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给自己热红糖馅包子吃!
大杂院的住户都在自家门口砌了个灶台,姜慧也不例外,她房间里有个连通土坑的灶台,门外也有一个做饭的大灶台。
屋里面的灶台通常就是拿来烧烧热水暖暖床铺,做饭还是在外面做,省得油烟味儿在房间里四处窜。
姜湘四处寻摸着蒸锅的时候,姜慧也起床了,打着哈欠站在门口,“干嘛呢?找什么?”
姜湘语气淡定:“找蒸锅,给我热两个包子吃。”
姜慧纳闷:“哪来的包子?”
“我自己火车上买的包子,怎么?你又想分两个包子吃?”姜湘眼神戒备。
“……我吃你的包子做什么!我不吃!”
想了想,姜慧实在气不过,忍不住阴阳怪气道,“我们今早吃煮鸡蛋,鸡蛋没你的份,你就喝粥吧。”
“姜慧同志,这就是你做人不厚道了,你昨儿还吃了我的枣饼呢!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们一家子打劫了我三个枣饼,就让我干喝粥,看着你们吃煮鸡蛋?”
这是人干事?
眼瞅着两人就要挽起袖子干仗吵起来,屋里的蔡德广及时掀了门帘出来,“行了行了,不就两个蛋吗?我煮!我煮!你们别吵了姑奶奶们!”
姜湘哼了一声,这才满意,弯腰去捡柴禾,给灶台生火。
见她终于消停,蔡德广松口气,和一边的姜慧道:“你去收拾收拾,一会儿叫晴晴起床,我做好早饭送她上学去。”
姜慧没吱声,阴着脸,转身进屋去收拾了。
蔡德广先是去洗漱,短短几分钟后来到灶台跟前,没想到折腾半晌,姜湘仍然没能生起火,手忙脚乱打了几次火石!
蔡德广嫌她添乱,把人赶一边去,“你下乡两年了还不会生火?你在乡下怎么活的?”
姜湘不是不会生火,她是不习惯用火石擦火星子,她用惯了火柴盒那玩意儿。
以前在红河湾生产大队,火柴盒也是她经常在供销社囤货的东西。
姜湘蹲在他旁边,无情嘲笑:“姑父啊,我也没想到你都混到这地步了,连两分钱的火柴盒都买不起?”
“…………”蔡德广无话可说。
灶台里的火顺利升起来,紧接着烧水,切菜煮菜粥,另一个蒸锅放了四个鸡蛋,还有姜湘的搪瓷饭盒。
当蔡德广看见她饭盒里五个白白胖胖的红糖馅包子时,脸上的神情都明显楞了一下,“你真行啊姜湘,火车上这包子不好买,你哪来的餐票?”
看样子他也是了解火车餐票的。
姜湘不肯告诉他,“姑父,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蔡德广深深地望她一眼,“行,我不问了,一会热好了包子你拿着饭盒出门去吃。不然晴晴看见了又得吃你包子。”
姜湘没说话,她本来就是这个打算。
她看着蔡德广围着灶台忙前忙后,一刻也不停歇,仿佛甘之若饴。
姜湘心情复杂,实在憋不住,站在他身后低声问:“姑父,我听晴晴说她明年要考中专,你那边有认识的人,给提前打招呼了?”
听见这话,蔡德广一愣,顿时在心里暗骂姜晴没心眼,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不是特意教过的吗?
当年姜湘考中专,他闭眼装着不知道,就是不想消耗人情关系,也不想又花钱又花心思插手这件事。
他知道姜湘落榜的原因。
当年他认识的朋友专门过来问了他一句,说是姜湘考得极好,上市里的中专学校本该没问题,但学校的招生办老师有意见分歧,一个认为她成分不行,主张把她的名字刷下去。
另一个认为她是个人才,姜湘分数排名第三,刷下去太可惜。
朋友就在中专学校当老师,过来问蔡德广要不要帮一把,就是费些心思。
反对录取姜湘的那老师年纪大了,思想观念封建固执,他们找中间人说说好话,再送点东西打点打点,让姜湘上个中专应该没问题。
蔡德广得知消息,想了想,辗转反侧一晚上,委婉拒绝了朋友的提议。
可以说,是他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姜湘落了榜。
想起这件事他便有些心虚,转头看了看姜湘的脸色。
姜湘面色平静,那双总是含着笑的漂亮眼睛,此时此刻仿佛沉静地像一潭死水。
看着蔡德广躲闪的眼神,姜湘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终于死心了,彻底失望了。
半小时过后,蒸锅呲呲冒气,红糖的香气一瞬间飘满了整个大院,引得邻居两家的小孩频频张望过来。
姜湘木着脸,垫着抹布从蒸锅里拿出自己的饭盒,又另外拿了一个蒸熟的鸡蛋。
她和蔡德广冷冷淡淡打声招呼,拿着自己的早饭,又拿了自己的军绿色挎包,头也不回便离开了大杂院。
出来以后,吹着街上的冷风,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姜湘才觉得心头的闷气散了一些。
她抹了下眼睛,才发觉自己眼睛已经湿湿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哭了。
早知如此,她就不为了省钱回姜家暂住了,这下得知自己当年明明有机会上中专却没上成,白惹自己伤心一次。
她还能再考一次吗?
她不考了!她不上中专也能照样找到工作,叫那些人好好睁大眼睛看一看,将来最有出息的便是她姜湘!
姜湘眼里含着泪,在大马路边上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在马路牙子上开始吃早饭。
天大地大填饱肚子最大。
她吃饱了就去忙正事,今天一天的事情多着呢。
她打开搪瓷饭盒,热气腾腾的红糖馅包子,又甜又滚烫,仿佛一瞬间治愈了她心上受到的伤害。
姜湘一边擦眼泪一边吃包子,吃了一个,正准备吃第二个,眼前忽然罩上来一大片阴影。
她愣愣地抬起头,看见熟悉的男人身影,哦,是梁远洲啊。
梁远洲面色不善,盯住了她红通通的眼圈,语气冷冽:“湘湘。”
姜湘笑了下,招呼他道:“吃包子吗?”
梁远洲没说话,同她一块坐到马路牙子上,无视街上路人偶尔望过来的奇怪眼神,两人一块面不改色吃起了红糖馅包子。
姜湘一口气干掉了三个包子,撑到打了个饱嗝。梁远洲干掉了两个。
包子吃完,剩下一个蒸熟的鸡蛋,姜湘想也不想给了梁远洲。
梁远洲微微一愣,抬起眼,“湘湘。”
姜湘双手捧脸,忧愁地目视前方,“给你吃吧,我吃饱了。”
梁远洲“哦”了一声,低下头去剥鸡蛋壳,三两下剥了鸡蛋壳,他一分两半,其中蛋黄多的那一半递到姜湘眼前。
“湘湘,蛋黄营养多,你多补补营养。”
姜湘白他一眼,“你好烦,一个蛋还要分一半?”
梁远洲脸色固执,递到她面前的那半个蛋纹丝不动。
姜湘只能张嘴,两三口消灭掉鸡蛋。
梁远洲把剩下的那一半鸡蛋吃了,见姜湘不那么低落,这才开口问道:“湘湘,你怎么了?是不是和家里吵架了?”
姜湘咕哝着点点头,不想再提一遍伤心事,转头和梁远洲道:“我不想在家、我不想在那个大杂院住了。”
她不再用“家”这个温暖的词汇去描述那个地方。
梁远洲当即顺藤上去:“那你搬到我那里住——”
姜湘抬手:“打住!虽然我决定不在那边的大杂院住了,但这并不等于说我就要搬到你那边去住,我还有其他地方可以选择。”
“湘湘,”他语气不高兴,“你还能选择去哪里住?”
“住宿舍啊。”
“?”
“湘湘你这么快找到工作了?”梁远洲怀疑人生。
“没,我还没去问呢。”姜湘托着下巴,声音里带着忧愁,“我原计划是想着花时间认真找一个正式工作,正式工稳定一些,有保障。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急着找宿舍住,听说国棉厂招工呢,我进去国棉厂当正式工可能没指望,但是揽一个临时工应该没问题。”
国棉厂比较特殊,车间三班倒,一线的纺织女工常常需要加班赶单干活。
姜湘的原计划里,是坚决不肯做临时工的。因为临时工算是单位最底层的工种,随时都能被开除掉。
况且临时工的工资低,累死累活却只能挣那十几块钱,而且对应的定额粮也不会涨。
没错,一个人有没有工作,工资级别又是多少,直接影响到了他每个月的定额粮是多少。
比如机械厂里的学徒工,每月生活费十八块,每月定额粮二十一斤。而一个初中学生或高中学生的每月定额粮就是二十一斤。
最基本的一级工呢,每月工资三十块,每月定额粮涨到三十斤,比初中生的定额粮多了九斤。
二级工,每月工资四十块,每月定额粮涨到三十六斤,这下又多了六斤。
三级工,每月工资四十八块,定额粮涨到四十斤……
以此类推,一个工人的工种级别越高,工资也越高,月月的定额粮也随之涨了起来。
而这些级别往上,最高是八级工!
八级工一个月能拿99块的工资,将近一百块呢,谁不想挣啊?
然而这钱哪能这么容易挣到?大多数工人都还在一级、二级、三级工的级别徘徊呢,熬十年八年也就升一个级别,没那么容易的。
姜湘叹口气,想到大学里面那些教书育人的教授,那又是另一套工资算法了。人家那工资才叫高呢。
医院的医生和干部挣得也多,可她没学医,对学医也不感兴趣。
听说政府机关、公安部门、以及部分公家单位等等,那里面的工资也挺高。
比如一个公安同志,一个月的基础工资大概能有三四十块,还有额外的补贴十几块,有些退伍转业的更有不少特殊补贴,零零总总加起来一个月能拿七八十块钱的工资。
七八十块呢,姜湘只能脑子里想一想羡慕一番。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的尘土,准备和梁远洲道别,去办正事了。
谁知梁远洲不走,亦步亦趋跟着她,“湘湘,你接下来去哪里?”
姜湘一边走一边和他说:“你别跟着我啦,我要去公安局办户籍——”
听到公安局这个地方,梁远洲突然站定,扣住姜湘的一只手,不太确定地又问一遍:“你刚刚说你去哪里?”
看在他对自己挺好的份上,姜湘很有耐心地重复说:“公安局,公安局知道吗?我才从乡下回来,户籍的事得赶紧办好,所以要去公安局办户籍。梁远洲同志,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大白天的,我一个人去绝对很安全,你可以不跟着我了吗?”
梁远洲岂能任她一个人去公安局?徐盛安那狗东西就在公安局呢!
第20章
他有些惶恐, 急着拦住姜湘道:“湘湘,要不你别去了,我帮你走一趟办户籍。”
姜湘哪能让他跑一趟:“这个户籍需要我自己本人去办的, 你帮我代办,人家还不给你办呢!”
“湘湘!”
“梁远洲你不要烦我,我今天事儿多着呢!”
“湘湘!”
无论梁远洲怎么说,姜湘充耳不闻, 自顾自向前走。
很快, 梁远洲不再说话了, 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公安局就在市中心, 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姜湘步行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才到达了目的地。
她扭头瞥了一眼紧跟后面的梁远洲, 有些无奈, 顾不上搭理他, 直接进了公安大院。
只见不远处长长的一排办公室,兴许是为了方便人民群众办事,门上的招牌简单直白一目了然:户籍办接处,档案室,刑警大队,巡逻队……最后一个是收发室。
收发室不难理解, 想必是负责公安局接收信件打电话的办事窗口。
姜湘要给自己办户籍,自然要去户籍办接处。
她抬脚进去, 就见办公室里面只有一个办事窗口, 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公安正低头喝着茶。
姜湘上前,笑容甜甜道:“同志, 我来办户口。”
年轻公安抬起头,瞥了她一眼,目光微微惊艳,顿时坐直了身子认真道:“这位同志,你要办什么手续?”
姜湘从挎包里拿出一沓证明条子。
涉及到迁户,中间的手续及其复杂,她至今仍没搞懂流程,只知道李支书帮她去公社走了一趟,该弄的手续差不多都弄好了。
姜湘只要拿着这些资料来公安局户籍室走一趟,就能把自己的户口搞定。
年轻公安接了资料,低头翻了两页,目光不由顿住,停留在了某一页的信息那一栏:姜湘,民族资本家后代。
年轻公安微微诧异,抬起头,再看姜湘的眼神,全然没有之前那般热情了。
姜湘:“…………”
姜湘抬头望天,她大概知道公安同志为何如此看她,成分这一档,她是怎么也摆脱不了的。
她微微叹气,看着公安同志飞快地翻阅档案,翻阅资料,然后给她开条子,盖公章。
最后,公安同志问:“你这户口还是回到原来的解放路街道办?”
姜湘忙道:“我现在搬家了,不住解放路。”
年轻公安的笔杆子停下来:“那你现在住哪里?”
姜湘愣了下,虽然她如今住在印刷厂那一片家属区,但她不打算把户口落那里的街道办,她甚至决定立刻马上就要搬家!
但是搬到哪里现在也不确定啊。
不等姜湘发愁怎么说,一旁时刻防备警戒的梁远洲听见这话,急忙插嘴道:“就到新城路,新城路街道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