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哪里宴请?”
女使递上热水,摇头道:“奴婢不知。”
沈烛音从晌午开始等,在小院门口踱步,等到黄昏、天黑、入夜。
她想起前世朝中局势变幻莫测那段时间,她也是像现在这样,找各种理由从相府门口路过,希望见到阿兄回来。
他总是那样忙。
戌时将过,她终于瞥见他们人影。
“怎么站在这里。”
谢濯臣走在前面,言子绪在后走得摇摇晃晃。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吃多了,在外走走,消消食。”沈烛音眉头轻蹙,“你们喝酒了?”
谢濯臣继续朝里走,与她擦肩而过,“嗯。”
沈烛音心中憋闷,一个眼刀剐向言子绪。后者吓一激灵,酒醒了一大半。
“应……应酬嘛,多少是要喝一点的。”
合情合理,言子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
沈烛音被酒味熏得难受,“你们在哪喝的?”
言子绪不敢说,求援的视线抛向谢濯臣,但被沈烛音拦截,她横过一步站到了两人中间。
言子绪咽下一口空气,不得已老实道:“迎芳阁。”
“霍。”沈烛音笑出声,“那岂不是还有姑娘作陪?”
言子绪觉得她笑得有些恐怖,“主要是陪客人,我俩没……”
“好玩吗?”
沈烛音根本等不及他解释,回头问谢濯臣道。
谢濯臣自然看得出来她不是真心想知道答案,倒像是讽刺他。
“不该问的别问。”
沈烛音感觉心上团了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行。”
她转身就走,省得他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言子绪迷糊,“她是不是生气了?因为你……还是我?”
谢濯臣斜睨他,“你觉得呢?”
言子绪挠挠头,不敢说话了。
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谢濯臣头痛欲裂,在房中小憩。
没多久言子绪又来敲门了。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谢濯臣提不起精神。
言子绪在门缝里探头探脑,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女使说,今日音音一天都没喝药,全给倒了。我不知道她的病有没有好,你要是也觉得无妨的话,那就算了。”
谢濯臣心烦意乱,“她为什么要倒?”
“她嫌难喝。”言子绪左右为难。
谢濯臣揉了揉眉心,好一会儿才起身,站起来呆了片刻,先换了身外衣,再提步出门,“给我。”
取走女使手里的药碗,他急匆匆往沈烛音的房间去。
看他那架势,言子绪预感不好,赶忙跟上去。
突然的敲门声吓了沈烛音一跳,那力度像是来找麻烦的。
“谁?”
得到回应,谢濯臣直接推门而入。
他面无表情,气势有些骇人。
“你还是小孩子吗?怕苦就不喝药了?”
他还凶上了,沈烛音愈发恼怒,“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喝不喝都一样。”
“再说了,我自己的事情,你不该管的别管。”
又还回来了,她如今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迫不及待要从他身边飞走了吗?
谢濯臣握紧药碗,随后又放在桌上,瓷碗与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我已经管不了你了是吗?”
言子绪暗道不好,硬着头皮跑进来打圆场,“这点小事别动气嘛,这药确实挺苦的。”
又回头对沈烛音道:“你也是,谢兄也是担心你,你好好说嘛。”
两边劝。
“我不喝,你们吵死了。”沈烛音心烦意燥,“都出去!”
“好好好。”言子绪属实有些害怕,这边应着沈烛音,又不敢推搡不动弹的谢濯臣,“谢兄,要不咱还是由她吧,我瞧她气色,确实也好得差不多了。”
早知道就不多嘴了,言子绪心里苦。
谢濯臣逐渐冷静,盯着她道:“现在喝了,我立马走。”
沈烛音转过身不想听他说话,别过脸懒得搭理他。
“好。”谢濯臣明白了她的意思。
言子绪心里松了口气,以为这事就此揭过了。谁知一个不留神,谢濯臣绕过他重新端起药碗,捏起沈烛音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生生灌了下来。
他惊得长大了嘴,不知所措。
“咳,咳咳……”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沈烛音惶然,口中苦味蔓延,激出了她的眼泪。
她抬手反抗,但还未给谢濯臣造成阻碍,他就已经结束了动作。
整个过程谢濯臣一声未吭,喂完就走,丝毫没有拖沓。
只是刚刚跨过门槛,就听到瓷碗滚地的声音,还有一声埋怨如利箭般穿过他的心脏。
“谢濯臣!”沈烛音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我讨厌你!”
“……”
他的双眼在这一刻失焦,很久以后他才反应过来,此时这叫迷茫。
第50章 醉酒
谢濯臣又梦到娘亲和秋穗姑姑了。
和她们想见的梦里, 自己始终是孩童模样。
他跌跌撞撞地跑向他们,揪着她们的衣角仰着头问:“你们终于来接我了吗?”
娘亲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乖乖,你怎么又说这种傻话。”
秋穗姑姑俯身捏捏他的脸,眼中满是怜爱,“我们只是想来看看,你和小桃花过得好不好。”
“不好。”他鼻头一酸,心里的委屈满得快要溢出来, 以至于红了眼睛, 蓄着泪水,“一点都不好,她说她讨厌我, 我不要再跟她玩了,你们带我走吧!”
娘亲用指腹擦了擦他的眼泪,“傻乖乖, 不要再说这种傻话了,你们只是吵架而已。大家都会吵架的,即便是娘和秋穗姑姑, 也是吵过架的。”
“小桃花肯定是说的气话。”秋穗姑姑用一贯温柔的语气耐心哄着他,“乖乖不要放在心上好不好?”
他哭得更凶了, “我不要, 我做不到!”
“男孩子怎么能哭鼻子呢?”娘亲也捏他的脸, “娘和秋穗姑姑替小桃花跟你道歉好不好?”
他哽咽, 努力控制着情绪, 但徒劳。
“你们能不能……能不能去和她说,让她不要讨厌我……”
两个母亲一同抱住他, “对不起啊乖乖,我们见不了小桃花,她太小了,根本不记得我们的模样。”
“而且,连你也快要忘记我们的模样了。”
谢濯臣惊醒。
他坐起来大口喘着气,尝到嘴边咸咸的味道,他愣了愣。
用手背擦过脸颊,虽在漆黑的夜里看不见泪水,但湿润的感觉很清晰。
他竟然哭了。
——
言子绪觉得很无语,明明是他们兄妹吵架,为什么担惊受怕的却是他?
白日里的氛围已经不能用尴尬来形容了,而是诡异。
比如饭桌上,谢濯臣突然看着他说:“不要挑食。”
但他一口青菜一口肉,这桌上根本没他不吃的。
直到沈烛音冷笑一声,也对着他道:“管得真宽。”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工具。
而且……这场面似曾相识。
之后每回他一和谢兄出门,必定能听到一句阴阳怪气。
“又去喝花酒呢。”
沈烛音说这话时常带着甜美的笑容,但言子绪一点都不觉得温暖,反而后背发凉。
“只是去店铺里看看,不喝酒的。”他解释,但好像她要的并不是解释,所以他犹豫着问:“你要不要一起?”
“我可不喝花酒。”
言子绪:“……”
到底有没有听他讲话啊!
这么过了有七天,因着这几日的考察,他们要再宴请一次各位掌柜,地点还在迎芳阁。
作为一个老实人,沈烛音问什么,言子绪就答什么。
他以为这次她还是如往常一样,带着鄙夷地轻哼一声后要他们赶紧走,谁知她竟然要一起去。
“你哪能跟他们喝酒啊!”
真带她去,言子绪都怕谢兄刀了他。
沈烛音目露不屑,“谁要跟他们,跟你们喝酒啊,我去找希玉玩不行吗?”
言子绪:“……”
真的假的。
谢濯臣听了没说话,算是默许。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许也没用,只会让她更逆反。腿长在她身上,他又不能把她锁家里。
迎芳阁排练了一支新舞,今日首秀,很多人前来捧场。
整个楼里载歌载舞,满是娇色。
沈烛音站在二楼,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的人。
谢濯臣和言子绪坐在一处,身边还有七八个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各铺面的掌柜。
还有四五个姑娘在旁倒酒,几个男人面色酡红,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人。
“吃醋了?”希玉捧着脸在旁,看得起劲。
沈烛音下意识反驳,“少胡说八道,我是怕他们喝醉了,我一个人可搬不动他们回去。”
她话音一落,就瞥见一红衣姑娘给谢濯臣满上了酒,还对着他嫣然一笑。楼里吵闹,听不见她还说了什么。
“她怎么就给他倒酒啊,旁边的怎么不倒?”沈烛音眉头紧锁。
希玉看热闹不嫌事大,“喜欢他呗!”
沈烛音一噎。
希玉摇摇头,深沉地叹了口气,“吃醋就吃醋,还不承认。又不丢人,有什么好否认的?”
“以我多年混迹此地的经验,还是大大方方承认比较好。男人虚荣心很强的,知道姑娘们为他们争风吃醋都在心里偷着乐呢,反倒是那些扭扭捏捏的,容易将男人越推越远。”
谢濯臣往楼上看了一眼,沈烛音慌忙避开。
她看向希玉,再度问道:“你们这是正经乐坊吗?”
“都说了一半一半。”希玉耸耸肩,有些无奈,“我可不能陪你闲聊了,我今晚还得跟姐妹们去刘员外府里表演呢。”
沈烛音惊讶,“这么晚还要外出表演?回来得半夜了吧。”
“没办法啊,刘员外可是花了大价钱,点名让我去。”
沈烛音问了个很傻的问题,“不能不去吗?”
“你觉得呢?”
“你不是在你们楼里地位挺高的吗?偶尔拒绝一两次也不可以吗?”
希玉轻笑,但神情怅然,“你说什么傻话。我为什么地位高,就是因为我能赚钱。我若是不去赚钱,哪来的地位可言。纵使我有再高的人气,再多的人追捧,我也还是个贱籍出身,身在此处,万事由不得我。”
沈烛音欲言又止,沉默到有人来催希玉了,她才道:“那你晚上小心。”
“你也是。”希玉拍拍她的肩膀,与她擦肩而过。
沈烛音短暂地注意转移,看着希玉一行人穿过楼道,走出迎芳阁的大门。
中间有几个打哈欠的,被领队的管事指着鼻子训斥了两声。
她心想果然是一叶障目,她从前因为觉得自己配不上楼诤而感叹自己命运不济,总是沉湎于自己给自己假想的痛苦。
可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了,痛苦的具象化千姿百态,她的命运又算得了什么。
酒过三巡,言子绪脸颊微红但神志尚清,谢濯臣却醉了,迷迷糊糊,东倒西歪。
迎芳阁的小厮帮忙将人扶上马车,沈烛音瞧他眉目忧愁,眼角泛红的模样,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在生气了。
她忍不住责备道:“他只是来帮你的,怎么你没事,他反而醉了?”
言子绪委屈巴巴,“那也不能怪我啊,他自己心情不好喝闷酒,我哪劝得了他。”
“不怪你还怪我喽!”
言子绪:“……”
可不嘛,他心情不好的罪魁祸首可不就是你。
但他不敢说。
喝酒前的谢濯臣想,吵架归吵架,他要是醉得不省人事,她总不会不管他吧。
此刻伏在她肩膀上,他心中松了口气,放任酒精麻痹自己的身体,没有一丝意志的反抗。
回到仙晴小院,言子绪扶着谢濯臣回到房里,把他扶上床榻,一松手,自己便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你快回去休息吧。”沈烛音嫌他碍事。
言子绪不满,“你也不关心我两句。”
沈烛音将刚拧好的热毛巾糊他脸上,“够关心了吗?”
言子绪一贯在哪跌倒就在哪躺一会儿,此刻享受着热毛巾带给脸颊的暖意,一点不计较她的粗鲁。
但是!
等热气散了,他掀开毛巾,就见她让谢濯臣靠在她身上,温柔细致地给他擦着脸。
“你也太区别对待了吧!”
“不应该吗?”沈烛音理所当然道,“瞧你这声气足的,一点事儿也没有,再看看他。”
言子绪:“……”
有点道理。
“行了,你早点回去吧。”
言子绪在她催促后打了个哈欠,眼泪水都出来了。
这几日着实有些累。
“好吧,你也别在这待太久。”
“知道了知道了。”
言子绪出门轻轻将门带上,房间里安静得只有沈烛音拧毛巾的声音。
擦过他的脸,沈烛音的视线停留,他鼻翼两边粉粉的,瞧着还怪……乖的。
要是没皱着眉头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