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湘看天看地,没开口否认。
他又问:“你急着要钱干啥?”
姜湘还是不说话,没好意思坦白自己想回城,她是提前给自己攒回城的底气呢。
回了城,那需要用钱的地方可太多了。
大概是看出了姜湘的心思,李支书放下旱烟管,没好气道:“死丫头片子,你这心思但凡放在村里,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定下来。”
他手指都快戳到姜湘鼻尖上了,十足十的恨铁不成钢,“你们这帮知青,自打来的第一天我就看清楚了,别人我不说,我就说你!你!”
“下地锄草你不行,收割麦子你也不行,你刚来那阵麦芒过敏差点出事给我惹了多大乱子我就不怪你了。让你去山上割猪草,你差点被蛇咬。让你去编草席,你编出来的草席猪都不愿意睡!”
“……”倒也不必如此羞辱。
姜湘不服气地在心里嘀咕,大家看不上她编的破草席,她自己看得上啊,这草席现在还在她床上垫着用呢,效果可好了。
她睡不惯硬邦邦的农家土坑,有厚厚的草席垫在被褥下面松软又暖和,猪不睡算了,她自己睡!
姜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理直气壮。
第2章
李支书突然来了一句,“小姜,你想回城吗?”
话音落下,姜湘的心顿时高高地提起来。
见她这个反应,李支书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道:“自从前两个月方知青回了城,剩下你一个孤零零的,你也憋不住了吧?想回城?”
姜湘没应声,低下头,抹了把眼睛,像是有些微微哽咽。
李支书眼角抽抽,他和姜湘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两年又经历了不少鸡飞狗跳鸡毛蒜皮的事儿,他是看明白这丫头有多鬼精了。
哪里有钱赚,哪里就有她。哪里有懒货,哪里就有她。
全村的丫头都比不上她一个能折腾搞事。
李支书叹口气,无奈道:“行了行了,少跟我装可怜。昨儿我去公社走了一趟,手续呢我想办法给你批了,公社的领导和我熟,我厚着老脸和他要了一次人情,让你回城去。”
还有这种好事?姜湘喜得险些蹦起来:“支书!”
李支书咳咳两声,示意她冷静点:“小姜同志,你想清楚,机会只有一次,你回去了,在城里能立得住吗?”
他多少也清楚姜湘在城里的难处。
虽说她还有一个姑姑姜慧,但这亲戚有了还不如没有,姜湘成分差,又没工作,回了城怎么过日子才是大问题。
谁知下一秒,便听姜湘破罐子破摔道:“最差就是嫁人啦,我回城先努努力找工作,实在找不到工作就去相亲,我自己会挑人,我挑一个性子好人也好的男人,嫁了人总能吃饱饭的。”
“……”好像也不是不行。
李支书暗暗琢磨了一下,也觉得她这个想法能成,但转念他就回过神了。
不对啊,既然要嫁人,咋不在他红河湾大队挑一个人高马大的壮小伙嫁呢?
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
虽然说姜湘成分不好,但她长得漂亮,皮肤又白又细,下了乡这两年也没糙多少,一双眸子望着人水汪汪的,队上的年轻小伙嘴上不说,偷偷喜欢她的人真不少。
听了他的话,姜湘努努嘴,小声道:“支书啊,我要真看上咱队上的哪个人,早就收拾包裹麻溜嫁了,还用你提点我呀?”
这两年她推了不少年轻小伙的示好和帮忙,实打实靠自己双手干活挣工分,说起来很是心酸。
李支书愣了下,指着外边道:“咱红河湾大队这么多男娃,高的瘦的矮的胖的,你没一个看上的?”
“没。”姜湘语气果断。
“……”
其实说这么多,姜湘也知道支书对自己很照顾,但她是发自内心的不想嫁到农村,她想回城定居,不想留在乡下。
村里露天的旱厕茅坑她是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冬天还好,一到开春,臭的进去就要憋住呼吸,还有令人头皮发麻的ju,指甲盖大小的绿头苍蝇在头顶四周嗡嗡嗡的来回飞。
每次从村里的集体公厕出来,姜湘都很想跳河死一回。
她强烈希望回城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想念城里可以用水冲的干净厕所。
当然,这个比较直白的原因就不好拿出来和大队支书说了。
见姜湘一门心思想回城,李支书不再劝了,叹口气,低着声音和她说道:“你回去收拾行李,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明天早上来我这里,给你开张介绍信,再把其他的手续证明都拿上,回去了还是城镇户口,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虽然得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但姜湘并不好受,看了眼大队支书微微佝偻的身躯。
自打她下乡,这个老头儿确实照顾她不少,平日里她在支书家搭伙吃饭,几乎是支书吃什么,她跟着便能吃什么。
支书家里难得弄个腊肉炒饭,又是腊肉又是大白米饭,姜湘竟也能蹭到一碗,虽然量不多,但足以见大队支书对她的照顾了。
姜湘发自内心地感谢他:“支书,等我回了城立住了,我给你寄信。你要有什么缺了的想要的东西,尽管给我来信,我想办法给你弄。”
“嘿,你能给老头儿弄来什么好东西?”
“你别不信啊,”姜湘不服气,“我回了城,有城镇户口,起码月月有票证领,那什么工业券,我总能给你攒两张的。你不是老念叨着那什么收音机吗?回头我给你买一个!”
“等你攒够工业券再说吧,啊。”摆明了不指望她。
姜湘哼了一声,老头儿不信她能弄来收音机,她回了城,务必省吃俭用想办法弄一个!
就当是谢谢这两年大队支书对她的照顾。
*
回到自己房间,姜湘总算不用压抑自己的兴奋,第一反应跳上床,抱着被子呜呜呜地来回滚。
她总算能回城了!
当年她得罪了机械厂厂长家独苗苗宋有金,被迫卷着铺盖忙忙下乡,如今时隔两年回城,想必对方应该把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了长川市,她先回自己的花园洋房,虽然和姜慧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很不痛快,但她确实没有其他住处,只能暂且忍一忍。
待她找到工作,赚了钱,再去寻摸其他能租的合适的住处。
只要条件允许,她一定爽快麻溜地和姜慧说拜拜。
姜湘一心畅想着以后的生活,长川市很大,市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工厂,从赫赫有名的长川油矿、国营机械厂、国棉三厂,再到小的印刷厂、罐头厂、砖厂等等。
按照往年的规矩,她回去只要耐心等两个月,正好能赶上年后开春大量招工的时间。
到时候她便一整天都在外面转悠,但凡符合招工条件能报名的,她都会去报名。大单位兴许没戏,不信考不上一个小单位。
姜湘迷迷糊糊入睡的时候,脸上都在笑。
大概是乐极生悲,她又做梦了。
梦里她走在一片花花绿绿及其热闹的夜市上,四周挤满了烤串摊子,人群熙熙攘攘,空气中尽是烤串烤鱿鱼烤五花肉的香气。
姜湘不是第一次梦到这个场景,对着满街的美食,她看得到,吃不到,恼得转了一个圈,往另一个安静的大街走。
行走的间隙,她仰起头望着不远处,高高的大型液晶屏幕,上面不停滑动着口号: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国家有力量。[1]
然后下一秒,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她一如既往踩了个空,突然失重下坠。是个丢了井盖的深深的下水道。
她穿得可太冤了!究竟是哪个没良心的王八蛋偷了井盖!
第3章
姜湘虽然现代记忆缺失,但通过这个无数次循环的梦境,她把自己的来历终于弄清楚了。
她想自己上辈子应该是倒霉踩到一个丢了井盖的下水道,她掉了进去,但又没掉进去。
因为在梦境的后续,下水道里并没有出现她的尸体。
她猜测自己应当是在摔落下水道的途中,阴差阳错,倒霉地进入了另一个陌生的平行时空。姜湘知道,这叫身穿!
可是她这个穿越当真不如不穿——中间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她刚刚十八岁成年的大人模样,一落地,就缩成了一个懵懵懂懂嗷嗷待哺的婴儿,然后恰好被奶奶捡回去,正式成为姜家的一份子。
不怨姜慧不亲近她,因为她确实和姜慧没有血缘关系。
她变成婴儿,现代的记忆也丢了,忘了自己真正的来历,直到下乡的这两年,才断断续续想起了一些现代的记忆。
但姜湘依然没有想起太多关于五六十年代的历史……她想自己唯一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的,大概就是思想新潮,嘴里时不时会蹦出一两个很新式的词汇,比如人艰不拆,十动然拒。
总之都是一些很没有用的记忆。
她做完这个熟悉的无数次循环的梦,往往梦境结束,她就该醒了。
然而这次迟迟不醒,姜湘望着眼前渐渐坍塌的夜市梦境,不由有些狐疑。
没等她反应,下一秒眼前天旋地转,待她站稳了回过神,开始打量四周完全陌生的场景。
像是七八月盛夏最热的时候,头顶上阳光浓烈,日光强盛。
姜湘热得满头大汗,手上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装满了玉米棒子的竹筐,虽然没开口,但她明显能察觉到自己心底的烦躁和憋了一路的骂骂咧咧的脏话。
走到巷子尽头,再拐弯走两步,就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公安大院。
她进了大院,熟门熟路走上二楼,到自家门前,刚把沉甸甸的竹筐放下来。
旁边有邻居开口:“小姜啊,你公公婆婆没带着孩子找你去吗?大热天中午太阳毒的很,就让你一个人搬玉米?”
姜湘听见自己出奇温柔的嗓音:“没事啦,我一个人搬玉米也行。正好在家里闷得慌,多走走动动。”
神他妈多走动走动。
她剁人的刀都快要压不住了!
姜湘面上仍是笑盈盈的,和邻居打过招呼就进了门,强撑着打起精神,把辛辛苦苦搬回来的玉米棒子,一个一个整整齐齐码进橱柜里,然后进隔间卧屋,喝水。
咕咚咕咚干了满满一大杯的凉开水。
喝完水,她去打开桌上的电风扇,脱鞋,倒床睡觉。
天塌了也不能叫她爬起来撑着了,大中午搬一趟玉米棒子,又热又累,她快累死了。
她很快陷入沉睡,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出现凌乱的脚步声。
大概是家里其他人回来了,有小男孩咚咚咚用力跑跳,然后大声嚷嚷:“奶!下次还要去公园游湖,去坐船!”
“好好好,奶奶明天再带你们去。玩一天了,肚子饿不饿?”
“饿!我要吃肉!鱼香肉丝!”
“囡囡也要吃肉肉。”年约三四岁的小女孩嗯嗯附和。
“好,给乖仔和囡囡吃肉。”老太太语气宠溺。
“家里有肉吗?”旁边戴眼镜的斯文老头儿问。
“没了吧,”老太太声音冷了下来,“叫姜湘去买,她那狗鼻子不是很灵吗?黑市里卖吃的小摊贩都能随便找见,叫她去买。”
于是姜湘就被叫了起来,睡眼还迷糊着,手里就被塞了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
“去买一斤猪肉,快些回来,乖仔和囡囡都等着你做鱼香肉丝呢。”
“妈,”姜湘明显烦躁,“今天副食品店猪肉摊子不开张啊,你叫我去哪里买?”
“你不是常去黑市吗?去黑市看呗。”
“…………”
姜湘抿了抿唇,再看手里区区一张五毛钱,在黑市一斤豆面都得卖七八毛钱呢,给她五毛钱,能买什么肉?
姜湘忍着脾气,烦躁地穿鞋出门。
出门前,看见两个孩子在门口玩水,沾了水的两只小手在墙上啪啪两下,印出碍眼的手掌印。
姜湘随口说了一句:“别玩了,进屋写作业去,幼儿园老师没给你们留作业是不?”
小男孩用力打她腿,“要你管!滚开!”
小女孩倒是没打她,但偏过头去,明显不想搭理她的态度。
姜湘觉得心冷,再看屋里的公公婆婆,一个坐下来慢悠悠泡着茶,另一个翻抽屉不知在找什么,也不替她说句公道话。
她咬牙,攥紧了手指出去。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虽然没了艳阳高照,但空气中仍然有股热浪,扑面而来让人呼吸不畅。
才出了公安大院,姜湘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知是气的,还是刚刚睡觉起猛了。下一秒她便毫无预兆晕倒过去。
“姜湘——!”是男人着急的嗓音。
但姜湘晕晕乎乎,实在是没力气睁开眼看看这是谁。
旁边有人催促:“愣着干什么?xu公安,快送你媳妇去医院啊!”
“姜湘!姜湘!”
“……”能不能别吵了?
姜湘很是烦躁,偏偏意识昏沉,又说不了话,四肢酸软让男人抱进怀里,然后一路颠簸飞奔,像是进了医院。
此后,画面纷纷杂杂,仿佛眼前笼罩了一层厚厚的雾一般,姜湘看不清眼前的场景,只能听见耳边清晰的、男人断断续续的数落声。
“说了别叫你搬玉米,我让爸妈去,你非要掺和什么劲?大中午顶着太阳天去搬玉米,回家了也不好好歇着,还要出门买肉,在院子门口晕过去,你开心了?”
“我也不想——”她莫名很委屈,眼眶含泪。
大概是见她快要哭的样子,男人的声音软了些许,但依旧冷冰冰的,“医生叫你多休息,我和家里说了,让你吊两天葡萄糖营养液养养身体,你乖一些,孩子不用你操心,有我爸我妈那边带……”
“哦。”
“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我买了医院门口的热牛奶,趁热喝了。”
“哦。”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湘湘,你怎么突然话这么少?”
“累,不想说话。”姜湘揉了揉眼睛,佯装疲惫闭了眼睡觉。
男人似乎有些意外,俯身给她掖被角,然后修长的手指碰了碰她的额头。
触感冰凉,一如他给姜湘的感觉也是冷冰冰的一样。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冷冰冰的男人,毫无预兆的,下一秒在她额上轻轻落了一个吻。
之后的梦境断断续续,姜湘从头到尾都没能看清男人的脸,也没搞清楚男人叫什么名字。
不过她也不是很想探究就是了。
她大概摸清了自己在梦里的情况。
她好像是通过相亲,嫁了一个根正苗红前途光明的公安同志,人人都道她掉进了福窝里,羡慕她夫妻恩爱,公婆慈和,儿女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