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风里话【完结】
时间:2024-04-19 14:37:59

  蓦然地,他又想起她入宫那日,去了裴宅探视,整整一个时辰。
  时间往前数去。
  裴湛陪她去过洛阳,夜宿金光寺。
  兼职十六卫,任职公主府。
  更前面,裴湛同卢七有婚约……
  画页被他握在掌中揉搓、撕裂,对面的臣子闻纸张裂开的声响,不敢视君,只将头颅垂得更低。
  唯余光见得那半张被毁的是君臣问安图。
  “下去,继续盯着。”温孤仪将并未发怒,尚是温和模样,只将剩下半页一同撕了。
  “臣告退!”
  殷正接过画册出了殿门,只觉握在手中的画本千金重。
  谁都知晓,如今这位长公主同裴湛原是有婚约的。而陛下之对公主,虽未将其纳入后宫,但其中意欲几何,更是阖宫皆知。
  今日独撕这一页……
  殷正又想先前被派往洛阳监视一事,心思自然转到裴湛和公主身上,不由暗道一声“原来如此”。
  然,回想当日洛阳金光寺外,他不顾长公主而只跟踪裴湛,当是失职在前;后回骊山复命,为圆先前谎话,又言派属下扮僧人监测,片刻未离公主,如此以定君心,此乃欺君在后。
  他看了眼手中画本,是眼下将前事禀诚君上以求宽仁,还是且容雪球滚打至此一条道走道黑?
  正思虑间,今日方才紫袍加身的中郎将正迎面走来。
  殷正望去,又看掌中画本,一时踌躇。只僵了片刻,往怀袖间推回画册,上前与之寒暄。
  裴湛远远便看见这人,虽沿途行走步伐分毫没有滞留,然手中握物露出又收回,方才见他更是不自觉僵了一瞬。
  这些极细微的举止,放在寻常人身上自然不算什么。
  但这是个血卫营出身的暗子,且是一营之首领,但凡一丝一毫的区别于常态,扰他心神,便都不是小事。
  “下官见过裴大人。”殷正拱手道,“恭喜大人高升。”
  “承首领美言。”裴湛还礼,顿了顿道,“裴某瞧大人神色……可是君心不悦?”
  烈日当空,阵阵暑气扑来,惹人心躁。
  “那裴某眼下进去复命,还是缓缓,首领指点一二。”裴湛微微垂首,谦逊文雅。
  纵是官袍上走兽威猛,却依旧难掩他亲和气息。
  “不敢不敢,大人过谦虚了。”殷正含笑,却将声色压低一分,答非所问道,“大人日后值守宫禁辛苦,然西六宫贵人少而禁军不减,可轻松些。且吾等亦在那处。”
  裴湛颔首,“多谢首领。”
  两人互行礼,擦肩走过。
  西六宫如今住着的,不过三宫主位。两位四品嫔,和一位正一品长公主,确乃人不多。
  殷正之提点,自不会是为那两宫嫔。
  结合他领了守卫长生殿一职,再想他方才手中暗卫画册,加上见自己时之面僵神情,再回想今日种种。
  裴湛基本领会其意。
  确实君心不悦。
  且与他有关,与长生殿有关。
  殷正的提点委婉又明确,长公主处有他们在,他可轻松些,便是让他少关注长公主,同她保持距离。
  以免今日般,惹天子不快。
  裴湛往勤政殿去,这样的心思腾起,他或多或少觉得不豫。
  往过他对卢七之心,便是从未有之,更是坚决退婚。如今便是有一分不知名的情愫暗生,亦被他理智扼杀。
  自问待其之心,从未越雷池半步,却还是为君心所疑……
  入殿的一刻,他告慰自己当是多思多虑了。
  然一轮话语问答下来,他便知晓天子到底还是疑心了。
  温孤仪道,“连退两次婚,可是有了意中人?”
  裴湛想起当年暮色皑皑,公主府一面惊鸿;又念云中城夜深杀气如鬼,公主却是降临凡间救人的神。
  终于颔首道,“臣确实有所爱之人。”
  话毕,他从襟口掏出一个绣囊,将里面一截辫发取出,奉于君前。
  “长发绾君心。”温孤仪看着那三寸青丝,心中豁朗了些。
  上头金线磨损,玉珠有缝,当是早年之物。
  这人当真多年前便有所爱。
  “此女郎何处?若是合适,朕为你们赐婚。”
  郑氏的财富人脉自然重要,却也比不上裴湛之才学、威望。
  温孤仪非常清楚,才财之间的高低择选。
  “天妒红颜,伊人已逝。”裴湛从内侍监手中接回青丝,妥善安放,神色晦暗道,“臣犹不可追,唯心念之。”
  推己及人,想到永安身死的那一刻,再想这三年思她时光,温孤仪未再多言,反而多出一分愧意。
  确实不该怀疑这人的。
  他若有心卢七,根本无需这般好事多磨。
  不过是,如今卢七之身装了永安之魂,自己受不了她待旁的男子的和颜悦色,哪怕于世人眼中,她只是辅国公府的第七女,所行所言,乃卢七所为。
  他亦无法接受。
  她当只属于他一人。
  “朕记得你乃独子,总要开支散叶,不若放眼挑挑。或长安城名门闺秀,或清流人家好女郎,只你看中,朕皆为你做主。”
  “多谢陛下厚爱。???”裴湛话语恭谦,却是神色坚定,“臣之一生,未想再娶。他日若长者念后嗣,可于同族中过继。”
  温孤仪目光头过来,长久不曾移开。
  能如此纯粹守一人,未尝不是另一种福气。
  “且随你,左右是你的私事,朕不过多嘴一问。”温孤仪转过话头道,“身子如何了,若还未爽利,便再休息一阵,不急上任。”
  “回陛下,基本已经无碍了。”裴湛垂眸看了眼自己的着装,既是官服上身,理该在位谋职。只是温孤仪念他身子之恙,道这日不算上值,还容他休沐,遂感激道,“臣这厢回去稍做整理,不必等到初五,明日便可上任。”
  “你自个把握,左右身子最重要。”
  裴湛闻言,恭敬颔首。
  踏出宫门时,他忍不住回首殿中尚在伏案阅卷的人。
  于公而论,新朝创立的这三年,这人对臣民并无苛待。然前朝萧邺皇室,亦非昏庸无道,不听臣言,不顾生民,他又何以非屠族灭国?
  退一万步,那是公主的家国啊!
  *
  这日午膳,温孤仪来了长生殿。
  依旧没让人通报。
  他总想看到萧无忧最随意不加掩饰的状态。
  曾几何时,便是如此。
  她在他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如一匹洁白绢帛,他教导她可绘画作词,以挡布匹之白,免得他人涂抹。她却丝毫不在意,只递笔给他,“那师父绘丹青,作诗词好了。”
  “反正师父所筑模样,七七都喜欢。七七模样,亦想要师父一人知晓,最先知晓。”
  然岁月如梭,沧海桑田,他注定再也得不到她真实模样。
  譬如眼下,明明他在外闻得她的笑声,闻她半嗔半怒教导衡儿,“良药苦口,喝完小姑母给你烹茶,晨起采的露水,最是轻浮。”
  “莲子羹不能拜冰,你胃疾,冰镇莲子羹是小姑母的……”
  然他浦一踏入,她便守了随和色,同一行人一起向他行礼问安。
  衡儿病中难免娇气些,乃是纯真模样,上来拉着他道,“陛下,夏日炎炎,你能让小姑母分我半盏冰镇汤羹吗?”
  “少用两口,想来不要紧。”温孤仪原是想自个给孩子盛了,然看一眼默声端坐的人,遂笑道,“你觉得呢?”
  “那便用吧。”萧无忧不欲同他多言,瞥过头冲衡儿笑了笑,只盛了两汤匙给孩子。
  “朕也尝尝。”温孤仪附和道。
  萧无忧却未再又动作,只低头自己慢慢进膳。
  琥珀见状,赶紧上去伺候温孤仪碗筷。
  衡儿早早用完,由宫人带下去歇息。
  温孤仪看着离去的身影,温声道,“没发烧,胃口也没减。你可放心了。”
  萧无忧点头“嗯”了声。
  “有的是宫人,你也别累着,朕闻昨个你守了一夜。”
  萧无忧又道了声“好”。
  温孤仪漱口净手,面色有些不耐,话语却没有起伏,只道,“不是说新采了露水,要烹茶的吗?且让朕瞧瞧你的手艺,这些年有否精进?”
  萧无忧好不容易得半日闲适,她忍着与他和平共处已是上限,实在不想同他相处多话。眼下每应付他一句都觉疲乏,忽闻他道“这些年茶艺如何”,没忍住气极反笑,轻哼出声。
  这些年,她不是在异乡侍奉男人,便是一缕孤魂在阴阳间徘徊飘荡,何来功夫精进茶艺!
  然温孤仪闻她讽意,又见她一脸敷衍,压抑了整顿膳的怒意终于喷薄出来。
  “朕便如此让你厌烦?朕不在此间,闻你有说有笑,笑靥如花的。”
  “你觉得我该对着你笑?还是该缠着你讨着你笑?”萧无忧亦没控制住,脱口而出。
  “值得你笑的人大概不在此处,让你失望了。”温孤仪蓦然又想起那张君臣问安图,想起她重生回来后同裴湛独处的许多时光,不由醋意横生。
  值得她笑的人,她的父母,手足,还有药师谷里的陪她长大的少年,确实都不在此处了。
  萧无忧合了合眼,压下汹涌的情绪,叹道,“别这样,我不想吵。就按之前约好的,我等着你证据,你用心去寻,我们把神思用在值得的事上。但是真的,我的耐心有限,经不住你反复折腾。”
  然温孤仪却彻底会错了意思,只当她默认不在此处的人是裴湛,一下便愤而起身逼近她,“你别忘了,除了我以外,当今世上,在其他任何人眼里,你只是卢七而已。所有对你好的,都不是真的对你,对的是卢七,对的是另一个女人。”
  他一把将人拉过,捧起她面庞迫她与自己直视,“今时今日,你只有我!只有我真心实意的对着你。”
  “为什么今时今日我会只剩你?只剩你这个魔鬼?”萧无忧在他禁锢拼命挣扎,数日里好不容易维系的平和又被打破。”
  她撕心裂肺道,“你说为什么?因为你锁着他们!逼疯了他们,甚至还杀了他们!”
  她因温孤仪的蛮横触碰又开始惊惧,连带着激出卢七□□的哮症,片刻间已是薄汗湿鬓,面色惨白,唇瓣灰败,从他怀中滑下去……
  “七七!”
  “七七!”温孤仪慌忙扶住她,搭上她脉搏,扯下她腰间悬挂的药包给她嗅,转头吼道,“传太医!”
  “你、你给我滚……”萧无忧夺来药包,撑着口气从他臂弯挣出,只往琥珀奔来的方向爬去。
  “殿下!”琥珀扑来抱住奄奄一息的人,抬眼哀求道,“陛下,您走吧!”
  “求您了……殿下统共就开心了这么半日,你何苦来的……”她一下下顺着已经散了意识人的胸膛,将她趴在自己肩头哄慰。
  温孤仪上前挪了一步,伸手却没敢碰上去,半晌待太医赶来,方一步步退出殿外。
  *
  萧无忧到底年轻,哮症亦不是什么重疾,用药歇了半日,便恢复过来。只是散了精神头,又同先前一般,无声闷在殿中。
  温孤仪每日抽时间过来,偷偷看她。
  然晨起隔纱帐,未醒的人眉间忧色未消,长睫不自觉颤动。
  午后临窗阅书,她亦走神厉害,抵在榻上眸光涣散。
  偶尔坐在廊下,看衡儿练武,亦是无有神色,只时不时给孩子擦一擦汗,或招手让孩子用一盏茶。
  总之,温孤仪所见,沉默的女子不是疲态满怀,便是怏怏聊赖。
  数日里,再未见她展颜模样。
  七月初五这日,姜氏又带着孩子入宫。
  这厢温孤仪积极许多,传口谕道是姜氏不必计较时辰,可多留些时候陪伴长公主,便是过夜亦无妨。
  然姜氏还未答话,萧无忧亦回了内侍监,“告诉陛下,孤母家之人破例连番入宫,已是皇恩浩荡。孤不敢在逾矩,自遵守六局安排,到点让家嫂离宫。”
  这日,俩个孩子未在去御花园玩,只留在长生殿回廊水榭玩闹。
  凉亭下,萧无忧握着一盏茶,远远看着两个孩子,眉眼染上一点笑。
  “我听琳琅说了,这两日七妹身子不爽。”姜氏浅声道,“人在屋檐下,七妹还是顺着好。螳臂当车,不如虚以为蛇,或许能……”
  姜氏看看一眼萧无忧,又看玩的正欢的孩子,缓声道,“罢了,你这幅模样,且去屋里歇着,莫沾了暑气。二嫂给你按头解乏!”
  萧无忧点头回了屋。
  姜氏这回未再多话,当真只让萧无忧半趴在榻上,细细给她按揉太阳穴。
  她力道适中,快慢有序,萧无忧被按得昏昏欲睡。
  然却在即将合眼的一瞬,听到宫人侍卫的叫唤。
  声音是从水榭上传来的。
  待萧无忧和姜氏赶到,隐在外头的殷正已经带人先一步救起了两个落水的孩子。
  宫人侍婢在外殿跪了一地,姜氏的贴身侍女翡翠连连磕求饶道道上原委。
  原是两孩子远在湖畔玩,想捞湖中锦鲤,琳琅便去寻网子。后来阿又闹着要吃冰盏,琥珀遂去传了。
  因阿怕生人,旁的侍者不敢接近,都远远看着。故而就翡翠一人看着他们,原也无事。
  实乃翡翠好心想着衡儿有外伤,沾不得水,就想着与他们回岸些,才扭头与衡儿言语,不想阿脚一滑,就跌了下去,衡儿眼尖,急急跃去抱阿,两人便都一起跌在近岸的浅水处……
  “阿嫂先带阿回去吧,我且不送了。”萧无忧无心罚人,又见阿亦是一副惶恐模样,钻在姜氏怀里。
  念及温孤仪对衡儿的在意,怕他生怒累及她们,遂一边让她们早些出宫,一边只催促着太医。
  殷正虽救的及时,两个孩子只呛了几口水,不算严重。但衡儿外伤还没有全部结痂,遇水极易感染,伤势便可大可小。
  “好,我们先走,你莫急。”姜氏也未多言,只上来看了眼衡儿,遂带孩子离去。
  “去看看,太医到哪了!”萧无忧急道。
  “臣看一下。”一个声音传入,萧无忧抬眸,见阔步而来的正是裴湛。
  这日他本在此巡查,闻长生殿出事,连殷正都入内救人,遂情急赶来。???入宫门后,在宫人口中了解了大致事宜。
  他尚懂医术,知道外伤感染的严重性。
  只剪开衡儿衣衫检查伤口,在未结痂处先用盐水清创,然后让殿中常备的一些消炎的药粉拿来敷上。
  未几,太医赶到,见如此处理之法不由舒气赞道,“亏得提前处理,缓了不少。”
  闻这话,萧无忧方才松下一口气。被琥珀扶着坐到一旁,给太医腾出位置。
  “殿下安心,不会有事的。”裴湛见她眼中含泪,却是隐忍未落,眉宇间一抹坚毅色始终撑住,只静静盯着榻上孩子,心中生出两分叹服,出言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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