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是个红衣小姑娘。她看着足足比她高出一头的洛疏竹,推开左侧的屋门,手指搅着有些发白的衣裙,怯生生开口:“这边……请。”
历拂衣头也没回,进了另外右边一间。
洛疏竹点点头,抬腿进入。
“姐姐。”流火打开柜子,露出里面各式各样的衣服,“这些都是新的,你可以随便选。”
洛疏竹的指尖从一件件衣服滑过,这些衣服,有的是粗布,有的是丝绸,它们本不该出现在同一个柜子,此刻却挤挤挨挨地堆在一起,她问:“从哪弄的?”
“祖老大下山抢的。”流火颇有些底气不足,她偷瞄了几眼洛疏竹的表情,解释道:“真的都是新的,他不许我们穿这些新衣服。”
祖山穿的都是些上等料子,谁知道他对待属下,却如此抠搜。
“知道了,”她点头,无心计较这些,“我想要些热水。”
“什么?哦,好!”
流火的速度很快,室内升腾起一片氤氲。
洛疏竹迅速地将自己打理好,从耳坠里取了些随身携带的灵药服下,又从柜子里随意抽了一条素雅的裙子,推门而出。
她看见了院子中间的飞刃。
一旁的房间门大剌剌地敞着,洛疏竹朝看了看,没看到人影,转头问他:“厉……那个人呢?”
阿刃回答地很迅速,“他出去了。”
“去哪里了?”
“这个我没敢问。”飞刃挠了下脑袋,略过这话题,指了指桌上的食物,语气有些急切:“这位姐姐,你要不然吃一点,一会儿就凉了。”
这是祖山命人端过来的。
其实飞刃很久没见过这么多食物了。这段日子山下的缉妖司查得太严,他们吃不饱、睡不好,做妖做得十分委屈。他眼睛一直往桌上瞟,但碍于屋内“客人”的威名,一动也不敢动。
飞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幻想着美食的味道,没留意那面前的“客人”,已经跑了出去。
洛疏竹心中升起不安,一个念头从她的心底钻了出来。
历拂衣没在院中,按照他的性格,也绝不会主动找祖山搭话。那么,此时此刻,最大的一种可能就是――
历拂衣走了。
一个人走了。
两侧的风景迅速变换,洛疏竹凭借着来时的记忆往外找。这里的院落都差不多大小,看起来没什么差别。
她望向门边低矮的院墙,打定主意,攀了上去。
屋顶的瓦片被踩出清微的碰撞声。站在屋顶之上,视野确实好了许多。
洛疏竹抬眼望去,层层叠叠的屋檐中,有一道黑色的身影。他气质不同于常人,仿佛天地间一把开了刃的利剑,即使不回头,她也能瞬间认出是谁。
――原来是真的要走。
恼怒、一种被欺骗的恼怒。
洛疏竹从陌生的院中抽了把不知名的铁剑,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
算算时间,她应该还未察觉。
历拂衣掂了下手中的兵刃,有些不太满意,但这山野之间,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替代品了。
他看了看太阳的方向,抬脚向外走。
大门“砰”地一下被关上了,然后那人落锁、转头,一气呵成。
她换了条水蓝色的衣裙,长发用一根簪子束起,与刚才的狼狈样子大相径庭。只是那张脸,没什么表情,像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历拂衣自嘲地摇摇头。
早知道便该快点离开的,还是低估了她的速度。
洛疏竹问:“去哪?为什么不等我?”
话既然已经摊开来说,历拂衣也不再隐瞒,“为什么要等你?我、并不信任你。”
他一直想走,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他不需要清白,也不需要原谅。他要去寻剑,去找到腾啸,返回天界,重新将那些人,按到尘埃里求饶。
洛疏竹心底涌现一个词,过河拆桥。她指甲陷进肉里,“演了这么久,真是难为你了。”
历拂衣听出她话里的讽刺,向前走了几步。
他一向缺乏耐心,抬剑指向前方,“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如果不是那颗药,你现在已经死了。所以,让开。”
他厌恶被束缚的感觉。
束缚,意味着累赘,以及弱小。而弱小,不可原谅。
“是啊。”洛疏竹冷笑,“我也不信任你,所以才有那颗药。”
洛留影的事情太过重要。人心变幻万千,她一向都知道,不能,也不可以,把信任建立在虚无缥缈的言语和情感之上。
现在看来,这是对的。
历拂衣的声音完全冷了下来,“让、开,我暂时不杀你。”
“历拂衣,你未免太过自信了。”她手腕攥紧剑柄,“纵然你是天之骄子,可我洛疏竹、姓洛,也不是什么草包!你想走,没那么容易。”
“好啊,”历拂衣笑了下,语气沉下来,“那就试试你的剑。”
这是种最直接的打法。
没有灵力,没有心诀和阵法,更没有趁手的兵器,有的只是力气、剑术,和勉强能用的剑。
历拂衣的力气很大。
他一只手握着剑往下劈,一只手还要去捉洛疏竹的手腕。完完全全的蛮力,他极其凶悍地一用劲,向前一推,洛疏竹的后背便砸在了粗糙的柱子上。
“洛姑娘,是你太自信吧。”
火气从心底里窜上来,她怒极反笑,抬腿冲着他腹部,用力一顶,手里用劲,将历拂衣狠狠推出去一段距离,“总比过河拆桥之辈要好。”
他后退几步,磕到桌沿,堪堪挺住,抬眼中分明有几分怒意,“过河拆桥?你不也是虚情假意。你敢保证找到洛留影,我就会好过?那件事情,他洛留影参与了几分,谁又知道?!”
“你还污蔑我哥哥?”洛疏竹一剑挥了出去,“你是不是早就拿到腾啸剑了,说它被禁锢,只是在骗我?”
“我骗人?”历拂衣心中怒意更盛,“洛姑娘不也没告诉我嫁了人,现在,不会早就偷偷改姓‘穆’了吧!”
历拂衣说到最后,已然压不住火气,抬手扬起剑锋,直指前端。
洛疏竹有一瞬间的愕然,穆朝旭在若海上的话让她心生怨恨,每每回想,都要再恶心一次。
所以她确实没有解释,选择把这段回忆抛之脑后。
可是历拂衣,竟然用这种方式,让她回忆起来。
她咬紧下唇,将动未动,耳边蓦然一道破空声响。洛疏竹偏头躲过,在那个瞬间,便又一阵沉闷的响声。
她朝那个方向看去,只看见历拂衣手中铁剑深深地没入她身后的柱子中,甚至还削掉了她几根头发。
难以想象,若是这剑扎在她身上,会有什么后果。
发丝飘飘幽幽的落到地面,无声无息。她却在这一刻无比平静,“历、拂、衣,你来真的是吧?”
“我……”历拂衣手中动作破天荒地顿了一下,他本意并非如此。可是从小到大,他也从来不知道“解释”二字为何物。于是,他说:“是又如何?”
“好、好。”洛疏竹的声音忽然很轻,“真、好。”
历拂衣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她语气有点太冷淡了。
他下意识低头去看,才发觉得她眸子乌亮,眼眶却红了几分,似乎真的是气极了。而就在这个微愣的瞬间,一大股力气把他贯了出去。
两剑抵在一起。
凉亭里的柱子受了几下重击,支撑不住,倾斜着往旁边倒去,砸到一旁的屋顶,发出巨大的声响。
石桌被削成两块,一块在墙底,一块被历拂衣踹得老远。
电光火石间,大门轰然倒塌,有人的声音响起:“缉妖司办案,抵抗者格杀勿论!”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从门外跳了进来,他一手拿着弓弩,一手握着黄色的符纸,朝打在一起两个人喊――
“蛇妖,放开那个姑娘!”
第十章
两人的动作全都停了。
历拂衣朝门口看,挤出一句话:“又是什么东西?”
那汉子手中的弓弩瞄准历拂衣,声如洪钟:“蛇妖,我让你放开那个姑娘!”
他话音落下,身后便涌进来一队衣着相同之人,那些人训练有素,瞬间站定到院子的各个角落,呈现包围围合之势。
他们手中有着相同的红色弓弩,此刻,全部瞄准正中间的人。
那汉子又道:“我乃缉妖司赤门门下,丙队兵长侯义,奉命捉拿竹溪山恶妖祖山。你快快束手就擒,别再无畏反抗!”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唰”得一下展开,抬头看看历拂衣,又看看纸,“眸色苍青,身长八尺,强抢民女,没错,就是他!”
历拂衣此刻也无心虞洛疏竹争执了,他眉头皱在一起,环顾四周,看起来杀气十足,“你、说、什、么?”
洛疏竹看着周围的人,他们手中箭上的箭头泛着淡淡的红色,应该是抹了压制妖力的特殊药物。这些红色药物虽对两人无用,但若是被射中,也是实打实的受伤。
她不想被误伤。
洛疏竹甩了甩发麻的手臂,压住心中的其他情绪,开口解释:“他不是祖山。”
侯义警惕地往前几步,一直走到洛疏竹面前,然后伸手,猛地把她拉到身后,偏头小声说:“姑娘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你不用再替他隐瞒了,我早就认出他了!”
他食指中指并在一起,直指历拂衣,朗声开口:“蛮横无理,面露凶相,还敢威胁别人!不要以为你换了身黑衣服,我就会认错,你就是祖山!”
这山寨中所有小妖都已经被控制,只有这个人妖力最为强大,还有那掩盖不了的青色眸子,不是祖山又是谁?
侯义道:“蛇妖,快快放下手中的剑,不然我们放箭了!”
历拂衣眸色更深,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你敢骂我?”
周围之人已经蓄势待发,洛疏竹生出一丝急切。纵然历拂衣再厉害,躲得了十支箭,又躲得了百支么?
这院中的箭,能把他射成筛子,他还在纠结什么骂不骂的。
洛疏竹呼出一口恶气,万般无奈下,开口道:“历拂衣,别再说话了!把剑放下,你想死,别带我一起。”
侯义也劝:“蛇妖,你现在投降,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这无疑是在火上浇油,历拂衣回过头,一字一顿:“你、还、敢、骂?”
“他骂什么了?!”这一刻,洛疏竹终于忍不住爆发,“你能不能闭嘴!我现在还要替你说话,已经够憋屈了。”
“他骂我是蛇妖,”历拂衣道:“没人敢这样骂我!”
他周身杀气向四周散开,一瞬间让侯义感觉到危机。侯义握紧手中的弓弩,下达命令,“放箭!”
屋顶上也有人。
闪着冷光的箭支如雨般落下,历拂衣在包围圈中,好似一只凌厉的鹰,他拿着一柄铁剑,上下抵挡。半炷香的时间,没有一支箭伤到他。
他确实有些骄傲的本钱。
洛疏竹看着他的动作,分明觉得额角的穴位在疯狂跳动,她想要去劝侯义,可侯义认准了历拂衣便是祖山,如何解释也不肯听。
――场面实在有些复杂。
当日她逼着历拂衣吃下那颗丹药,如今这也算得上变相的惩罚了。
真的不想再多看一眼。
洛疏竹闭眼深呼吸了几次,重新抬眼的瞬间,她看到历拂衣左手按在胸口,面色忽得发白。
他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嘴角抿在一起,像是在压抑什么。
历拂衣觉得,他仿佛又回到了通雷塔的第七层。
雷电在他的体内上下窜动,搅得他气息不稳,口中的血腥味渐渐浓重,挥出的每一剑开始失去控制。
这是射伤历拂衣的第三箭。
虽然这箭只是堪堪划过历拂衣的左颊,留下浅浅的一道血印,但洛疏竹知道,他撑不了太久了。
“得罪了,侯兵长。”她反手抽出侯义的佩刀,忽得架在他的脖子上,“停手。”
“老大?”有人在惊呼,暗中调转弓弩方向,对准了洛疏竹。
侯义伸手示意躁动的兄弟们无事,反而转过头,苦口婆心道:“姑娘,你别再执迷不悟了!他不是什么好妖,我们缉妖司都是审查清楚才动手的。”
他唠唠叨叨,分明就是把洛疏竹当成了个色迷心窍的可怜姑娘,完完全全忽视了对面越来越沉的脸色。
若是平时倒也无妨,可是历拂衣,大概等不到侯义把话说完了。
屋顶上站了个年轻的黑衣男子,他与其他人打扮并不相同,一对深邃的眸子紧盯下方中央之人,他沉默不语,手指不断摩挲着手中的弓弩柄,却一箭未发。
或许是因为与众不同的气质,也或许是因为那一袭玄衣,总之,洛疏竹很早就注意到他了。
而此刻,这名男子,忽得动了。
他随手抽出一支箭,无比熟练地挽起、拉满、瞄准,冲着历拂衣的后背。
躲不开便是一箭穿心,毫无活路。
而被他瞄准的那人,半跪在地,浑身颤动。
“嗖――”
破空而来,划出尖锐的气音。
历拂衣没有转头,也没有动。多年的经验让他明白,被刺中是注定的结局,挣扎是徒劳无功。
耳后“叮”地一响,然后利刃是刺入血肉的声音,可是却并不疼痛。
他终于在此刻转头,一团蓝色在他的身前轰然倒地。
历拂衣说不清此刻的心情,似乎有一点点少到可怜的懊恼,似乎又夹杂了不明所以的震惊。
――“洛疏竹!”
*
洛疏竹浑浑噩噩。
她似乎在梦中上下漂浮,似乎又回到现实中,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睡着。
她并没想过那一箭会刺伤自己。
在那个瞬间,其实她抬剑挡了一下,分明挡住了那支箭。可是那箭的速度太快,那人的力量很强,她手里的铁剑竟然被生生击成了两截。
然后那支箭仅仅被撞偏了一点方向,瞬间没入她的腹部,前后贯穿。
天昏地暗,不知道过了多久。
当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到了夜晚。屋内燃着橘黄色的光,却不让人觉得温暖,反而将本就破旧的床幔打上一层诡异的颜色。
然后她视线往旁边移去,对上另一双眼睛。
他整个人隐藏在黑暗里,只有那双眼睛格外明显。历拂衣五官凌厉,气质又过分张扬,站在人群中的时候,仿佛是白纸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因此他没有表情的时候,便显得有些凶狠。
此情此景,更是有点吓人。
“我,咳……还以为你走了。”她张口,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
历拂衣没说话,只慢慢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安静的屋子内,他的脚步格外明显。他一直走到床沿,仿佛是要确定什么似的,打量了她一番,才终于说话:“正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