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的噩梦之源。
谢濯臣也做过噩梦,他七岁从火里逃生,是秋穗姑姑用命为他开路。
他又亲眼看着娘亲折回,被大火吞噬得一干二净,连念想都没有留给他。
那场侍郎府的大火,带走了他最重要的两个人,也毁了他的童年。
那年他时常在梦中惊醒,恐惧令他久久无法平复心情,他只能抱着什么都不懂的小桃花,挨过一个又一个漫长又寂寥的黑夜。
他讨厌火,害怕火,忌讳火。
可偏偏火这个东西,他一生都无法避开。需要它照明、需要它取暖、需要它烤熟食物……他只能将委屈和恐惧通通咽下去,唯有如此,才能活下去。
才能带着桃花活下去。
谢濯臣没有犹豫便冲上了祭祀台,衣服瞬间被点燃。
他掏出匕首割断捆绑沈烛音的绳子,手在抖。
来不及跑了,他抱起已经昏厥的沈烛音直接跳下祭祀台,滚落在地。
地面满是不规则的石子,谢濯臣拢她在怀,背部落地,腰上和背上各处碾入尖细的石块。他疼得闷哼,但还是得继续往外滚动,来扑灭身上的火。
唯一庆幸的是脑袋避开了尖锐物,他的意识尚在。
等身上的火终于熄了,他已经抱着沈烛音滚出几丈远,途经之处血迹斑驳。
疼痛模糊了他的其它感觉。
“桃花……”他气力不足地唤了一声,伸手去摸她的脸,拍拍,试图将她摇醒。
她没有反应。
谢濯臣的心再次悬起,他强撑着起身,身体在颤抖,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害怕。
“醒醒,你醒醒啊……”
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谢濯臣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你醒醒……”语气中带着哀求,逐渐有了哭腔,“你醒醒,别丢下我,你醒醒啊……”
眼泪滴落在她的脸上,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她还是没有醒。
“谢公子!”
谢濯臣泪眼模糊,循声望向树林。
树林里出现星星点点的火光,是一群举着火把寻来的人。
为首之人匆匆向他们跑来,是辛才。
“沈烛音她……郎中!郎中快来!”
辛才从队伍里拽出背着药箱的郎中,郎中踉踉跄跄,跪坐在地便开始看诊。先是掀开了沈烛音的眼皮,又是把了把脉,最后拿出银针扎了几个穴位。
“咳……”沈烛音醒来便觉得嘴角咸咸的,她虚弱地抬头,看见是谢濯臣才心安,气虚地喊了一声,“哥哥。”
谢濯臣的心终于落地,“没事了,没事了。”
失而复得,抱她更紧。
“你怎么来了?”
辛才一边扶起郎中,一边解释道:“我娘知道你们出事了,叫我过来帮忙,言少爷出门时便把我带上了。我们赶来这边的时候,看见有两处冒火光,便兵分两路,我来了这边,他去了那边。”
另一边,言子绪神色呆滞地跌坐在地。
他的面前有一具焦黑的尸体,他的手里攥着一块雕刻形状很特别的玉。
希玉希玉,稀世珍玉。
第65章 欺身
夜晚白幡浮动, 猎猎作响。
小院的中央摆着棺材,临时拼凑出的灵堂上,白色蜡烛明明灭灭。
“起!”
哀乐应声而响, 专业哭丧跪在棺材两侧开始发功,或抽抽搭搭,或号啕大哭,使整个院子布满哀恸。
沈烛音端着吃食从厨房出来,和拿着伤药和绷带的言子绪在谢濯臣房间前撞上。
“还没换药?交给我一起吧。”
沈烛音打算接手,言子绪却避开。
他叹了口气, “伤口挺多挺吓人的, 还是我来吧。”
谢濯臣背后的伤口细密又狰狞。
“我还能被吓着不成?”
“是他不想让你看。”
沈烛音沉默,片刻后将手中吃食递给他,“那你一起带进去, 换完药再叫我一声。”
“行。”言子绪腾出手接过。
沈烛音想起什么,“阿照又去任府了?”
“那小孩强得很。”言子绪无奈,“他就是要去, 我劝不了也拦不住,只能由他。”
沈照潜入任府倒是成功,但连着好几天也没什么收获。他不肯罢休, 一入夜便没了人影,誓要探出任府的蹊跷。
“罢了, 既然阿兄没提, 应该是默许了他, 随他去吧。”
哀乐进入一个高潮, 唢呐在耳边“轰鸣”。
言子绪被吸引注意, 望向院中的棺材,“希玉她……”
欲言又止。
沈烛音是亲眼看着任祺的人将希玉绑进了那间被烧毁的茅草屋, 自己后被带走绑上祭祀台。
“我觉得那不是她。”沈烛音在喧闹声下显得格外沉着,“他要把我们绑在不同的地方,明明在瓦莺屋舍的时候就可以把我们分开,却还要多此一举带着我去看希玉被绑,一定是障眼法。”
沈烛音分不清这是自己的理智判断,还是不愿意相信“希玉已死”这件事的自欺欺人。
“他一定是想让我们相信希玉死了,就不会再追查和纠缠。”
“嗯。”言子绪更愿意相信这个结果,“那我先去给谢兄换药了。”
沈烛音点点头,在他进去后,自己走近灵堂,默默跪在哭丧的人之间烧着纸钱。
谢濯臣房里,他穿着单薄的寝衣,趴在叠起的锦被上,面色苍白。
见言子绪拿着伤药进来,便主动褪下薄衫,露出满是纱布、绷带重叠的后背。
有的伤口渗出血,染红了白纱。
“葬礼的事可还顺利?”他随口问道。
不管那具尸体是不是希玉,葬礼都是要办的。如果是,便是送她一程,如果不是,便是摆给任祺看,让他放下戒心。
“顺利。”言子绪在他身后坐下,拆开他的绷带。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这些伤口,他仍旧倒吸一口凉气。
“我们之后该怎么办呢?”
谢濯臣因为后背的疼痛而皱起眉头,但说话的语气稀松平常,“花钱吧,雇个高手跟踪任祺。希玉若是没死,总能跟在他后面见着的。”
不过雇个高手,那可是大价钱。
“去哪雇?”
谢濯臣微微偏头,“你若愿意花这个钱,就去找沈照的师父。”
沈照的师父是当初沈澹帮忙找的,据说曾经混过江湖,定有路子。
“那我等会儿就去。”
谢濯臣不咸不淡地提醒道:“雇佣武功高强之人,不像雇用小厮家丁,托他们办一回事,就可能赔进去你一个铺子。”
言外之意,对他和言子涟之间的比较很不利。
言子绪倒没想那么多,“有谢兄你在,我还怕挣不回这个钱吗?”
谢濯臣:“……”
信任他有点信任得过分和莫名其妙了。
但他没有反驳。
沈烛音本来想着,等言子绪给阿兄上完药自己再进去。可烧完纸钱出来,浑身的灰屑,她便先去沐浴更衣了。
等她再来时,阿兄房里的灯已经灭了一半。她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近,发现他趴在锦被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的双手交叠用作枕头,半张脸暴露在空气里。
很乖的样子,沈烛音心想。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近。自以为小心翼翼,没弄出半点声响,可她刚到面前,他就睁了眼。
吓她一跳。
“我……吵醒你了?”
谢濯臣一动不动,保持着睡觉的姿势,“我没睡,在想事情而已。”
沈烛音坐到他身后,指尖隔着薄衫摸上他的背,想问他疼不疼,但又自己在心里回答了自己。
废话。
“在想什么?”她换了另一个问题。
“在想……”谢濯臣语气深沉,一本正经,“我现在这个样子,明明也对你做不了什么,你怎么还不来?”
沈烛音一愣,收回了手,“我只是因为沾了一身纸钱味,所以先去洗了个澡,耽搁了点时间来晚了。我没有……没有怕你对我做什么。”
“哦。”
沈烛音:“……”
她踢下鞋袜,爬上床榻,绕到他另一边,“我真的没有。”
“嗯。”
谢濯臣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没抬头看她。
“我没有不愿意。”沈烛音改了口,扭扭捏捏,浑身不自在,“我只是还没准备好。”
谢濯臣郁闷,“难道你觉得我会强迫你吗?”
沈烛音赶紧摇头,但是……他清醒的时候是不会,睡着了可说不准。
心里这样想,但一个字都不敢说。
她晃了晃脑袋,外面哀乐未停,她现在想这些属实不妥。
估摸得出她在想什么,谢濯臣又气又臊,扭头强装镇定道:“算了,我要睡觉了,你也回去早点休息。”
沈烛音想抱他,但又怕扯到伤口,所以一直没有上手。他赶人的话一出来,她还是没忍住缠上他的胳膊,“我不可以留下来陪你吗?”
谢濯臣抽出胳膊,甚至还把她推开,“我不太需要,你要是自己睡不着,就去给希玉多烧点纸钱。”
“希玉……”沈烛音在他面前没有在言子绪面前的冷静,听到名字就红了眼睛,“阿兄,你觉得外面真的是她吗?”
谢濯臣一愣,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话就调动了她的情绪,见她真的会难过,他把到嘴边的“大概率不是”改成了“不是。”
“为什么?”
“因为……”他挪开眼不看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一些,可信一些,“人活着就会需要精神支撑,大多数人依赖爱和责任,可还有一部分人是为着仇恨,任祺便是如此。或许是他忍辱负重多年,一朝大仇得报却失了精神寄托,只能从折磨希玉这件事上延续仇恨。”
“所以他做的事都只是想让我们相信希玉死了,但他不会真的要她命的,对吗?”
谢濯臣点点头,“嗯。”
即便只是猜测,但这话从他嘴里出来,沈烛音便觉得是真相。
她豁然开朗,黏到他身边,卖乖道:“那我的精神支撑就是哥哥。”
“呵。”看着她凑上来,谢濯臣反手掐上她的脸,面无表情,“少在这花言巧语,出去。”
沈烛音:“……”
没意思,他可真没意思。
“那我要是走了,你半夜要喝水怎么办?半夜翻身碰到伤口了怎么办?半夜饿了怎么办?半夜想……”
谢濯臣直接捂住她的嘴,“我没你那么多坏习惯,你知不知道你睡着爱乱动?比起我自己不小心,你在这里更危险。”
沈烛音:“……”
肯定是胡说。
她磨磨蹭蹭拖延时间,也不见他松口,“那我真走咯?”
“赶紧。”
“哦。”
她理理头发又拨拨裙角,明明只是一个下榻的动作,硬花了半刻钟。
伸脚够到地上的鞋,她心思一转,猝不及防倾身,在他眼角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
谢濯臣一顿,良久没眨眼睛。
沈烛音见他没反应,便老实穿上鞋,往外走。只是刚站起来手就被身后的人牵上,等她回头,他又像被针扎了一般松开。
“你改变主意了?”
谢濯臣没吭声,别过脸,一动不动。
沈烛音好像明白了什么,坐回去挠了挠他的手心,“求你了哥哥,让我留下来吧。外面这么多哭声,我会害怕的。”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不怕了吗?”
沈烛音抿嘴憋笑,“诚恳”地摇了摇头,可怜兮兮道:“那是我不自量力,胡说八道,其实你不在我根本睡不着,还会做噩梦。”
谢濯臣闷哼,“可你睡着会抓人,还踢被子,我很危险的。”
沈烛音:“……”
怎么还当面造谣呢?
看在他受伤了,还是为了救她的份上,忍。
她将手腕并拢,“我保证不会的,实在不行,你把我绑起来好了。”
真是个好主意,谢濯臣心想。
“咳。”他忍着痛,缓慢地直起腰,将叠起的被子往前推,食指敲敲空出来的地方,“你过来。”
沈烛音迟疑地挪动,将自己卡入锦被和他之间。
果不其然,他下一刻便欺身压下,她的身体在锦被上塌陷。
“这样就不会乱动了。”
沈烛音:“……”
可不嘛,哪有动弹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