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些话语,现实里的姜湘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什么公婆慈和儿女双全啊!都是骗人的表象,也就是糊弄糊弄外头的人。
当她看不出这里头的道道呢。
梦境之后的场景片段就有些无聊了。
大概就是姜湘每次出门到街上,或是去逛黑市小吃摊,或是去到粮店、副食品店门口,总有一双热烈明亮的眼睛盯着她。
是个混混二流子。
但这人对她并没有恶意,只是远远看着她。
有时候偶然迎面碰见,他停下脚步久久地望着她,两人不说话,也就擦肩过去了。
有时候他看起来心情极好,咧开明朗的笑,风把他的衣裳吹得凌乱,像日光下鲜活的耀眼的生命。
姜湘偶然遇见他这幅模样,难免忍不住好奇,多看他几眼。
然后他仿佛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纸袋,里面装了牛奶糖块,或者南瓜子,或是江米条,眼巴巴地想塞到姜湘手里。
姜湘当然不会收,一见他这么搞,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梦境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梦停了,姜湘也醒了。不知为何,一想起梦里千方百计给她塞零嘴的男人,她心尖微微颤抖。
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失去了一样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她脑袋空空,恍惚着神情从床上爬起来,看见窗外月至中天,夜空中星星一闪一闪。
天还没亮呢。
冬季寒凉刺骨的风穿过窗户吹进来,一瞬间把她吹得头脑清醒了。
姜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好气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这一个又长又离谱的梦,吓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仿佛大梦一场、人生已经过半。
之前做梦,至少能看清梦里的一切。
而她今晚做的这一个梦,却是朦朦胧胧——她连和自己结婚生子的男人都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却能看清一个混混二流子的脸。
实在有些离谱。
那个总是偷偷看她,变着花样给她塞小零嘴的混混二流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姜湘一时想不起来。
他是她什么人?好像是陌生人呀。
她在梦里是结了婚的,似乎和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姜湘想不通,索性不想了。
这个梦境来得实在奇怪,按照她以往做梦的习惯,以后迟早还会梦到这些场景,她不必急着弄清楚。
*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乡下嘹亮的鸡叫声准时准点响了起来。
姜湘被鸡叫声喊醒,想到今天回城,连忙起了床,开始了手忙脚乱收拾行李。
收拾半天,才发现她的行李少得可怜,衣服翻来翻去就那几件,鞋子也是只有两双,一双凉鞋破到掉了跟,另一双短靴就在她脚上穿着。
都是当年她下乡时带来的东西,如今也要原样带回去。
姜湘起初还在念叨自己的东西少得可怜,没想到她去翻自己上了锁的橱柜,这个小角落拿一罐白糖,那个小凹洞里收一小袋红糖。
哦,她还瞒着方静偷偷藏了不少买回来的黄小米,原本是打算趁着方静请假回家探亲的那几天,她自己偷偷熬小米粥喝,没想到后来她给忘了。
不论白糖红糖还是黄小米,这些都是好东西,来之不易。大多数都是姜湘拿自己手里的钱去县城买回来的。
平日里姜湘舍不得花钱,但遇到过年或者其他节日大搞促销,价钱及其划算的时候,她屁颠屁颠就跑去县里的百货大楼扫货了。
往日一斤要三毛八的红糖,过年那几天价格便宜了一角钱不说,还不要糖票,四舍五入就算是打骨折了。谁不买谁是傻逼。
就是这么精打细算!
当然,姜湘手里的这笔钱,完全靠她自己以前糊火柴盒攒的钱并不多,这笔钱的大头是她拿银元去黑/市换回来的钱。
当年下乡太过匆忙,姜湘一想到自己要去完全陌生又格外偏僻的乡下生产队,心里实在不安。
思虑再三,她狠了狠心,在花园洋房的秋千底下,挖了奶奶偷偷留给她的一罐袁大头,也就是银元。
不到万不得已走投无路之下,姜湘其实不想动用这罐银元,这是奶奶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她小时候在姜慧手底下讨生活,那么难那么吃不饱,愣是忍住了没舍得动。谁能料到下乡的那一年,她终究还是选择拿了一半的银元换钱。
也幸好姜湘提前备了这一笔将近七十多块的巨款,让她来到红河湾大队的日子没那么艰难。
干活太累熬不下去的时候,晚上她回去房间,把过年那时囤货买回来的珍贵红糖拿出来,冲一碗热乎乎的红糖水,第二天她便能满血复活了。
生活虽然不易,但总能有一些甜味儿的。
姜湘乐颠颠的,四处翻,又翻出一个皱巴巴的油纸包,是两块藏了将近半年的五仁馅月饼。
月饼也是她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小零嘴啊!
她想了想,直接把月饼咬嘴里,一边美滋滋地啃月饼一边翻橱柜,把不算大的小橱柜几乎翻了个底朝天。
过程是辛苦的,但收获是圆满的!
姜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到地上,左手边放着打开的柳条箱,右手边是一个又一个皱巴巴的油纸包或者小面袋子。
说起来难以置信,她数了数这两年花钱买回来的东西,几乎九成九都是吃食。
她仿佛屯粮的小仓鼠一般,一抬手就给箱子里塞一个小零嘴油纸包,不知不觉间,就把方方正正的一个柳条箱塞得满满当当。
看到这一成果,姜湘内心前所未有的充实满足。
她想就算回了长川市,一时半会找不到工作,吃不饱饭,靠这些小零嘴,她也能坚持半个月!
收拾好所有的行李,一个沉甸甸的上了锁的柳条箱,两个装满乱七八糟衣物杂物的麻袋,姜湘站起来拍拍手,舒适地伸了个懒腰。
她哼着小曲去刷牙洗脸,两根编的整整齐齐的麻花辫甩后脑勺。
犹如即将归家的鸟雀,欢快地奔向了大队支书的办公室。
“支书。”语气矫揉造作。
“咳咳。”李支书正喝着水,愣是被她的夹子音吓了一跳。
见状,姜湘急忙恢复正常说话的嗓子:“支书,你把回城的介绍信和其他证明给我,我得快点走了,不然赶不上村里去县城的驴车了。”
李支书打量她全身上下,衣服穿得厚墩墩,像只小胖鹅,脚踩着短靴,保暖的棉线手套也戴好了,斜挎背着一军绿色水壶,摆明了下一秒就要迫不及待去赶驴车离开红河湾大队……
他捏了捏眉宇,没好气地骂:“你不留下来吃顿早饭?长川市离这里远呢,你坐驴车到了兴安县,还得坐火车,火车万一慢了晚点了,两天才能抵达长川市。这么长的赶路时间,你饿着肚子就去县里赶火车?”
姜湘认真解释:“就是要赶火车才要早点走啊,直达长川市的火车就中午十二点的那一趟,错过这一列火车,我就得明天再走了。”
没有谁会比姜湘更清楚回长川市的路程了。
这两年她天天盼,日日盼,就盼着坐上那一趟直达长川市的绿皮火车。
她希望绿皮火车快快载她回家,她想回去看爷爷奶奶的照片,这两年她躲在红河湾大队,一直没敢回去看一眼。
“支书,我真不吃早饭了。”姜湘着急。
“行行行,你去厨房,找你婶子拿两个菜团子,路上吃点垫垫肚子。”
“哎!这个行!”
姜湘熟门熟路去厨房,嗷呜一声亲亲热热抱住了婶子,“婶儿,我回了长川市就给你们写信,你和支书都记得看信啊。”
“哎,好。”
“那我走啦,支书,再见。婶儿,再见!”姜湘拿了两个刚出炉冒着热气的野菜团子,急匆匆爬上驴车。
至于她那沉甸甸的柳条箱和两个麻袋,李支书找了一个年轻后生,帮忙给她搬上驴车。
姜湘坐到驴车上,看着身后的山路弯弯曲曲,一路延伸,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她很快就看不见村头的大队支书了。
大雪满山,山上的树木光秃秃一片。
第4章
深冬季节滴水成冰,寒风凛冽。
这个时节出门坐驴车去县城,无疑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驴车是简陋至极的平板车,四面没有挡风的木板,风一吹过来,简直要把人吹到透心凉。
姜湘回城的激动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她冷冷地望着前方仿佛毫无尽头的山路,觉得自己快要被冻死了。
从红河湾生产大队到兴安县,只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能走,山路以外,要么是荆棘遍布的枯木草丛,要么是人和车都不能通行的沟沟坎坎。
这一趟需要走两个多小时!
赶车的大爷应当是习惯了寒冷,只见他两手插袖,脸上脖颈上统统裹着一层破旧到看不出原始颜色的厚实皮袄。
据说这皮袄是他老人家年轻时候去东北顺手打了几只貂,剥了皮,一直用到现在,几十年了,相当耐用。
还别说,貂皮就是好。
姜湘木着脸,揣着手缩着脖子,听赶车的老大爷一路吹牛皮,听完了,她忍不住去瞅大爷脖颈上围的皮袄,瞅了半晌,看不出这究竟是不是来自东北的貂皮……
也罢,就当是貂皮吧。
……
不知过了多久,姜湘冻得脸蛋麻木,手脚都快冻僵了,才看见山路的尽头出现几根高高的水泥电线杆子。
看到电线杆子,意味着就快到城里了——兴安县城区就在前面。
姜湘已然冻僵的脑子又开始兴奋起来,过了十来分钟,驴车终于进城。
四周渐渐传来喧闹声,灰扑扑的水泥瓦房列成一排,依次是供应站,五金劳保店,供销社,粮店,副食品店等。
供应站是乡下人进城经常去的地方,拿着鸡蛋或者其他采来的蘑菇干货一类的东西,就能按照统一收购价换钱。
驴车在路上缓缓前进,姜湘沿途看见不少排队进粮店副食品店的大妈大婶,也有拎着旱烟袋无所事事四处溜达的大爷们。
但更多的,是面色黝黑、穿着蓝色劳动布工装的工人们。
姜湘知道,兴安县附近郊区有个极大的国营煤矿,这些工人就是往煤矿的方向赶路上班。
她望了很久那些工人的背影,眼里说不出的羡慕。
虽然煤矿下井的工人很是辛苦,三班倒不说,下井挖煤终究是有些危险的,一旦遇见塌方,大概率是救不回来了。
正因如此,煤矿一线工人的工资高,福利也不错,姜湘心想,这些工人比她这样找不到工作的闲人不知好多少。
等她回了城,定要想办法弄一个好工作,无论多难都要试试。
总不能真的找不到工作走投无路去相亲结婚?
姜湘实在不想嫁人,她觉得自己还小,十九岁,虽然五六十年代的人结婚都早,十八十九二十岁结婚的更是一抓一大把,但她自己不愿意。
她要去工作,不去结婚!
兴安县不大,很快,驴车在一个公交站面前停了下来。
姜湘急忙跳下驴车,去搬自己的柳条箱。
赶车的老大爷帮忙把她的尼龙麻袋也搬下来,然后和姜湘道:“火车站离这远,老头儿就不送你过去了。”
姜湘嗯嗯点头,她原本就是打算进了县城自己坐公交呢。
老大爷不是第一次载姜湘进城了,他和姜湘挺熟,许是不放心,临走前又下了驴车,反复叮嘱她:“就在这个公交站等一会,有公交车呢,花五分钱就能坐到终点站火车站,别乱跑啊。”
“哎我知道的,大爷,我认识路。”姜湘笑笑,知道他是不放心,专程叮嘱自己呢。
目送驴车走远,姜湘转身,蹲下来把自己的行李归拢到脚边,然后站在站牌前等待公交车。
马路边风大,避风的地方又离站牌远,姜湘不敢走远。
被寒冷刺骨的大风吹了几分钟,姜湘冻得要死,只能来回走一走跺跺脚让自己不那么冷。
突然,姜湘转过身,有个莽莽撞撞的年轻男人扑过来,险些把她撞到地上去。
姜湘被撞得有点懵,男人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望着她的目光直勾勾的,湘湘……
他几乎要眼眶湿润,连忙把她扶稳了,又趁着姜湘没注意,目光微微收敛,低下眼眸。
他连声和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路,没事吧?有没有哪里疼?”
哪里都疼呢!
妈的,这人力气真大,姜湘捂着撞疼的胳膊,本想骂两句,眼睛还没抬起来呢就看见对方鼓鼓囊囊的一身肌肉……
姜湘顿时消声,不服就干的脾气默默憋了回去。
姜湘暗暗叫苦,没胆子骂人,只能脸色一秒变晴,然后抬起头——两人视线交接。
恩?
这张脸看起来好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姜湘心里狐疑,但面上丝毫不显,不留痕迹地退了一小步,再退一步。
其实她再多退几步也没用,因为两人都是要一块坐上公交车的……
说巧不巧,就在这时,公交车摇摇晃晃开了过来。
车上的人寥寥无几,一眼望过去有不少座位。
姜湘松口气,至少上了公交车不用站一路,能有个座位坐下来。
她行李虽然不多,一个柳条箱和两个尼龙麻袋,但仍然有不少重量。
姜湘两手拎起沉甸甸的柳条箱,在公交车门口艰难上车。
“我帮你。”她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不等姜湘拒绝,那人直接伸手,拎过柳条箱一秒搬上去,全程轻轻松松,仿佛不费一丝力气。
姜湘愣了两秒,连声道谢,又转身去搬脚边的麻袋。
那人急道:“你别动,我来。”
“啊不用了,谢——”第二次道谢的话还没说完,她的麻袋已经被男人一手拎一个搬上去,和柳条箱肩并肩,挤在后排座位的角落。
姜湘:“…………”
姜湘抹了把脸,再一次向他道谢,然后保持了沉默,默默上车。
男人在她前头,买车票的时候售票员问他:“哪一站下车?”
“火车站。”
“哦,终点站啊,五分钱。”
听到他也去火车站,姜湘更加狐疑地瞄了他一眼,这该不会是盯准了她的人贩子吧?
不能怪姜湘提高警惕,这年头乱得很,满大街没有监控,小偷小摸的事儿时常发生,人贩子更是猖獗。
若是不小心被拐去山沟沟里一辈子生娃娃,姜湘宁愿一头撞死。
她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许多应付方案,脸上却没透露任何,面不改色掏钱,然后朝着后排座位走去。
没办法,她的行李都被塞到那儿去了,她可不想一不留神东西都被人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