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孤仪隔案看她,道,“马上便要成亲做新妇了,该开心些。”
“孤自然开心。”
萧无忧想起这一连二十余日在温孤仪嘲弄下的忧思惊惧,纵是如今得以赐婚,终不愿多与他言语。
只想回殿歇下,养养精神。
她还需寻个名头,住回公主府,最好是住回辅国公府。她实在不想住在宫中,与他挨得这么近。
且住在外头,好多事能方便许多。
如与姜氏的见面,再比如与三哥的见面。
三哥很快苏醒回来长安,想到这处,萧无忧便不由想起裴湛。
闷堵的心中豁然生出一股清凉与舒适。
“方才廊下见到传旨的内侍监没有?”温孤仪从正座下来,换到与萧无忧同侧的座榻上,给她到了盏茶。
萧无忧也没接,只安静坐在一旁。
“这是西山白露。”温孤仪将茶推近些,“你不一贯最爱喝吗?”
“人是会变的,以前爱,眼下不爱了。”
温孤仪闻言,点了点头,“难不成现在爱喝白梅茶了?”
“喜爱的或许会变的不喜爱,然讨厌的只会更加讨厌。”
温孤仪握盏的手紧了紧,压下窜起的心火,“方才廊下那旨意,是朕追传给裴湛的。”
闻这话,萧无忧提眉看他。
温孤仪正要说话,见方才传旨的内侍监回来,只抬了抬手示意他带宫人退下。
方道,“瞧你这幅样子,可是以为朕反悔了,是撤回的旨意?”温孤仪兀自倒了盏茶用着,笑道,“喝了这么些年西山白露,确实滋味比白梅茶好许多。”
“陛下无事,孤便告辞了。”如今亦是和在突厥一样的心态,即便给了面前人尊称,萧无忧亦不会于己谦称。
无论是面对异邦王侯,还是新朝天子,她都是萧邺皇朝的公主。
“七七,你方才的神色师父看得明白,你根本就是害怕朕将婚约撤销。”温孤仪勾了勾嘴角,伸手给她将发髻上一支步摇往里插正,“你这点神色起伏,是瞒不过朕的。”
“纵是孤有此担忧,也实属正常。试问哪个女子会不介意自己的婚约被人反复拿捏。”萧无忧瞥过头避开他,“即便孤觉得陛下当不该有此荒唐之举,毕竟天子一诺千金,君无戏言。”
“你担忧的仅仅是一桩婚吗?仅仅是情之所钟,害怕失去裴湛如此好儿郎?害怕他日良人难觅?”温孤仪摇首,搁下茶盏道,“都不是。”
“你害怕的是失去裴湛的威望。换言之,你看中的也不是裴湛本人,是他寒门清流领袖的地位,朕说的可对?”
萧无忧拂袖起身,嗓音里带了两分不耐,“孤看中裴湛何处,与陛下并无关系。陛下只需知晓,如今孤再也看不中您任何一处。”
“大晌午日头正毒,便是被朕言中,也无需这般恼羞成怒,左右此间不过你我二人。”温孤仪缓了缓,眼尾不知何时多了一抹赤色。只从案上拣了把扇子摇开,伸过手臂给她打风。
“朕不过是惜才而已,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说到底不过是我们彼此间的恩怨嫌隙。”他目光落在对面的墙上,话语亲厚,当真一副为人多思的模样,“裴湛纯良,你何必推他入局?”
萧无忧扪心自问,相比裴湛将她藏在心中爱了多年,甚至为她一缕青丝而不婚不娶不传后,自己于他的那点情分,当真是微薄的可怜。
七夕宫宴那日,她计划寻他,原就是想于他说明,给他一个自由择取的机会。不想事出偶然,发展到如今田地。
她自问,是对他不起。
如此想来,这厢她默了许久,好半晌方轻叹了口气。
心道,“余生漫长,许我慢慢累出情意。”
“今日裴湛殿前求娶,咬死不是那日情郎,这可不是他的本性。而你,又不偏不倚掐着点来到此间。朕便知晓,这一路皆是你的谋划。好心思啊,七七!”
温孤仪站起身来,转到萧无忧身侧,继续摇着折扇,扇出的风不知灭的是自己的火,还是对方的气,只继续道,“你今早甚至???堂而皇之地向太医院要避子汤,就是为了要继续抹黑自己,你是嫌宫外风波不够大,让宫廷也起你的流言,如此反衬裴湛清白情深之名。”
“说不定裴湛此刻还感激涕零,却不知根本是你步步为营,给他的三分情意夹杂着七分利益!”
“那也是孤与裴湛之间的事,不牢你多言。”萧无忧终于忍无可忍,他一眼,抬步离开。
“等等!”温孤仪收起扇子,敲打着自己掌心走上前来,“不过与你闲聊两句,何必恼成这样。”
“你都要大婚了,是喜事。”温孤仪容色愈发清贵温润,眼皮压过,眼角微扬,便是一副极亲和的模样,“朕给裴湛的第二道旨意,是让他去接金光寺里你的族人。如此,让你双喜临门。”
萧无忧看他一眼,无声却再直白不过的意思。
你这般好心?
“不信,你得空传他,自己问去。”温孤仪抬眸扫向殿外,蹙眉道,“何事遮遮掩掩?成何体统!”
萧无忧闻声望去,是方才的内侍监。
“扰了陛下和长公主,奴才罪该万死。”内侍监匆忙上前跪下道,“时乃裴将军守候多时,奴才想给他传个话,又见陛下同长公主相聊甚欢不敢打扰,如此一时在殿外犹豫!”
“裴将军现在何处?”温孤仪问。
“回陛下,裴将军在偏殿等候。”
“传!”
温孤仪看了眼萧无忧,回了正座,“你无事可以歇下了。”
萧无忧转瞬明白了一切,不由往外头看去,又回首怒视温孤仪。
他是故意的,让裴湛在偏殿听了这些话。
“留下也行,且看看他可还愿意往洛阳走这一趟。”温孤仪话语落下未几,裴湛便踏入殿来。
萧无忧尚且站在殿门边,裴湛进来时与她擦肩而过。
“臣拜见陛下,拜见长公主。”往御案走近两步,裴湛恭谨行礼。
“免礼。”
“谢陛下。”
裴湛起身,萧无忧往回走了两步,在他身侧的榻上坐下。
“何事,让你去而又返?”温孤仪开腔道。
“是为前往洛阳金光寺一事。”裴湛话语直白落下。
温孤仪和萧无忧的目光同时凝在他身上。
想的亦是一样的事宜,裴湛大抵不愿走这一趟了。
故而萧无忧只一瞬便收回了眸光,而温孤仪则有些自得地望向她。
然却不料,裴湛继续道,“陛下旨意上未严明前往的时辰,和回来落脚处,臣方来此请示。”
萧无忧一下红了眼,只是未得他余光接上。
只有他继续回应温孤仪的话语在耳畔缭绕,“臣自然要前往护行的,那处人皆是臣未婚妻子的至亲,自当前来观礼。”
萧无忧垂下眼睑,砸下一颗滚圆的眼泪。
殿中静了一瞬,萧无忧未再抬头,只看着一截垂在眼前的靛青色澜袍袖角,伸手上去拉住,轻轻晃着。
到底在勤政殿中,裴湛有些无奈地递给她一个眼神,却没忍心将袖角扯回。
“想来公主思念家人,你拣着日子尽快。”温孤仪话语沉沉砸来,“无事,便早些出宫吧。”
“孤送你出去。”这回萧无忧接得极快。
“长公主留下,朕尚有事与你细谈。”
“臣不打扰陛下与殿下了,先行告退。”裴湛到底拉回袖角,躬身退离。
萧无忧尤觉手中一空,心便往上提了一分,唇口张了两次,却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半晌,见人已经彻底离去,遂亦拂袖离开。
“七七!”温孤仪阔步拦下她,一把将她拽进身侧,凤目猩红,眼前不由想起片刻前,萧无忧拉扯裴湛广袖的场景,咬牙道,“你太过了。”
“怎么?你算计孤便可,孤刺激你便不可?”萧无忧嗤笑了声,片刻面上浮起些许真诚,话亦是柔和,“你莫这般恼怒,孤原未想刺激你,不过被裴郎痴心感动,真情流露罢了。实打实情难自抑,非有心刺激。”
“要是惹你不快了,这厢给你赔个不是。”说着,她当真抽回手,交握于左,给他盈盈施了一礼。
“好!好!好的很……”温孤仪紧紧盯住她,胸膛起伏,半晌方平复下来,“如你所言,你我成日这般争锋相对,亦是劳心的很。不若我们达个共识!”
萧无忧眉宇微蹙。
“知你想得通透,不在意族人生死。但是大喜日子将近,若是沾了血气总是不好。”温孤仪顿了顿道,“出嫁前,好好待在宫里,我要的不多,与我闲来烹茶闲话,偶尔赌书吟诵。”
“荒谬!”萧无忧冷嗤。
“七七,我已经退让成这样了,再逼急了也会疯的。”温孤仪合了合眼道,“你说的对,我不该那样逼你。如今我将这话一样还你,莫逼人太甚。”
“你我之间,到底谁逼谁?分明……”
温孤仪抬手止住她话语,“我只要两个月,两个月内我一定给你一个我灭太子萧不淮满门的满意答复,亦会有铁证人证让你信我。”
“这两个月,你乖一些,成吗?”
温孤仪见眼前人不止没有反应,还满脸嘲讽,不由怒从心起,一把抓住萧无忧,“你对我软和些,对我笑一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你是我养大的,你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不就是想连着裴湛的寒门清流和卢氏的世家门阀反我,复你萧邺天下吗?”
“我已经应许你嫁人,已将你族人放回,你是想要双喜临门,还是血溅华堂,自个且想清楚!”
“我再说一遍,我只是想要同你平和的处两月而已。”
“两月为限。”萧无忧推开他,“不必司天鉴择良辰了,十月初一为孤婚期,你下旨,孤便再信你一回。”
西北道上,郑家人已经有了崔抱朴的下落,不日便可抓获他。
两个月平和的相处,他们间那样深的牵绊,总能胜过她对裴湛并不纯粹的图谋。
甚至,她这厢还愿信他,便是最好的证明。
温孤仪如此想来,转身便研磨提笔,将旨意传去了御史台。
*
这一日,不仅将婚事定了,裴湛也未曾因温孤仪的挑拨而心生退缩,萧无原该松下一口气的,何况婚期都定了下来。
然就是定下婚期这事,让萧无忧悬了好几日的心。
而这好几日里,裴湛虽在宫中任职,却一次也未踏入长生殿。
自己图谋的事,已经被温孤仪挑破。
至此,她和温孤仪之间,从个人感情到国仇家恨,已经彻底摊上台面。
而这样的挑明,原只有两种结果,温孤仪杀了公私皆占的裴湛,或是他被反杀。然眼下裴湛和卢氏都安好,便是说明温孤仪未动杀心。
裴湛是安全的。
萧无忧分析时势,为这处她该定心。
如此盼着她来――
萧无忧望着窗外月色,芙蓉面两颊生飞霞,大抵是情意又深了一分。
未问过他而直接定下婚期,他可是觉得是自己对他的补偿?
又是不含情意的。
可是眼下,她分明为此又怕又忧。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月上中天,萧无忧蘸着茶水在案几上写古老的诗,还未写完便听得后窗声响,回首见一个人影跃了进来。
来人一身官服,腰刀尤挂。
“将军今夜值勤,大可从正门进来。”萧无忧看着被他隔空点穴软软倒地的守夜姑姑,不由轻嗤。
“臣上半夜值勤。”裴湛将周遭门窗合上,只命了琥珀守夜,回来屋中。
萧无忧尚且坐着,他站着,两人间隔了半丈距离。
“你还好吗?”
“辛苦了。”
两人同时开口,话语叠在一起。
萧无忧捧了盏茶起身。
她自然听得懂他的话,这会原该他散值休憩的时候,然他连衣衫都未换便来了此间,自然是心念她的。
裴湛往前走了一步,接过茶水,原本想说的“多谢”二字梗在喉咙。他看见案上水渍未干的字迹。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臣这五日未来,不是生殿下气。实乃那日殿中,我们举止太过,臣怕刺激到他。臣无惧责罚,只是怕殿下受难。故而走得匆匆,亦多日不见你,如此平他心绪。而今夜前来,一则值勤档口,二来明日臣便前往洛阳了。走之前总要同殿下说明了。”他又看一眼案上水渍,便再走近了一步。
剩尺寸间隙,他却没有在靠近,只轻声道,“殿下莫怕,亦莫忧,臣一直在的。”
萧无忧眸光低垂,不敢看他,片刻只道了一声“对不起。”
裴湛笑了笑,未接她这话,却道,“殿下,那日陛下诓你之言,臣在来时,于家中祖母便已经清楚提醒,然臣还是入宫了。至于您一言定下婚期,臣亦不觉什么,只觉殿下欲逃离这宫殿之心甚重,故而愿早些接你回家。”
回家。
萧无忧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巍巍宫城,原是她的家。宫城最高座上的男人,她曾视他为家。可如今,她却只想快些远离。
能离开,便已很好。
却不想还会有眼前人给她一个家。
与她说,接她回家。???
“臣很早便与殿下说过的。”裴湛又一次看向案上水字,抬眼又看姑娘逐渐赤红的眼角,满含热泪的眼眶,只坚定道,“何论值得,是臣愿意而已。”
萧无忧长睫扑闪,带下一串泪珠,多日未笑的面容终于展颜,揽上他腰腹,将头埋在他胸膛。
“殿下!”裴湛推开她,有些报赧道,“臣才散值,尚未沐浴。”
“将军恩德无以为报,妾侍奉您沐浴吧。”姑娘素手一勾,便将人带去了内室。
半夜未开汤泉,净室唯有浴桶。
水汽氤氲,细雾蒙蒙。
浪涛起伏里,裴湛退开身,将跪趴在桶沿上的人抱转过来。
萧无忧青丝贴鬓,薄汗连珠,半阖着一双迷离杏眼,看水下依旧挺拔的根骨,只痴痴道,“郎君是要孤做回观音?”
男人强忍的呼吸粗重,被唇齿衔住的耳垂滚烫,只将禁锢在双掌中的人托住,放下,由水花汹涌,激浪滔天,“臣,从此不敢看观音!”
……
风停雨歇,他一口咬在她肩膀,从喟叹声中发出一记难得的厉声,“殿下!”
话语吐出,这人便从云巅极乐地瞬间回到人间清醒处,他原控制的正正好,然贴着他胸膛的人缠搂的密不透风,半点没容他出来。
“这两日,是安全的。”萧无忧抚他眉眼,“再不济,左右还有两月不到我们便成亲了。”
裴湛颔首,亲了亲她额头,抱她出浴相拥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