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刀剑相向,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这一刻,温孤仪唯一所想,便是不能让她出宫接触辅国公府的人。
她需在他掌中,他方能安心再寻机会证明自己。
于是,他抵着后槽牙温声道,“待裴湛回来,让他与你说明刺杀的事宜,若是你还觉得……”
“荒唐!”萧无忧怒极反笑,“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
“等他回来?我就是怕他回不来,才要出宫的!”
“你当真如此在意他?”温孤仪声色打颤,从眼尾红满眼眶,“我与你相伴十数年,两世纠葛,比不上他陪你睡了一晚?”
“你混账!”萧无忧受他言语刺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出手,牟足劲扇了他一巴掌,气息直喘道,“为何有那一晚,你以为孤不知道?没有你的同意,郑家女敢在宫宴上对一个三品高官酒中下药?而你为了断孤拉拢他的念想,竟能如此听之任之!亏得裴湛从大局出发,待孤之心胜过与你的这番嫌隙,方不愿计较!而你,却非要让孤撕破这层脸面!”
“这么说来,在你心里,朕如今是比不上裴湛了?”温孤仪轻哼了一声,一把拉过萧无忧,额角青筋隐隐抖动,低低笑道,“我且问你,可是再也不愿信我,再也……”
“我还要怎样相信你,人都死了……”萧无忧失尽力气,后背面庞生出冷汗,只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只是死了一个外姓罢了,说到底并不是你萧家人。”温孤仪扶正她,话语温和,痴痴道,“你知不知道,朕随时可以杀了他们,朕现在就杀光他们,没了这些念想和依仗,你就只有朕。高则深宫大内,隐则孤山老林,只有你,只有我。不、还有我们的孩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只能???看着我,只能看着我们的孩子,岁月流逝,你会忘记所有人。望不了也不要紧,师门有的是让你忘记前尘的药!”
温孤仪只是言语平和,心绪已经不受控制。
自七夕宫宴窜上心头的滔天大火在这一刻烧光理智和耐心,他一把转过身将人抵在廊住上,未意识道廊住突出的花形边缘正好硌在萧无忧腰背。
“师父带你回来,让你重活一遭,不是想和你剑拔弩张的。没有证据也找不到证人了,可是师父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嫁人吗?不可以的,你是我的。你乖,听话些,过些时日师父按方子给你制丹药,你吃了就能开开心心的,什么也不用记得,只需记得师父。”
萧无忧垂着眼眸,半点不看他。
“别想死!”温孤仪只觉舌尖一阵刺痛,遂一把箍住她下颚,迫使她仰首,两指头撬开她齿关。
想要咬舌同归于尽的人,咬不到舌头,便咬他入口的素指。
未几,唇角便有血流滑下。
分不清是舌尖血还是指尖血。
反正,她开始流血。
唇齿间失力松口,只仰头抵着廊住喘息……
“你看,便是这重生的反噬都将我们捆绑在一起,没人能将我们分开。”温孤仪扶正往下滑的人,还在虚幻中言语,“七七我们要个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多好……”
甚至因萧无忧长久地不回应,他捧住她面庞,俯身低头看她。
像以往很多时候,想再一次从她眼里望进心里面。
看到在她心底,放着一个完整的他。
然而,他并未看到。
他只看到她浑浊涣散的瞳孔,看见她满头虚汗混着眼角泪水一起滑落,看见她灰白的唇瓣颤颤巍巍的张合……
她气若游丝,好半晌才发出声音。
她说,“我、不要……你的孩子,我……已经有孩子了……”
“血――”这场争吵中,终于想起第三个人的声音。
是衡儿。
他瞪大眼睛,伸出手指道,“小姑母在流血!”
温孤仪下意识往下望去,她的裙摆已经湮红,一道细细的血流从她足畔流出……
*
萧无忧完全清醒,是在四日后。
八月二十七,正好是裴湛带人回来的这天。
四日里,温孤仪一直陪着她,她也并不是一直昏迷,偶尔有醒来的时候。
八月二十四的夜晚,她头一回醒来。
彼时太医还在,确定孩子没有了。
温孤仪嗓音发哑,道了声“对不起”。
她凝神听了会,重新合上眼。
八月二十五日下午,她第二次醒来。
温孤仪不敢看她,含糊道,“先喝药。”
她盯住他。
他端着那碗药,“这不是忘情的,没那么快制出来。”
她张口由他喂下,未几吐了他一身。
“你又逼死了我一个亲人。”她虚笑与他说,“我最亲的人,与我血肉交融未见天日的人。”
八月二十六日上午,她第三回 醒来。
温孤仪的眼睛因熬得太久,起了血丝。
她抬手点上去,但没有碰到。
她仰躺在榻上,喃喃道,“别让裴郎知道。”
温孤仪面上瞬间露出一抹惊喜,两日过去,他已经恢复了思考的能力,裴湛一行的遇刺同崔抱朴的失踪发生的时间相差无几,显然是有人故意分散他精力欲图围魏救赵帮助崔抱朴,同时意在挑拨裴湛和他的君臣关系。且这人如此着急,想来也与近日长安城中的重新搜查崔氏女有关。
换言之,这一切极有可能是崔氏女所为。
如此,但凡她有动静,总有痕迹。
是故萧无忧这话,他觉得是在保他和裴湛不生嫌隙。
他想,她定是也想通了此节。
却不想,萧无忧的话语再度响起。
她的手捂在小腹上,低声道,“裴郎不知他来过,便也不必徒增悲伤。孤什么也给不了他,但求他能好过些。”
八月二十七日晨起,便是此刻,她精神好了许多,已经可以下榻更衣理妆。
温孤仪站在她身后,话语有些激动,“裴湛已经带着他们回来了,马上就入宫了。”
萧无忧面上扑了层脂粉,青丝挽成一个堕马髻,簪了一套梨花玉金镶玉头面。
是寻常的气色,家常的打扮。
昨晚,她提了要求不要再住宫中,想回公主府,温孤仪答应了。
她抿过唇脂,开了口,“裴郎离开那天,你许孤去城郊送他。他叮嘱了许多,到最后,强调让孤一定不要激怒你,多顺着你些。”
“孤说,我顺着他,大抵得与他闲话品茶,对弈丹青,我说这些都是与爱人做的事……”
“他说,不要紧,相比希望你爱我,臣更希望殿下好好活着。”
萧无忧用胭脂扑去泪痕,叹,“孤好好活着,就是没保住他的孩子。”
她抬眸看镜中人,脸上是自嘲的笑意。
裴湛是半个时辰后入宫的,入长生殿时眼中全是愧疚。
是没有将她亲人完整带回的愧疚。
他站在门边,萧无忧还是坐在妆台前。
她起身慢慢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眼下乌青,低声道,“辛苦了。”
裴湛摇头,“殿下仿佛瘦了些。”
“为伊消得人憔悴。”萧无忧眨着有了些光亮的双眸,细软的臂膀圈上他腰腹,柔声道,“孤想你了,你抱一抱孤。”
裴湛低头吻她额角,伸手抱她。
“孤可以离开这了。”萧无忧靠入他怀里,“我们住到公主府去。”
秋日午后,日光微醺,温孤仪站在城楼遥看承天门,看他挚爱的女子被别的男人抱着,一步步远离他。
他想,他终于永远而彻底地失去了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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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封宫◇
◎郑氏禁足飞霜殿,非死不得出。◎
温孤仪从城楼返回含象殿时,郑盈尺侯在殿门口已经两个时辰,见人走上前来,遂盈盈上前行礼。
“陛下万福金安。”郑盈尺嗓音甜糯,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
永安长公主终于出了宫,这大宁后廷便又是她一个人的了。纵是先前公主婚约已定,但只要人在宫中一日,她便总觉不安。
这些年,后廷中安置着各类与永安公主有些许相似模样的人,温孤仪莫说不知她们姓名几何,根本除了初时第一眼,后来再未掀起眼皮看过。
纵是自己作了公主一年伴读,染了她三分气息,他对自己亦不过如此。直到卢七的出现,郑盈尺重新看到了他的癫狂。
但今朝,他终于放那人出宫了。
世上人有相似,有心搜罗,自也不会少。然来来往往如过江之鲫,最初是她,如今还是她。
一袭阴影压下来。
破天荒,温孤仪头一回俯身看她。
他伸手撩起她下颚,眉眼中辨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你很开心?”
这话落下,郑盈尺压平嘴角。
毕竟卢七这厢出宫,虽于她欣慰,但因为温孤仪是在昨日里,才对所有知晓八月二十三长生殿发生何事的人下了严令,对当日事都需烂在肚子里,否则死罪论处。
然,她却清楚地知晓,当天发生的事宜。
卢七流产,失去了一个孩子。
那日晌午,阿华本是同往日一样给衡儿午膳加餐,送了一道通花软牛汤过去。结果才至长生殿门口,便看见温孤仪抱着痛苦不堪的公主入了殿中,急传了太医。
阿华看台阶鲜血,听屋内呻|吟,回来告知主子。
郑盈尺往太医处核实,便确定了这事。
故而这下闻温孤仪“开心”二字,她自不敢多加流露。
只仰首捏着分寸回话,“妾只是盼着陛下开心,妾便心安。”
“朕开心?”温孤仪笑了笑,“你觉得朕可否开心?”
郑盈尺望着他,没来由一阵心惊。
温孤仪松开手,也没说平身,只抬步入了殿中。
含象殿是帝王寝殿,然纵是郑盈尺是唯一被临幸的妃嫔,她也不曾被召入此处侍奉君主,便是一顿膳都没有过。
而卢七,这短短一月间,便频繁出入含象殿,侍奉君主品名用膳。
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她?
如今又是什么意思,只是因不为其失子而感伤,却反笑,所以他就要惩罚她吗?
郑盈尺未得君令不敢起身,跪在殿前思绪连篇,忍不住抬眸看偏转的日头,又欲望殿中的人。
她自然看不见温孤仪。
温孤仪在内室中。
四昼夜不眠不休,他下巴起了胡渣,眼中布满血丝,本就生出细纹的眼角,皱痕愈发深刻。
他本是修道之人,生在方外之地,便是三十过半的年纪,按照他师父师叔们的修为,如今该依旧玉面无痕,岁如少年。
何论,他的天资胜过师辈。
然眼下,不过是比尘世同龄人年轻那么一点。
他到底沾染了太多红尘???的东西。
冰骨玉肌,已是处处惹尘埃。
他盘腿坐在床榻上,从贴壁的暗格捧出一个两尺见方的金丝楠木盒,打开盒盖,低眸静静地看。
看得久了,白色的粉末化成血流。
是黑夜之中,从云中城城楼滴落、湮尽战鼓震天的沙场上的鲜血;是晨曦微光里,在长生殿九重台阶上蜿蜒成小溪的血流。
然无论哪一种,都是她的血。
眼前人影模糊,属于她的模样散开,温孤终于觉出一些疲乏,遂锁回盒子,合眼睡了。
再睁眼,已是夕阳西下,倦鸟归林。
他推窗出去,见依旧跪在殿外的人,似是想起些什么,蓦然笑了笑,转来正殿。
“传郑娴妃。”
“妾、参见陛下。”
郑盈尺先是站着侯了两个时辰,之后又跪了一个多时辰,眼下是被人搀扶着,勉强撑住仪态进来的。
这厢再拜君前,一曲膝,人便不受控住跌下去。
“君前失仪,可不是娴妃的做派。”温孤仪坐在靠榻上,看跌在地上的人云鬓微乱,步摇缠鬓,遂含笑伸出手。
这日里,所有的委屈与惊恐都在这一伸手间消散。
甚至郑盈尺都来不及扶鬓理妆,只匆忙伸过手,在即将触碰上男人指尖的一刻,方顿了顿,抬眸看他。
他尚且保持着微笑。
郑盈尺咬了咬唇口,搭上去。
却是指尖一空,连着身子都微倾。
温孤仪到底收回了手。
她到底没能在床榻之外触碰到他。
郑盈尺眼中的笑意化作疑惑,看面前人。
“你这幅样子,倒是无辜得狠。”温孤仪侧身倒了盏茶饮过。
“妾惶恐,不知犯了何事?”这日至此,郑盈尺方醒悟过来,温孤仪是真的在罚她。
“你不知?”温孤仪顷下身,凑近她,“朕记得你当日给朕下药,事后胆子甚大。你说你敢作敢当,左右不过头点地,反正达到目的,便也值了。”
“怎么,年岁见长,胆子倒是愈发小了?”
温孤仪极少论起当年事,那是他一生的耻辱。
然偶尔论及,当是又触了他的底线。
郑盈尺原就虚白的面容,愈发煞白
若是为着七夕宫宴,他已经杀了她堂妹,不至于至此还翻旧账。
这个时刻……
这个时刻里可又发生了何事?
郑盈尺绞尽脑汁地想,电光火石间瞪大了双眼,膝行上前,拉住温孤仪袍摆,“陛下难道怀疑是妾害了长公主的孩子?妾……”
“朕没怀疑。”温孤仪由她拉着,转身用手指蘸水滋润她一日滴水未尽、干涸的唇瓣,抹了两下,索性将剩下的半盏都喂给了她。
郑盈尺眸光变了几瞬,一颗心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最后随着温孤仪手中茶盏“咣当”砸地碎裂的一记声响,后背伴着涔涔薄汗生出一层细小的颗粒,整个人僵在一处。
温孤仪给内侍监递了个眼神,于是禁军端来三道膳食,押入两人,捧上一份记录。
三道膳食分别是通花软牛汤,贵妃红,光明炙虾,均有了腐味。
一份记录是太医院对以上膳食做的检查,证明里头皆放了活血化瘀的五行草。
跪在地上的二人是司膳出处理泔水的小厮,供认不讳,道是受命于一个叫阿华的大宫女,借外出处理泔水的机会,寻来五行草给她。
温孤仪抽回袖角,“证据证人皆在,朕没有怀疑你。”
郑盈尺看着那些膳食,再看太医的证明,又看她根本不认识的两人,沉沉颓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