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服。”她抱着木盆,早就找好了托辞,又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还关着门。”
谢濯臣理理衣袍,在桌边坐下,“本想换件衣服出去寻你,现在不用了。今日的字帖可写了?”
“马上就写。”
沈烛音嘴上应着,行动却磨蹭。
她字帖还没有铺开,门外就响起敲门声,她理所当然地放下笔,往门口看去。
“谢兄!”
言子绪抱着一个镶嵌宝石的盒子出现,还未等到准允就大步迈过门槛,笑容满面。
他莫名的热情令谢濯臣困惑,令沈烛音惶恐。
“你来干什么?”沈烛音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刚出他那离开,他可没说有这一出啊。
言子绪抛来一个“放心”的眼神,沈烛音神情呆滞。
谢濯臣将二人之间的交流收入眼底,看着对面轻声道:“过来。”
沈烛音将位置让给言子绪,自己坐到谢濯臣身边,眼神央求对面“别惹事”。
“言兄有何贵干?”
盒子上大颗宝石极为夺目,但灿烂不过言子绪的笑容。
他客气地将盒子推向谢濯臣,按向宝石,盒子便打开了。
里面铺着亮堂堂的金子。
“谢兄,这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
沈烛音睁大了无知的双眼,努力抑制着心里的紧张和打死对面那个蠢货的冲动。
谢濯臣不动声色地扫视过二人,重重关上盒子,“砰”的一声把言子绪吓得一弹。
“无功不受禄,言兄这是何意?”
他的眼里翘着无波无澜,但言子绪莫名觉得骇人,于是挺直了腰给自己壮胆。
“听说裴夫子给谢兄找了译书的活计,那多辛苦啊!”
言子绪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谢兄这样的人才,精力就该花在课业上,莫要让一些琐事误了你的前程。”
“只要谢兄答应,让……”
“你少在这里口出……”
沈烛音急忙出声打断言子绪,自己却又被谢濯臣回头一个冷漠的眼神吓得不敢出声。
“你继续说。”谢濯臣的食指敲打在桌上。
看他这态度,言子绪以为自己要成功,兴奋道:“三天外白渡河边有游船会,只要你放沈烛音陪我一起去,这些就都是你的。”
“你要他做什么?”
不能说实情,言子绪随口道:“就是给小爷当个跟班,委屈不了他!”
“……”
谢濯臣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无形的压力笼罩而来,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眼神像刀子似的,时间流逝,言子绪感觉身后冷汗涔涔。
“怎……怎么,不够?”
沈烛音正疯狂眨眼,言子绪一时之间摸不准她的意思。但话已经说到这里了,他也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天底下难道会有砸钱办不成的事?
不行就加倍!
他在身上摸索一番,又拿出一沓银票,“不够可以加,如何?”
沈烛音感觉自己的呼吸已经停了。
等谢濯臣再看向她时,她赶紧摇头撇清关系,竖起手指,发誓她绝不知情。
“还不够,那……”
“够了。”谢濯臣不咸不淡道。
言子绪嘴角上扬,向沈烛音投以一个胜利的眼神,只是不知道她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
“我的意思是……”
谢濯臣将装着金子的盒子和银票一同推回,修长的手贴在桌面青筋暴起,看似平静的语气中压抑着怒气。
“你说够了,就可以滚了。”
……
第7章 信任
沈烛音的双手交缠在一起,紧张到指骨发白。虽然言子绪事干得蠢,但毕竟为了她而来。
被谢濯臣冷言赶客,言少爷明显没被这么对待过,神情僵硬,既有被驳了面子的愤怒,又有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委屈。
沈烛音心一狠,猛然起身,一只手抱起桌上的盒子和银票,另一只手拉着言子绪往外跑。
嘴里还向后喊着:“我马上就回来!”
谢濯臣眼看着他们离开,掌心蓦然收紧,握成了拳。
出了房门尤获新生,言子绪愤愤地甩开沈烛音,“他未免太不知好歹了一点!小爷我好好跟他说话,他什么态度!”
“够了!”沈烛音看他来气,“你来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那我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言子绪理直气壮道。
“喜在哪?”沈烛音用力将盒子银票推他手里,“倒是被你吓得不轻!”
言子绪见她满脸愁容,自己倒是冷静了许多,用手肘戳了戳她的肩膀,“我这不是……”
“我知道。”沈烛音打掉他的手肘,又打断他的话,“可是你在干什么,把我当成我阿兄手里可以随意买卖的玩物,把我阿兄当成唯利是图的小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言子绪高声又急迫道,“我以为……我这么做,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沈烛音扶额叹息,“罢了,你记得以后我的事先和我商量,我先走了。”
她边说边往回走,想起谢濯臣来又一阵头疼。
言子绪追了上去,拦住她的脚步,“他不会对你怎么样吧!”想起离开时谢濯臣的状态,他有些胆寒。
“不会。”
虽然害怕,但沈烛音却能笃定。
“那之后怎么办?游船会那日你怎么出门?”
沈烛音一顿,从怀里摸出绣好的香囊,放在手里摩挲。
“只能看它了。”
她还能怎么办,无非是赌赌阿兄会心软。
“什么!”
言子绪忽然叉腰,把沈烛音吓了一跳。
“你又乱叫什么!”
“这不是给我的吗?”
他伸手去抓香囊,像是要抢走,幸好沈烛音眼疾手快,将其藏于身后,“这当然是给我阿兄的了,怎么可能给你。”
言子绪摸空的手转而捂上自己心口,一副心痛的模样,“你……你……我不管!”他忽而又无赖,“我也要一个,小爷我帮你那么多,不值得你送个香囊?”
沈烛音一愣,看向他不忿的脸,又想到自己有诸事还需他罩着行个方便。
“行。”她爽快答应。
言子绪这才满意,但仍不死心,想趁她不备抢走已经绣好的白鹤香囊。沈烛音并未察觉,只是着急回去,恰巧一个箭步跑走,溜得飞快。
“笨蛋!竟然连谁对你更好都分不清!”言子绪低声怨怼。
舍房里,房门依旧是沈烛音离开时推开的距离,谢濯臣手肘抵在桌上,掌心盖着眼睛,两指缓慢地揉着自己太阳穴。
“把门关上。”
沈烛音小心翼翼跨过门槛,他明明没抬头,却知道她回来了,声音低沉又冷漠。
房门关上,屋里便暗了,谢濯臣身上霎时蒙上一层阴影。
沈烛音慢慢走近他,低声唤了一声“阿兄。”
她意图点灯,刚把火折子攥在手里,就听到他说:“不用,你坐下。”
沈烛音心中忐忑,她心想他肯定是生气的,可现在他身上,她看到的更多是疲惫。
她胡思乱想一通,想过他会责怪她、质问她或者罚她几下戒尺。
可他却看也不看她,眼神漠然地望向并未点燃的烛火,莫名问:“他知道你是个姑娘,是吗?”
“啊?”沈烛音一激灵,“不……”她一向在他面前藏不住什么心思,索性放弃挣扎,低头道了一声“是。”
想到他会为此忧虑,又急忙道:“他不会说出去的!”
“你凭何如此信任他?”谢濯臣的声音冷厉了几分。
他今日碰上陈韬几人,方才想起言子绪看其伙伴的神色,与其看沈烛音的神色完全不同。
“他……答应我了,不会说出去的,而且……而且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你觉得?”谢濯臣厉声打断了她。
沈烛音无法解释,几次欲开口,都没说出话来。
昏暗中,谢濯臣的目光转向,死死盯着她的脸,不想错过其一丝神情的变化来影响判断。
他问:“你喜欢他?”
沈烛音一愣,过往的片段从脑海里闪过。上一世的悲剧便是从这一句话开始,她仿佛看到了大火在蔓延,最终的结局令她忍不住颤抖。
她疯狂摇头,掩饰过自己的失态,“没有!”
“我只是把他当朋友。”她诚恳道。
谢濯臣眉头微皱,她并未闪烁其词,神情坚定。他听到了他想听到的答案,但又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奇怪。
“他如何知道你是个姑娘的?”
沈烛音垂下脑袋,双手不知所措地揉搓着自己的衣角,用害怕他责罚的慌张来掩盖说谎的慌张。
“他觉得长得像姑娘,诈了我一番,我……我太笨了……”
谢濯臣沉默良久,放在袖口中的短刀被他隔着布料转动。
直到沈烛音偷偷看他,他才有明显的反应。
从她面前拿走火折子,谢濯臣一边点灯一边道:“将今日的功课和字帖写了,早些休息。日后不要和他走得太近,剩下的我会处理。”
沈烛音怔怔抬头,藉着烛火,慢慢将他的脸看清,“你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谢濯臣又将课本递向她,还替她翻到了今天课上讲的那一页,“怪你笨吗?”
沈烛音接过课本,视线依旧在他身上。
研磨、浸笔、展书……他有条不紊地做着琐事,说出的话不辨情绪,“我又不是今日才知道。”
沈烛音忽然哽咽,“这么愚笨的人……”
“也值得阿兄费心思爱护吗?”
谢濯臣研磨的手一顿,抬眼注视她,“你从前并不喜哭,自从离开京城,你便奇怪得很,可是离家不习惯?”
沈烛音抬手擦了擦眼睛,边擦边摇头,“我只是……害怕……”
怕越说越圆不回来,她结结巴巴道:“害怕……怕阿兄不在我身边……烛音本没有家,阿兄在哪里,烛音的家就在哪里。”
谢濯臣垂下眼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抬头时又无影无踪。
“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写功课,写不完不许睡,你还要继续磨蹭吗?”
“……”沈烛音的悲伤瞬间被冲淡。
谢濯臣用屈起的食指一下一下抚平页脚,盯著书面的字,眼神逐渐空洞。
沈烛音是个傻的,随随便便就可以信任别人。
他可不敢信。
一旦沈烛音是个姑娘的秘密暴露,他便无法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知道秘密的言子绪无疑是个巨大的威胁。
不过没关系。
这么多年,有那么多人想要将桃花从他身边夺走,或为了孤立他,或为了欺辱她……他面临过无数个威胁。
除掉威胁,或者除掉威胁他的人。
他的手早就不干净了。
第8章 鹌鹑
每到放课时,书院里便人声鼎沸,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谈笑着离开课室。
裴夫子单独叫走谢濯臣,他便不能与沈烛音同行,走时交待她早些回去,完成今日功课和字帖,勿碰凉水,脏衣服什么的,等他回去洗。
沈烛音一一应下,等他走了,才敢回去去看满脸怨怼的言子绪。
“他不让我跟你走太近,以后他在,我们就像刚刚那样,不熟。”
言子绪满眼哀怨,“凭什么呀!你干嘛要怕他?他还能因为你跟我来往,吃了你不成?”
“那倒不至于。”沈烛音收拾课本准备回舍房,“不过他不喜欢,这种小事就不要惹他心烦了。”
“小事?”言子绪跟上她的脚步,绕着她跑来跑去,“你怕他心烦,我的感受就不重要了?”
沈烛音叹了口气,满脸诚恳,略带可怜地央求道:“大少爷,拜托你大度一点嘛。虽然我今天没有理你,可我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给你绣香囊了,你就不要为难我了行不行?”
她眨巴眨巴纯然的眼睛,言子绪看得一愣一愣的,反应都慢了几拍。
“行……行吧。”他不自在地挪开眼,傲娇地微微昂首,“这还差不多。”
另一边,前去夫子院的谢濯臣特意避开了需穿过假山的小路,穿行小树林,却还是被有备而来的陈韬几人堵住去路。
“真是巧啊,谢大状元,咱们又偶遇了。”陈韬双手抱臂,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枯树,向谢濯臣投以不屑的目光。
今日上课的秦夫子赞叹谢濯臣有状元之才,他们嘲讽的称呼立马从京城来的大少爷变成谢大状元。
天气渐凉,落叶沙沙。寂寥的小树林里没有闲散的旁人,只有他们几个。生怕谢濯臣再溜,几人围着,像铜墙铁壁一般挡住去路。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冷声询问时,谢濯臣不慌不忙地将原本要交给夫子的策论卷好,收入袖口。
见他没有一点放低姿态的自觉,陈韬冷哼一声,冲旁边一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唇边勾起一笑,当即一脚狠狠踢向谢濯臣的膝盖,让他毫无防备地跪倒在地。
“哎呀!”有人夸张大喊。
“谢大状元为何要行此大礼,您可是京城来的爷啊,我们怎么受的起您的礼!”
几人哄笑一团。
膝盖传来的痛感是短暂而刺激的,谢濯臣一只手撑在地上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握紧袖中物,缓缓抬头,望向陈韬。
陈韬面上得意,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近他,居高临下道:“这样看我作甚,谢大状元可是有什么吩咐?”
“你不就是想知道我家在京城是做什么的吗?”谢濯臣微微垂首,似是懈气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就是。”
“早这样不就好了?”踢他那人在旁边笑话道。
陈韬眼神轻蔑,“那你倒是说说,你家做什么的?家里钱财多少?”
谢濯臣低语了几句,几人听不真切。
“大点声!”
陈韬屈膝蹲下,两指捏起他的下巴,“你跟自己嘀咕什么呢!”
谢濯臣被迫抬头,视线失去焦点,“我说……”他逐渐口齿清晰,“这些不重要。”
陈韬皱眉,“你打什么马虎眼……”
“你应该知道的是……”
谢濯臣打断他,双眼慢慢澄明,黝黑的眼眸难辨情绪。
“啊!”
一人尖叫。
刹那间,疼痛窜入腹部,蔓延至全身。陈韬蓦然睁大双眼,身体僵硬。
谢濯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轻声道:“再下半寸,你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