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下来,远远望去,两人的背影仿佛在夜色的模糊下混为一体,不可分割。
徐盛安仍然没走,站在那里不动如山,远远地看着,看着,直到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
又过许久,他转了身,魂不守舍地回去公安局。
“徐队,你这嘴角怎么回事,瞧着像是被人打了?”局里的公安纷纷围过来。
“谁啊,大街上竟然敢袭警?……”
“没事儿,”徐盛安什么都没说,“马叔,麻烦您帮我去食堂后厨拿个煮鸡蛋过来。”
“拿鸡蛋揉一揉淤青是吧?哎行,我去拿。”
话音落下,年纪稍大的那公安当即出了办公室,剩下两个年轻同志互相对视了一眼,一左一右坐到了徐盛安跟前。
“到底是谁打的?你暴露了?让敌人发现了?”最后这句声音低不可闻。
“不是,”徐盛安摇头,“和公事无关,是我的私人恩怨。”
“是私人恩怨也不能让人摁住了打啊,要不要我们去抓人关两天?”
“不用。”徐盛安忍着烦躁。
动手打人的是梁远洲,虽说梁远洲只是一个混混二流子,但他命好,上头有钱四海这个护犊子出了名的老人家罩着。
若是梁远洲出事,只怕疗养院的钱老首长冲冠一怒,能翻遍整个长川市找人算账。
这就导致徐盛安投鼠忌器,有什么招式都得憋着,不能随便使,不能随便动……有什么办法能把梁远洲远远支走呢?
只要把碍眼的,多余的梁远洲支走,他便有机会接近姜湘……
徐盛安闭上眼久久沉思。
那一头,梁远洲浑然不知某人已经决定行动,盘算着怎么对他出手了。
回到小洋房,还没进门呢,姜湘又是狠狠吓了一跳。
只见楼梯口的水泥围栏上,赫然放着两个透明的玻璃广口瓶,瓶子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苍蝇蚊子尸体。
姜湘被这个场面恶心到了,差点“yue”出来。
梁远洲无奈,推她进门,“大小姐,我是看出来了,别说让你亲自上手抓苍蝇蚊子,你是看都不能看一眼啊……”
姜湘没力气和他贫嘴,惨白着脸,捂着嘴进了门,第一反应就是不许梁远洲手里的老鼠袋子进来。
梁远洲瞄她一眼,笑了一声,举起老鼠袋子左看右看,退让道:“那我挂外面楼梯口?”
姜湘有气无力:“你,你一会儿走的时候,把那些吓人的玩意儿都带走,别,别把它们放我家门口……”
“好好好,我带走,我全部带走!”
“等等,”姜湘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把男人也踹出门,“你别进来,一下午都在臭水沟抓那些玩意儿,你,你身上也脏……”
人干事?
他一下午辛辛苦苦都是给谁忙活呢?
梁远洲非要进门:“嫌谁脏呢?嫌谁脏呢?小白眼狼,我是为了谁才去臭水沟抓苍蝇!”
姜湘眼泪汪汪,快给他跪了,“我求你了,梁小狗,你去澡堂子洗个澡再过来,行不?”
“不行。”
“你去洗,洗干净了我让你上床。”她声音低不可闻。
“。”
梁远洲二话不说,当即下了楼骑上自行车。
姜湘擦把汗,心累地关上门,先是烧了一壶热水,毛巾打上肥皂,把梁远洲刚才碰过踩过的地方,比如门把手,地板,仔仔细细擦过一遍。
亏得梁远洲没看见这一扎心场面,否则势必爆发一场世纪之战!
把房间里打扫干净,姜湘便坐到了窗前,迎着月光,抓紧时间多糊几个火柴盒。
千万不要小瞧糊火柴盒挣的那点零花钱,一个月少则七八毛,多则两三块的,也都是钱呢。能买不少东西。
姜湘心里哼哼,梁远洲总是瞧不上她糊火柴盒挣的那几毛钱。
狗男人就是心不正,习惯了黑市里来钱快,却不知她老老实实挣钱才是正道呢。
她低下头开始认真干活,糊了十几个火柴盒,瞄一眼桌上的劳力士手表,刚好七点整。
估摸着再过半小时,梁远洲就该回来了。
想到给他承诺准许他上床的事儿,姜湘一阵头大,只能暂时放下了手头糊火柴盒的活计。
铁皮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上头的水壶早早开始沸腾冒气。
姜湘小心翼翼拎起水壶,走进卫生间,拿出了擦澡专用的大木盆,她整个人坐进去搓洗完全不成问题。
动作熟练,给自己兑了满满一盆温热的水。
说起来,这个香柏木的洗澡盆也是她让梁远洲专门去买的。
这年头洗澡都得去公众澡堂。
要么用单位发下来的澡票免费洗,要么自己掏钱花两毛钱就能洗一次,有些比较勤快爱干净的年轻女生,一个月去两三次。
就这,已经是比较频繁的次数了。
不好太频繁去澡堂的时候,姜湘只能在家里简单擦洗,每天晚上睡前都要烧两壶水,抹上香皂打上泡泡,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香喷喷干净净。
然后穿上绵软的布拉吉长裙,裹着头发爬上床,躲到被窝里抹身体乳。
当然,五六十年代没有专用的身体乳,倒是有常见的蛤蜊油,蛇油膏,凡士林,雪花膏之类的,价格由低到高。
蛤蜊油是最便宜的,两分钱能买一大罐,但这玩意儿不好吸收,油乎乎的,擦多了容易黏得衣服上被子上都是油。
姜湘舍得花钱,直接买了最贵的雪花膏,两毛钱一小瓶。
要知道,靠着糊火柴盒一个月挣的那七毛钱,她给自己一口气囤了三瓶雪花膏呢。另外还有一瓶凡士林。
凡士林是长川油矿下面的小厂里生产出来的,是提炼原油的副产品之一。
若是在长川油矿上班,几乎隔两个月就能领一罐凡士林,这是油矿的正式工人特有的福利。
旁的单位哪能有这样的待遇!
姜湘越想越羡慕,给自己手上涂凡士林。
自从回了城,她就开始认真护养自己的一双手了,白天晚上轮番擦雪花膏擦凡士林。
在红河湾大队的那两年,因为干活多,她的手心手背包括脚丫子难免变得粗糙,磨了不少茧,现在倒是好多了。
估摸着再护养大半年,就能重新恢复白白嫩嫩了。
再给胳膊膝盖大腿抹上雪花霜,脚丫子擦凡士林,抹得滑腻腻的,套上干净的毛线袜。
把自己擦香香,再下床,灌一包烫呼呼的橡胶皮热水袋塞被窝。
啊,人生圆满。多么舒服的享受。
这一刻姜湘觉得好幸福好快乐,钻进绵绵软软的被窝,昏昏欲睡。
然而幸福的时刻并不长,烦人的敲门声终于响起,“湘湘,湘湘,开门……”
姜湘痛苦起床,给某只狗男人开了门。
扑面而来热腾腾的水汽,显然是刚从澡堂子出来没多久。
梁远洲头发半干,裹着雷锋帽,拎着一大包换下来的脏衣裳包裹扔地上。
“不是说好等我吗,湘湘,你这是准备睡了?”
“是啊,好晚了。”
姜湘佯装困顿的模样揉揉眼睛,试图逃避一下接下来的遭遇。
梁远洲笑笑,岂能轻易放过她。
“湘湘。”他两手环住她的腰,把他心爱的姑娘抱到床上。
气氛一刹那变得暧昧,温度极速上升。
他看着眼前漂漂亮亮铺展了一床的布拉吉长裙,撩起来,在那片柔软的白皙肚皮上轻轻落了一个吻。
姜湘一下子软了腰,无力地抬起胳膊挡住眼睛,谁能顶得住啊?
梁远洲每次弯下腰亲她肚皮,她就和失了水的鱼儿一样无力动弹。
姜湘克制不住红了脸,提前警告他,“没,没领证,不许动真格的。”
梁远洲愣住了,“你不是亲口承诺许我上床的吗?”
“那也不许动真格的。”
“湘湘,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明天就去领证吧,明天就去!”
“不。”姜湘意志坚定。
“湘湘。”
“湘湘。”他又亲又哄,“我们迟早都要结婚的,早一年晚一年领证结婚有什么区别?好不好,明天就去领。”
姜湘不上当,“闭嘴吧你,咱们才认识多久?你掰掰手指算一下,不到三个月!咱们真正相处的时间甚至都不够三个月,这么快就要领证结婚,我想都不敢想。”
梁远洲躺到她身边,“湘湘,我喜欢你才想着早些娶你回家。”
“是啊是啊,我好感谢你喜欢我。”
“湘湘。”
“……”姜湘嫌他烦,歪头贴上他的脸,吧唧亲了他一口。
梁远洲回亲她,“为什么就是不愿意?你怕什么,湘湘,你知道我对你好,我什么都愿意给你,结了婚我把存折交给你,那上面好多钱,好多钱……”
“多,多少钱啊。”姜湘头脑发晕。
“上千块。”
“草。”一种植物。
“不许说脏话。”梁远洲捏她脸颊。
姜湘冷静不下来,爬起来问:“你存折上怎么那么多钱!!!”
梁远洲隐约觉得拿钱诱惑她似乎有些用,于是上赶着给她展示自己的家底。
“湘湘,我跟你讲过,我爸我妈虽然走得早,但给我留了不少东西……”
梁父给组织立过功,英年早逝,膝下就只有梁远洲一个独子。
所以这些年上头一直给发放补贴,日积月累的,存折上就攒了千把块。
至于梁母,表面上是乡下农女,实际上是正儿八经的富家大户出身,因着逃避战乱,才改名换姓,躲到了乡下苟且偷生。
梁母有一点小聪明,但不多,私底下存了两箱翡翠珠宝小黄鱼,空有宝山却不敢动,直到建国后才敢偷摸拿出来一根小黄鱼改善全家生活。
梁母走之前,拉着梁远洲的手,把她藏下来的两箱珠宝在乡下的哪里放着,有多少,甚至账本单子都给了他。
梁远洲后来去山上挖宝箱,一点一点转移,把梁母留下来的东西妥善保管。
姜湘听得目瞪口呆,眼睛里全是金灿灿的钱圈圈。
梁远洲在她耳边轻声诱哄,“只要去领证,我明天就能把存折给你,带你看珠宝小黄鱼箱子,都是你的,都给你管,好不好?”
姜湘鬼使神差点了点头,清醒过来,又吓得咣咣摇头。
梁远洲只当没看见她摇头,亲吻她脸颊,“太好了湘湘,我们明天就去领证。”
“滚蛋,梦里想去吧。”姜萱埋头钻被窝。
“你刚刚点头了啊,我看见了!谁反悔谁是小狗!”
“汪汪汪。”姜湘直接学他狗叫。
梁远洲:“…………”
梁远洲硬生生气笑了,把她从被子里面扒拉出来,“你看着我,湘湘,你到底怕什么?怕什么?”
说了这么久,姜湘不傻,几乎能看得见男人满心满眼的真挚和诚恳了。
他是真的想和她早些领证结婚,可是,可是……
姜湘张了张唇,说不出口。
梁远洲抿了抿唇,想到某个可能,脸色不大好,“难道是徐盛安?你还记着他,放不下他吗湘湘。”
“什么记着他,我记他做什么?”姜湘脑子稀里糊涂的。
“徐盛安说,你也做过那个梦。湘湘,在梦里,你和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梁远洲垂下眸,提起上辈子的事情,他恨得咬牙切齿,嫉妒到发疯,却又不能否认曾经的一切。
姜湘更糊涂了,拉着梁远洲追问:“那只是一个梦而已,梦境那么模糊,我根本没当一回事啊。为什么你们好像都默认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我,我和徐公安结婚了吗?梦里不是有你在吗,你怎么不来追我……”
梁远洲反应了好半晌,才明白姜湘说了什么。
原来她并没有上辈子全部的记忆。
她甚至做梦没做全,连她后来离了婚,住进牛棚的经历都不知道吗?
那她也不知道后来他和她还是在一起了吗?
若不是她生了病,不肯松口和他结婚,上辈子她就已经是他的妻。
他心头大恸,下意识抱紧了姜湘,红了眼睛道:“没错,梦里有我,我会来追你。湘湘,梦境都是反的,你没有和徐盛安结婚,你和我结了婚,有我守着你,你无忧无虑活到一百岁,牙齿都掉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