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终归是复杂的,她心中认定的无情无义之人,也在心上人面前,展露出难得的真情。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又曾“抛弃”过迟婧怀,为了权势与算计,与自己成婚。
终归是难以琢磨。
“怎么看得那么认真?”历拂衣伸手往她的面前晃了两下。
洛疏竹的视线重新聚焦,落到身侧眉疏目朗的男子身上。
她突然庆幸起来,好在,她身边的,是一个不那么“复杂”的人。
喜欢和讨厌都表达得很明显,不喜欢委屈自己,也不想让身边的人受委屈。
她耸耸肩,然后才回答:“没什么,一时跑神罢了。”
通雷塔骤然爆出一声惊雷,紫色的光电自塔尖流淌下来,传到地面,再传入若海中,消失不见。
再望向原地,只有列队欲走的天兵,和跪地捂面哭泣的迟婧怀。
“他已经入塔了。”历拂衣小声道。
“所以,此番事了。”她顿顿,“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天灵?”
历拂衣有些迟疑:“我……”
“你至少提前两日告诉我,我也好准备准备。”
历拂衣才终于在此时,品出些她话中别的意思,“你要和我一起走么?”
洛疏竹点头,“难道要分开么?”
当然不是。
历拂衣在心里这样说,上一次他最后悔的,就是没有与洛疏竹呆在一起,才让历千霄钻了空子。
可是一起回了龙族,会安全么?她会再受伤么?如果……
这些担忧,是他连日来,逃避这个问题的罪魁祸首。
“拂衣,”洛疏竹打断他的思绪万千,“别想太多,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带我回去?”
历拂衣抿了抿唇,最后也只说了三个字:“可以么?”
“可以啊。”
“好。”他终于笑了,“那我这就给方霁写信,让他好好准备,迎接贵客。”
第七十四章
整个建筑, 从上之下,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冰壳。明明烈日当空,这一片天地却依旧酷寒无比, 让人不敢踏足。
良久, 只听见轻微的“咔嚓”声, 屋顶冰层列出轻微的一道细痕,紧接着,冰层急速消融, 瞬息间,已然露出宫殿原本的模样。
大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男子连眼睫之上也覆盖了薄薄一层冰霜, 他在阳光里眨眨眼, 又拧了下手腕, 才抬脚走出屋檐笼罩的阴影。
“辞风哥, 好久不见!你闭关多日,又变厉害了。”
黎辞风脚步一顿, 他望向斜倚着的少年,似乎有些惊讶, “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们每次都不带我。”左阙红色的眸子亮了下, “上次, 你一出关就和乌横去人界了。这次, 可让我逮住了。”
他笑得狡黠又自傲,“我好歹也是幽族三大家之一的少主, 不过是年龄小点, 可别小看我了。”
黎辞风自认为从没小看过他。
左家属于祸斗一族,一旦发怒, 火焰过处,寸草不生。而且, 他不带左阙去人界,还因为这小子的性格,实在暴躁。
倘若让他碰见了历拂衣,那真是……
黎辞风摇了摇头,在积攒足够的实力之前,隐匿,是他们幽族最好的生存方式。
他笑笑,轻轻揭过这个话题,“乌横呢?”
“海水又上涨了。”左阙顿了下,“他带人,帮助住在海岸线上的族人们,往后迁。”
他向左边一大跨步,挡在黎辞风前面,“辞风哥,海水为什么会上涌?你不告诉别人,也得告诉我吧。我爹和大伯都走了,现在左家我说了算。再说,我和乌横,你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左阙固执地不肯后退,黎辞风则轻笑一下,朝旁边的桌椅指指,“坐下说吧,我本身就想着,出关后,就告诉你的。”
他朝半空一抓,右手瞬间出现了一根骨鞭。这骨鞭莹白,节节相扣,看起来有一种排列的美感。只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长长的骨鞭中央,有两处明显的断裂痕迹。
断裂处用灵力虚虚地连着,却让人感觉,随时要重新分裂似的,不太结实。
“缺了一截还有这等威压,不愧是祟影鞭。”左阙眼睛里满溢着兴奋,“什么时候能去找最后一截啊?还要等多久。”
“不就是在天灵么?有什么不能去的?”他自信地拍拍胸脯,“让我去,找不到鞭子,也得把天灵搅得天翻地覆。”
“不用。”黎辞风手掌一翻,收起骨鞭,“我闭关前,天灵,已经有人答应‘帮’我们找了。”
左阙眼睛眨了眨,压下好奇,懂事地没问那人是谁,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知道了,你闭关,是想与最后一截断鞭建立强烈的感应,确定它的准确位置。”
“是啊,”他笑笑,“但还有一个原因。你不是问我,海水为什么上涌么?”
“在大战之前,咱们幽族其实有两件秘宝。除了祟影鞭,还有创世神留下的流光珠。”
“我每每寻回一截断鞭,无忧海就上涨一次,连带着海中的残魂,次次逼近族人的居住地。我想,能让无忧海上涌,必然是海中出现了什么,能做到如此的地步,只有一个东西。”
左阙急忙接话:“是流光珠!”
黎辞风点点头,他想起祖父曾经给父亲留下的书信。
信是在无忧海大战前,黎渚亲笔写的:“我黎家,拥有两件神器,从不自怨自艾,总有一日,会如愿以偿;此一战,若胜,则掌管天界,唯吾独尊;若败,也只是一时之失。”
“……然,倘使我此战身死,流光珠也绝不可落入他人之手,为了避免后人蛰伏之时,被他人夺走神器,我已在大战前设立秘术。”
“只有祟影鞭被我黎家子孙重新掌握,流光珠才会再次现世。”
这或许是一种考验,也或许是一种保障。
黎辞风想,在他寻回所有断鞭之前,其他人,一定猜不到,无忧海底下,到底隐藏了什么东西。
可惜他的父亲,幽族曾经的掌管者,也就是这封信真正的主人,根本无意于复兴幽族,他只想着世世代代在此地赎清罪孽。
不用说什么流光珠,连从无忧海上冲刷上来的第一截断鞭,他也从未在意。
直到黎辞风掌管幽族,这封书信,终于落到了他的手中,有了一丝用处。
“等寻回祟影鞭的最后一截,流光珠就会出现。届时,用流光珠修复祟影鞭,我们就……”
“我们就可以打出去,再也不用呆在这破地方了!”左阙声音提高了几分。
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可是辞风哥,流光珠神力非常,一点点浮出海面,致使海水倒灌,等祟影鞭全部寻回的时候,或许……或许我们幽族,就全部被淹没了。”
“而且,”他顿顿,“现在,流光珠的力量把海底搅得一团乱,听说,无忧海的另一岸,也出现残魂伤人的事情。”
黎辞风眼神突然凌厉起来,“怎么说?”
“另一岸正好是天圣的云城、凉城、月城等城池,这事情已经引起了穆时邈和洛留影的注意,他们已经派人着手处理了。”
“一时半会儿,他们查不出与幽族有关。”黎辞风思考良久,“但也不能等太久了,等他们真的意识到什么,我们必定会受到限制。那时候,就难办了。”
“海水倒灌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他抬头,看向一院随风摇曳的蓝色花朵,“我也必须尽快去天灵,找回最后一截鞭子了。”
*
历拂衣又抓起一把棋子,有一搭、没一搭往棋盒里丢,发出“啪嗒、啪嗒”清脆的声响。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周身都放松下来,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仿若人界悠闲又矜贵的富家公子。
一只手从背后伸出,在他的左肩拍了下,“我们走吧?”
历拂衣丢棋子的手一顿,“你出来了?”他朝门内看看,“就说了这么一会儿?”
洛疏竹似乎有些不解:“又不是不回来了,有必要长篇大论么?”
“我还以为,他至少……得多嘱托你几句呢。”
她轻轻笑了起来,“我这个哥哥,比较喜欢用实际行动表达态度,”她晃晃耳朵上的坠子,“他给我塞了许多灵宝,其余的,没多说什么,只告诉我记得回家。”
洛疏竹抬头看看天空,“天已经黑了,我们走吧。”
“嗯。”历拂衣点头应下。
洛家和龙族隔得距离不近,但有人一同作伴,再遥远的距离,也不再漫长。
一脚落地的时候,洛疏竹深吸一口气,还是不由得心下感慨,好雄壮的一座寝宫。
夜已深,但与上次不同的是,寝宫不再显得冷冷清清,反而在四下都支起了半人高的灯笼,温暖的光芒从灯笼里透出来,将夜色里的黑暗全部驱散。
历拂衣脸上扬起笑,“我们进去吧。”
他走在前面,带着她一路走入了正中央的寝殿,随后环视一周,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才站定,转身看她。
他说:“疏竹,天色不早了,主殿就留给你休息。我就在旁边的偏殿里,有事去寻我,找方霁也行。”
一路奔波,确实也有些疲惫。
洛疏竹对他的提议没有异议,只点点头,朝床榻走去。
*
历拂衣没有立刻回到偏殿,他从主殿出去,反而径直往大门的方向走。
方霁从阴影里走出,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声音里有些疑惑:“殿下?”
这是对他的安排有什么不满么?
方霁挠了挠头,寝殿内的一切,按照接待贵客的规格都重新布置了一遍。而且,从前历千霄住在这里时。碰过的东西,也被他收拾出来,一把火全烧了。
“没你的事。”历拂衣朝他摆摆手,“回去休息吧,殿外有些‘虫子’,我一个人能解决。”
方霁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哦――你是说殿外那些,历千霄派来监视我们的人么?”
他知晓不是自己的问题,语气终于放轻松了,“他们一直在啊,但又不敢进来,影响不了什么的。”
“平时也就算了,我不想计较。”历拂衣语气冷了下来,“可是,现在疏竹来了,他们还在殿外蹲着,不肯离开,他们这样,就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他话说到最后,已经染了淡淡的杀意。方霁缩了下脑袋,沉默地搓了搓手指,才点头说:“我知道了,以后,他们再敢派人来,我就全部处理了。”
“嗯,就是这样。”历拂衣的这句话在风中散开,等方霁再抬眼的时候,前方已经空无一人。
寝殿周围的一切,历拂衣都了如指掌。
他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些人的藏匿之处,然后在几个闪身间,落到了他们的身后。等那些人察觉到他的存在时,腾啸剑已然切入了他的皮肤。
短短几个瞬间,除他以外,寝殿周围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位隐藏者。
历拂衣一脚将他从黑暗里踹了出去,悠悠然绕到他前,挑眉道:“你们可真麻烦。”
身着黑衣的蒙面人捂住鲜血淋漓的脖颈,没吐出一句话。
历拂衣长叹一口气,如果不是害怕吵到寝殿内的洛疏竹,他大概会一剑劈出去,哪里会像现在一样,一个一个地,把这些人从暗处揪出来。
实在是,总不好让她到龙族的第一天,就觉得这里,不那么安宁。
历拂衣踢踢地上的蒙面人,“滚吧。想保命的话,下次别来了。”
“还有,回去告诉历千霄,我历拂衣,回来了。”
第七十五章
蒙面人踉踉跄跄的逃了。
历拂衣刻意压低脚步, 缓缓地往偏殿走。
他拐了个弯,浑身的冷意还未退却,就看见主殿殿门处, 女子轻靠在门边, 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历拂衣脚步一顿, 继而才清了清嗓子,沉声问:“疏竹,你怎么没休息?”
指缝间还残留着黏黏糊糊的血迹, 历拂衣来不及收手,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带着点被看穿的尴尬, “吵到你了?”
“没有。”洛疏竹摇摇头, 没问他做了什么, 指了指室内的方向,“床上……没枕头, 也没被子,刚刚找你没找到。”
“咳。”历拂衣又咳了一下, 瞬间才明白问题所在。
看这样子, 方霁估计是把别人碰过的东西, 都重新换了一遍, 床榻当然也包括其中。但他这些日子都不在殿内,估计洛疏竹说的那些东西, 都按照惯例, 放在了一旁的柜子里。
“我给你拿。”他朝前走了几步,最后又折了回去, 他低头看看身上的血迹,“我先换件衣服。”
洛疏竹坐在桌旁, 撑着胳膊看他出去又进来,然后从高大的柜子中,搬出厚厚的一床锦被,放到榻上。
然后他僵硬地顿顿,鬼使神差一般,又抱出一床被子来。
“……床榻很大。”历拂衣斟酌了一下措辞,“两个人睡的话,中间也能隔开一大段距离。”
他这话的意思,已经过分清晰。
洛疏竹抬眼,看着身形挺拔的男子,抱着一床被子,乖乖地靠在柜子旁,神情有些紧绷,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她,不由得感到好笑。
历拂衣说的没错,这床榻也沿袭了宫殿的风格,粗略地估计一下,并排睡五、六个人也没什么问题。
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抬手从怀中拽出一方帕子,轻轻贴到了他的左颊,“你没擦干净。”
方帕拿下,正中央沾染了一颗圆润的血迹。
“那你觉得……”
“好啊。”
洛疏竹倒是没觉得历拂衣会生出什么心思,在人界的时候,也不是没遇到,两个人挤在一起渡夜的情况。
那时候和现在,应该差不太多。
她感觉历拂衣的眼睛一瞬间就亮了几分,但是这种“兴奋”也没维持太久。
洛疏竹把被子慢慢地卷到身上,她侧过头,看到身侧之人直愣愣地仰面躺着,跟方才完全不同,仿佛一根木头。
他好像有点过于紧绷了,洛疏竹想。
“历拂衣?”她想说点什么打破安静,“你回天灵,有什么谋划么?”
听到此话,历拂衣终于自然了几分,他朝着洛疏竹的方向转过来,想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开口:“我和历千霄,必然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他犹豫片刻,又说:“既然争,那必然也绕不开,他现在坐的位置。”
他说这话,洛疏竹没觉得有多诧异。
历岑只有两个孩子,二选一,本就是必须的选择。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下,不争,也没法好好活着。
除非,历拂衣愿意永远不回龙族,在其他地方,沉默地原谅过去的事情,然后当一个缩头乌龟。
仅仅是这样想,她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