带着远古而又天然的威压,将一部分人禁锢在原地,不能再动弹分毫。
在第七层的地方,赫然闪现出一道青色的光,接着,一条巨龙出现了。
他还在舒展,龙身不断变大,猛烈地砸在塔身之上,仿佛要将整个塔都撑开。龙尾扫过之处,一片狼藉。
洛疏竹抬头,她在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单单用那玄铁锁住他。
塔内一片混乱。
通雷塔似乎终于感受到了内部的振动,塔尖凝出一道深紫色的雷,想要惩罚这条无法无天的青龙。
青龙一躲不躲,反而迎着天雷上前。
他笑,“又是雷,三百年了,就没有点别的招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