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绿的信件在信箱里总是格外显眼,它来自遥远的纳河,至今为止白医生至少帮她收过几十封:“所以你拆开过吗?”
隋昭昭接过那一沓厚厚的信件,拇指轻轻摩擦着信件上已经干掉有些扎手的胶:“白医生,我最近又做梦了。”
“梦到什么了,还是耳朵吗?”白医生站直,蹙眉发问。
“不全是,我看到占巴了。”隋昭昭捏着信封的手逐渐收紧,整洁的信封上出现了浅浅的褶迹,她的表情依然波澜不惊,但眼底那抹暗沉的墨色,却像是死水掀起的涟漪,“白医生,我觉得我就快要找到他了。”
“昭昭,我是你的心理医生,从专业的角度出发,我并不支持你继续留在临京。”白医生叹了一口气,“但是从朋友的角度出发,我也没有权利劝你回纳河。”
其实隋昭昭并不算有心理疾病的人,她甚至比白医生见过的大多数人拥有一个更加健全的意识观念和良好的精神状态,她的问题更多涉及一些应激和执念。
“这是很危险的事。”
那是白医生留给她最后的警告。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这是她的回答。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这个月的奖金该有多少!所以不要再拒绝我了,好吗?”王筱竹手里狠狠的捏着隋昭昭这女人的命脉,笑得十分礼貌。
“老板,不是我不想额外加个雇主脾气臭人还难伺候的班,”隋昭昭忠心耿耿的说道,“实在是专业不对口,我学的是怎么保护动物,不是保护一个四肢尚且健全的人。”
隋昭昭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样直接拒绝老板交代的任务的行为有点不符合职场的圆滑,又委婉的加了句:“要不你看看他什么时候准备退化再联系我?”
“你之前请假的事情一笔勾销。”
“老板,我可没……”
“加班费翻两番。”
“什么时候上岗?”隋昭昭的表情很忠贞,“为雾讳老师提供伯利塔动物园的专业保护措施是我的荣幸。”
“等今天签售会结束,明天上午你直接跟着骆清河。”
要是有的选,王筱竹也不愿意把这两个八字不合的放到一块,偏偏骆清河这次的灵感来源是头血盆大口的狮子,偏偏动物园刚进来的那群狮子还没驯熟,除了隋昭昭,他也不敢随便找个人跟着。
“今天是签售会啊,难怪一早上堵成那样。”隋昭昭感慨,“他的书迷真是疯狂。”
伯利塔都建在郊区了,还能一整个水泄不通。
“你不是特别特别喜欢他吗,作为粉丝这都不知道?”王筱竹一直很奇怪隋昭昭到底能编几个瞎话。
“预粉。”隋昭昭谦逊道。
意思是暂时还没粉。
等到签售会结束动物园关门的时候,门口还站着一堆徘徊不去的书迷,隋昭昭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简直叹为观止。
这是伯利塔自创立之初人流量最多的一天,显然没什么火爆经验的王老板的预估还是出现了偏差,园内的清洁和整理又杂又多,一直耗到了晚上十一点半隋昭昭才下班。
郊区没有通地铁,这个时候连车的影子都很难看见一个。
隋昭昭只好沿着郊区居民楼走到主道上去拦车,居民楼年久失修,小巷子里的路灯都惨不人堵,唯一一个亮着的还在打着一闪一闪的节奏,衬托着潮湿的夏夜。
风声穿过昏暗的小巷,两侧的墙壁斑驳得吊着一些开裂的墙皮,除了没关紧的窗户击打墙壁的声音,这里什么也听不到。
万籁俱寂,看不见一个人影,就连苍凉的月亮都被突如其来的云雾遮了个干净。
唯一幸存的路灯再次闪烁了一下,忽明忽灭的灯光照射出她被拉得细长的影子。
又是一次电路不灵敏的闪烁,灯光再次亮起时,地上细长的影子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隋昭昭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她埋着头假装没看见继续往前走,脚步不由得加快了许多,她凭着记忆随便拐了好几个分叉口,身后的脚步声依然没有消失,显然不是顺路那么简单。
这个寂静的只剩下脚步声的巷子,仿佛长的没有尽头一样,黑洞洞的前方看不到出口。
隋昭昭手里握着手机,寂静的巷子里,她没办法直接打电话。
偶尔掠过的路灯从不同的角度照射出两人的影子,直至脚步声越来越急,两条细长的影子位置越来越近。
隋昭昭突然转身把身上背着的包扔到了后面跟踪的黑衣人身上,握着手机立马向前跑了起来。
黑衣人反映过来,脚步加快立马也追了上去。
暗巷尽头的光源出现了,前方传来汽车的笛鸣,非常稀疏的两声,显然不是在主道上行使着的汽车,隋昭昭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后面这人的同伙,手心里跑出了冷汗。
“隋昭昭!”
一声微冷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小巷中。
那人逆着光,疾步走来,隋昭昭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那人是谁。
下一秒,她撞入一个冷硬的怀抱。
“后面有人跟踪我。”
隋昭昭喘着气抬头小声道,她的心脏跳得十分快。
骆清河“嗯”了一声,视线落在前方,眉眼间看不出神情:“我看到了。”
他整个人逆在光晕之下,凌厉的轮廓宛如冰河融化的一条水流,寒凉但不冷硬,隋昭昭急迫的心跳逐渐趋于缓和。
黑衣人显然被突如其来的一个人打乱了阵脚,脚步迟疑了一下,就在他迟疑的这几秒,隋昭昭拉着骆清河的手臂,突然想起来这人看上去似乎也挺弱不禁风的,她沉声道:“报警,赶紧跑。”
骆清河这人不管天崩地裂永远一张“老子天下第一”的冷脸,隋昭昭想说这个时候就别装逼了吧逃命要紧。
结果下一秒,她就看到骆清河不退反进,向前一步一把擒住黑衣人的手,手腕技巧性的一拧,带着雪白刃光的刀子就落在了地上,发出“叮铃哐当”的响声,随后他旋身带着一股巧劲,十分轻松的给一米八几的黑衣大汉来了一个相当准确的过肩摔。
骆清河一脚踩在黑衣人的头上,表情冷漠得像是生死之外的看客,他弯腰不紧不慢的捡起地上的刀子,蹲在黑衣人旁边,狠狠的将刀刃插进了潮湿泥泞的地上,锋利的刀片划破空气带起一阵风,贴着黑衣人瞪大颤抖着的眼球划过。
“骆清河……”隋昭昭扯住他的手臂,“够了,接下来的交给警察吧。”
微凉的风吹过隋昭昭的衣摆,她才发觉后背已经有些发麻:“你怎么在这?”
黑衣人被牢牢拴在旁边破旧的水管上,骆清河靠在墙边,嘴里咬着烟,点燃的烟草映射在他的瞳孔里亮的惊人,他轻嗤一声:“路过,趁四肢健全还没退化之前来活动一下筋骨。”
隋昭昭的感谢词挤在喉咙上不上不下的瞬间就噎住了,她假装听不懂骆清河的话里有话:“谢谢你啦,没想到你还有点功夫在身上。”
“不客气。”骆清河吐出一口白雾,“毕竟我的见义勇为不分人和动物。”
“……”
救命恩人救命恩人,这是救命恩人。
隋昭昭没理这人的阴阳怪气,走到黑衣人旁边掀开他的帽子,底下是一张中年男人的普通长相,他不死心的挣扎着,一边脸朝着隋昭昭狰狞着表情,脖子上系着一根棕黑色的绳子。
她眼神一顿,伸手用指尖挑出那根项链,棕黑色的粗绳上吊着一块造型奇特的木雕,上半边人身,服饰极具傣族特色,下半边则是鱼身,细节已经被磨损得看不清楚了,但隋昭昭还是一眼就看出来这个挂坠属于哪里。
“这么久了,终于不做缩头乌龟了?”
骆清河眉头微蹙,隋昭昭这句话的语调非常奇怪,他将烟掐灭,直起身走过来:“这人你认识?”
“在临京大摇大摆这么久,等着就是他。”隋昭昭突然拿起手机翻出一个联系人,“不好意思,我打个电话。”
“嘟嘟——喂?隋……”
“长话短说,徐庄闲,我刚刚被人跟踪了。”
“什么?你在哪?不是,你现在人怎么……”
“我朋友在这边把人按住了,我从他身上搜到了一个吊坠,那玩意我只在老听族的古籍图谱上见到过,占巴就是那里的人。”
电话那边的男人半天没声音,只是呼吸声极重,不知道在那头做了多少个深呼吸才重新开口,咬牙切齿道:“你现在哪都不要去,报警,站在原地等我过来。”
隋昭昭用手机拍下好几张吊坠和人脸的照片,欣赏成果半天,才发现周围有点太安静了些。
她一抬头,看到骆清河抱胸靠在墙边,神色平静的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邻居,咱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隋昭昭眨眨眼,起身走到骆清河旁边,笑盈盈道,“什么时候有空,请你吃个饭呗。”
“朋友?”骆清河把这两个字在唇齿间过了一边。
远方传来一阵警笛声,红蓝交加的灯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庞。
“有这个必要吗?”他轻嗤一声,“我不跟不要命的人当朋友。”
第12章 十二章
“警官,我说了,他追我的时候手臂就已经是脱臼的了。”
“……”
徐庄闲无语了,抱胸站在一边:“你把脑子忘家里了?你在电话里跟我说不是还有个朋友吗,朋友呢?”
骆清河不知道怎么回事,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等警察到的时候他人已经走掉了。
这种难以捉摸的脾气放在别人身上可能还需要头疼,但是在骆清河这种阴晴不定的人身上隋昭昭反而觉得很好理解了,日常操作罢了。
况且骆清河也算是半个公众人物了,要是被狗仔新闻记者什么的拍到他半夜和一名妙龄女子被协同带到警局的确很难解释。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临京大张旗鼓的待了这么久,占巴终于按耐不住了。”隋昭昭墨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得惊人,她的语速比平常快了不少,看得出来十分兴奋,“他交代了点什么东西出来吗?”
“哪有这么容易,他是个哑巴,不认字,一会儿回去我再好好盘盘。”徐庄闲把人送到别墅楼下,看着这人没心没肺的脸,叹了口气,“隋昭昭,我说你好歹也后怕一下吧。”
“怕了,我当然怕了,吓一身冷汗。”隋昭昭安抚道。
“你就非要……一个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徐庄闲沉着脸色。
苍凉的月色像是一滩映射在这条路上的银河,她穿着简简单单的薄外套,站在那里就是亭亭玉立的一根青松,面容皎洁,眸若星目,仿佛平生未见过的山川河流都融在这一抹墨色当中了。
“徐庄闲,你跟弯月一样,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隋昭昭勾唇轻笑道,他们之间太熟悉了,太多的问题一个眼神就能解决,“我们都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你不也是吗?”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小徐警官。”
徐庄闲扬起唇角,他这几天值夜班值狠了,俊朗的面容都显得有些憔悴,这会一双眼睛却亮得不行,下巴边缘一圈胡茬也掩饰不住的神采奕奕。
他突然笑出声,接连停不下来。
徐庄闲摸了一把隋昭昭的脑袋:“别大小姐还说你变了很多,她都要认不出来了,我看你还是跟离开长洲的时候一模一样。”
勇敢、无畏、坚定。
徐庄闲跟隋昭昭不一样,家里从小就是把他当做未来要管理一个大集团的继承人来培养的,一举一动都必须符合既定的规则,一步也不能走出差错。
那些日子里,隋昭昭曾经是他嘴里最离经叛道的小孩。
后来他考上警校,跟家里闹翻了,一个上位集团能想到所有把自家继承人抓回来的手段他都经历过了,是那股离经叛道引渡他直到今天。
“你什么眼神,我成熟了这么多还看不见?”隋昭昭不以为意。
“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一群披着大人衣服的小孩在做游戏。”徐庄闲手痒痒还想抬起来摸摸她炸毛的头发。
“是吗,徐伯父这两天刚跟我打电话,说要逮你回去跟开黄金饰品连锁店的那家千金联姻,”隋昭昭眨眨眼,笑道,“等你生个继承人小孩,就能随意追梦去了。”
徐庄闲的动作和笑容同一时间戛然而止,不可置信道:“我把你当战友,你居然背刺我?”
“回去值夜班了,电话联系。”
“走着吧,徐公子。”隋昭昭看着他果断的背影,嘲笑道,“也不用太害怕,大人们会帮你摆平的。”
徐公子走出了不知几里地,又停下了脚步,冷着脸转头问道:“啤酒烧烤?”
“不了,要请朋友吃饭。”
徐庄闲远远给她比了个中指。
骆清河躺在沙发上,茶几上搁着的电脑成为这栋被窗帘遮盖的别墅唯一的光源。
冷白的电脑光映射在他的脸上,显得脸部轮廓的边缘更加凌厉,用街头算命的话说,他这脸就是薄情寡义的命相。
空白的编辑页面一行字也没有,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
寂静和孤独是一个作家追求的最完美的氛围感,特别是一个推理小说家,一切的殚精竭虑机关算尽,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脑海里虚无缥缈的对象演练出来的。
叮咚——叮咚!
死不瞑目的鹿眼,一地血淋淋的残肢,被挑断经脉的手腕,一家三口拼凑起来的肢体,缺少的部分正好凑成一具新的公民躯体。
叮咚叮咚叮咚——
现场只有三具尸体,但血液喷射的含量却远远大于肉眼的所见,看似精细实则狂野的作案手法……
叮——咚!
“门铃按三次没人开门,就是拒绝接客的意思,听不懂吗?”
隋昭昭敲了半天门铃,终于等到骆清河忍无可忍,臭着一张脸靠在门口盯着他,脸色很不好,唇色也是苍白的,由于这人长时间都是这幅神色恹恹的双低压的死样,一时间也很难判断他的精神状态。
“你今天签售会那么晚没怎么吃饭吧?”隋昭昭发出盛情邀请,“现在还早,走,我请客。”
骆清河侧过头看了一眼挂在正门边的挂钟:“凌晨一点半,还早?”
“你每天十二点多才睡醒来上班,”隋昭昭一言道出真相,真诚道,“现在对你来说挺早的吧。”
“……”骆清河冷笑一声,“神经,不去。”
他伸手打算关门谢客。
这栋建筑有个艺术审美不太高的主人,以至于围绕着这个房子方圆十米的地段都暗得有些阻隔视线,但在隐隐约约的月光下,隋昭昭还是极快的捕捉到了他伸出的手臂上那一条暗色的划痕。
“你手怎么回事?”隋昭昭想起来被带回去当做证物的刀子,蹙眉道,“你被那人划伤看了?”
骆清河手一顿,慢半拍的顺着视线看向手臂内侧,随后又神色自然的收回手:“没感觉到,你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