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刘隆照例去睡午觉。邓绥与邓骘坐在殿内,沉默在两兄妹间蔓延开来。
邓绥和邓骘都觉得有愧对方,邓绥愧在错估大兄的能力强行将大兄推上尴尬的位置,邓骘则愧在战争失利令妹妹颜面无光。
最后还是邓绥打破沉默,嘴角弯起,露出一抹笑容,安慰邓骘道:“以前的事过去都过去了,大兄千万往前看,我与圣上都要依靠大兄哩。”
邓骘惭愧道:“我能力不济,让陛下失望了。”
邓绥笑道:“这些不提了,阿母与大嫂还在等大兄呢,大兄回去见见她们。自从你离开后,阿母对你日夜挂心,此时怕在家中翘首以望。以后的事情有我在,你不必忧心。”
邓骘应下告退,离开北宫往家里赶。刚才圣上走后,他一直想问妹妹他战败会不会引发圣上对他的不满,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这话他不能说,话一出口,恐怕会让妹妹对圣上心生芥蒂。这个疑问在路上就被邓骘埋到心底。圣上还小,时间能消磨一切感情,包括不满。
邓骘刚回家没过多久,中常侍就带人捧着绢布牵着名马赏赐大将军,慰其劳苦。
晚上,邓绥派人请刘隆一起用饭。邓绥政务繁忙,经常废寝忘食,所以大部分时候不和刘隆一处吃饭。
但若稍微有闲暇,邓绥就叫刘隆一起用饭。刘隆不疑其他,以为今日与往常一样就过去了。
烛台上暖橙色的烛光映满殿内,给宫殿添了几分温馨。将近腊月,天气酷寒,殿内烧着竹炭,刘隆离炭盆比较近,整个人暖烘烘的。
饭毕,刘隆捧着漆卮慢慢喝煮梨水。冬天气温干燥,他
前几天流了鼻血,请太医看过说没什么大事要多喝水,邓绥就让太官煮了梨水给他喝,据说能润肺去热。
邓绥突然对一脸惬意喝水的刘隆说道:“隆儿,我欲封大将军为侯。”
刘隆呛了一下,咳嗽起来,邓绥刚忙给他抚背,后悔道:“怪我不该在你喝水的时候说这事。”
刘隆咳了几声,摆手道:“母后,我没事,咳咳,就是喝呛了。”
恢复过来的刘隆看着烛光下母后略显疲惫的脸,道:“母后决定要封,那就封。”
外戚封侯,从西汉到东汉几乎成了定例。但邓氏除了阴骊珠的新野君,邓骘等四兄弟竟无一人封侯。
小孩子的心思不好猜。
邓绥没有乱猜,而是直接将自己的思虑说给刘隆听:“你舅父他这次确实犯了错,母后之所以厚待他,固然有兄妹之情,但更多的是有朝堂上的考虑。”
刘隆闻言,抬起头,水润润的眼睛在烛光下闪烁着星光。
邓绥将头发撩到耳后,继续道:“母后年轻资历浅,隆儿你又年幼,皇室宗亲公卿大臣除了几个好的,哪个不倚老卖老?母后想要赈济百姓,这些人都推三阻四。”
刘隆想起了朝堂上反对母后仁政的那些人,不由得气鼓鼓的。
“这些大臣中,也唯有你几个舅父能坚定不移地支持母后。你舅父如今吃了败仗,你也发现了,他是羞愧万分。”
“若母后再黜落他,朝堂的官员想必各个都会轻贱你舅父。他若威严全无,颜面无存,以后替朝廷办什么事情,下官属吏皆不买账,定然是难之又难。”
刘隆顺着母后说的话想去深以为然,不住地点头道:“母后说的是。”
邓绥抚摸着刘隆的头发,接着道:“所以呢,母后要封你舅父为侯,告诉那些大臣,你舅父依然宠灵显赫。”
刘隆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母后考虑周全。”
邓绥又叹息道:“只是大兄此战威望有损,怕是难以服众。”
刘隆清晰地明白,现阶段自己和邓氏是休戚与共,若邓氏败落,那他不用想结局,肯定会被废掉。
从母后坚定地立他为帝那一刻起,刘隆身上就烙上了邓氏的色彩。新的掌权人肯定会抛弃
他,拥立皇帝。想到此处,刘隆的眉头紧皱起来。
邓绥心中叹了口气,道:“我想再封你三舅父、四舅父和五舅父为侯,有他们在,以后推行什么政策更畅通。”
刘隆惊得嘴巴微张,转念一想,外戚封侯容易,罢侯也容易,于是说道:“就按母后说的做。”
邓绥心知刘隆不能视若普通的小孩,将道理一一讲给他,虽然有自己的私心,但也有现实的原因。
邓绥又与刘隆讲了朝廷官员的出身和家族,听得刘隆头大。
朝廷中的大臣大部分都有关系,要么姻亲,要么故旧,要么同宗。这东汉总让刘隆有一种乡村版家族企业的感觉。
这样的大汉早晚都得亡,刘隆听完就这一感觉。
晚上,他躺在床上,总觉有哪里不对。然而困意袭来,刘隆沉沉睡去。“好像真有哪里不对。”他睡前嘴里喃喃道。
邓绥没过几日,就加封四位兄弟,邓骘封上蔡侯、邓悝封叶侯、邓弘封西平侯、邓阊封西华侯,食邑各万户。①
嗯?
刘隆听闻后,深吸一口气,暗道,算了算了,老刘家的那些儿孙生下来就是诸侯王,占了比这还多的编户。
算了算了。
不过,出乎刘隆意料的是,邓骘兄弟对皇太后的册封诚惶诚恐,纷纷上书推辞。皇太后不允,四兄弟持续上书,乃至推辞五六次。皇太后最后仍不允他们辞封,只是象征性地削减了户数。
寒冬腊月,天空飘起了雪花。
最近天气寒冷,刘隆不小心染了风寒,窝在前殿苦兮兮地喝药。邓绥等一众人十分紧张,幸好刘隆平日锻炼身体,喝半个月药,又活蹦乱跳了。
临近新年,天气一日寒似一日,邓绥生怕刘隆外出上课又得了风寒,就停了课,平日只让他在章德殿活动,去上朝也是包裹地严严实实。
豪族世家夭折在风寒上的小孩有很多,邓绥认为是再小心也不为过。刘隆也比较配合,他是真怕自己又生病要喝苦药了。因此,他现在都是在殿内锻炼身体。
今年又有水旱灾害,百姓生活困苦,宫中的祭典依例从简。腊月时,朝廷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不过,让邓绥和刘隆欣慰的是,从日南移种扬
州的稻种竟然活下来,成熟比当地稻种早,又耐旱,最后产量竟然比当地稻种高上一些。
等这些稻种扩大种植,说不定能弥补国库空虚。但荆扬之地的粮食转运过来,恐怕要比后世难得多。
隋之后的朝代可以走隋唐大运河,元及以后的朝代走京杭大运河。然而,东汉没有这样或贯通东西或连通南北的大运河。
刘隆做完功课,趴在窗前,托腮看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回想起这一年的事情。
虽然依旧有水旱灾害,但光靠着尚方局卖纸张和纸制品,竟然赚了将近两亿钱,稻谷良种得到推广,上林苑和钩盾令研制出的农具也正在往下推……
希望明年风调雨顺,刘隆如是祈祷道。
然后,上天似乎和刘隆开了个玩笑。新的一年没有更好,反而更差。
正月,汉军与诸羌战斗,失利。羌人攻破州县,劫掠三辅,甚至抓住了汉军将领。
京师物价飞涨,一石粟一两千钱,百姓大饥。邓绥下诏控制物价,但用处不大,百姓依然买不起粮。
于是又下诏开放少府掌握的山川林泽,包括上林苑、鸿池等皇家游猎地,允许百姓进入觅食,其他人不得阻拦。又给农户粮食工具,让其耕种。百姓挨到万木复苏,有草根树皮野果等充饥,又能接着熬下去了。
邓绥刚刚松了一口气,急报频传,沿海、东北与北部又起战火。沿海,海贼攻破郡县。乌桓、鲜卑和南单于听闻大汉水旱灾害不断,百姓饥饿死尽,于是先后叛汉,劫掠边境郡县。
更让周围人忧惶难安的是被视为顶梁柱的皇太后病倒了。
邓绥与其说是病倒,不如说是积劳成疾。
第30章 皇太后生病
邓绥这些日子经常通宵达旦地处理政事,任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临近上朝,邓绥起身时突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若不是身边的宫女眼疾手快地抓住她,说不定就栽倒在桌案上。
邓绥被宫女扶到榻上,本以为像往常那样歇一歇就好了,没想到眩晕越来越严重,身子又冷一阵热一阵,实在无法起身。
邓绥强撑着让人通知朝臣,今日罢了朝会。
邓绥此刻浑身无力,四肢发软,眩晕异常,一会儿觉得头顶的房梁落下来,一会儿又发觉床榻倒转将自己甩出去。
刘隆听到后院的动静,赶忙带人过去看,只见母后脸色蜡黄,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双手抓住被子,手上的青筋凸起,似乎在忍受什么。
刘隆止住宫女唱名,走到榻前,一双稚嫩的小手握住邓绥的手腕。邓绥挣扎着睁开眼睛,先被旋转的殿宇刺激地头痛难忍,然后才看到模糊的皇帝身影。
刘隆小脸紧绷,一本正经地说道:“母后有我在。你先别说话,等太医过来诊断。”
“隆儿……”邓绥露出一个憔悴的笑容。
刘隆抿着嘴,点头,又重复道:“母后有我在。”
邓绥闻言,嘴角强扯出一个笑容,但笑容很快被病痛侵蚀,变得苍白而虚弱。邓绥依言闭上眼睛,稍缓折磨。
太医很快过来望闻观切一番,得了结果,说是皇太后积劳成疾,又偶感风寒,风邪入体。
他先给邓绥扎上几针,又开了药方,刘隆赶忙让宫女去熬药。
扎完针,眩晕稍减,邓绥坐起来道:“去请太尉、司徒、司空、大将军、御史中丞和尚书令过来。”宫女应下赶忙去请人。
刘隆坐在邓绥的身边,邓绥反而安慰他:“我无碍,只是偶然风寒罢了。隆儿,你离我远些,免得传染给你。”说罢,邓绥就命江平把刘隆送到前院。
养母生病,刘隆若因怕传染提脚就走,那成什么人?他执意不肯走。
在皇太后面前,江平又不敢强行将人抱走,急得抓耳挠腮,口里称祖宗,但刘隆依然如故。
邓绥见状,骂了句:“真是犟。”虚弱的声音中带着一
丝笑意。看样子,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圣上,你去正厅坐着。陆离让厨房熬上浓浓的姜汤端来。”邓绥吩咐道。刘隆这才应了,去前厅等待。
他吩咐宫女为皇太后备上各色粥菜,又怕这时宫女还想着皇太后的话要节俭,于是叮嘱道:“做一些清淡的粥并一些开胃爽口的小菜,不拘米菜贵贱,陛下身子要紧。”小宫女赶忙去吩咐厨房。
这时,几位大臣匆匆而来,脸上都带着担忧的神色。进来之后,先拜见刘隆,然后与刘隆一起进了内室。
邓绥在宫女的服侍下喝了热汤,脸上烧得红通通的,头脑却比刚才清醒了许多,靠在榻上。
邓绥见人来,让他们坐下,强撑着病体,与他们讨论任用何人去平南匈奴之乱。
西边战事胶着,北方的南匈奴也不能拖,需要尽快定下人选和策略。
太尉张禹沉吟说道:“大司农何熙素有大志,担任谒者时督过军,又对边郡熟悉,不如派他前去领军如何?”
太尉没多少实权,位尊而已,但张禹还有个录尚书事的差遣,可以处置尚书台的事务。太尉之尊再加上录尚书事的职责让张禹成为名正言顺的文官之首。
邓绥闻言,颔首道:“可。令大司农何熙行车骑将军事,统率五营兵和边郡兵。中郎将庞雄有勇略,可为副将。”
张禹道:“南匈奴不同羌人,弓马强盛,只怕一路军难以快速取胜。若再陷入泥潭,只怕匈奴与诸羌勾连,后果不堪设想。”
邓绥沉吟了一下,道:“张公言之有理。令辽东太守耿夔率鲜卑兵与郡国兵,梁[行度辽将军事,三路行军,务必尽早平定南匈奴之乱。”
“是。”太尉张禹应道。
邓绥道:“张公劳你拟旨,将朕的意思说与他们,务必早日平定南匈奴叛乱。”张禹点头。
邓绥又与他人商议朝政上待处理的事情。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邓绥才说完,让众人回去。又让刘隆赶去前殿用膳,刘隆见她精神尚好,与江平一起回来。
君臣一走,一阵强烈的晕眩猛然袭来,邓绥刚才精神紧绷不觉如何,没想到眩晕卷土重来,令她坐立难安。
陆离赶忙扶住邓绥,宫女端来粥菜请邓绥进用。邓绥缓了缓,
全无胃口,摆手让宫女端下去。
宫女迟疑道:“陛下,这是圣上特意让太官给你做的开胃粥菜,你多少尝一些。”
邓绥闻言这才松口,让人端上来,只见七八样精致的小粥并几碟开胃的小菜,拼色清新素雅。
邓绥现在没有食欲,但她不忍辜负刘隆的孝心,强忍着喝小半碗粥并吃了几口小菜。
陆离等宫女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在她们看来,陛下能吃能喝就不是什么大病。
又过两刻钟,宫女呈上药汤,一股酸苦的味道扑面而来。邓绥面不改色,端起一饮而尽。
陆离扶邓绥躺下,道:“陛下,你今日权当休息一日,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邓绥不是什么逞强的人,她的身子本来就不怎么强壮,这风寒可大可小,小者几天就好了,大者能要人命。邓绥在陆离的服侍下躺下休息。
天空铺了一层灰白色的云,连太阳都遮住了。没有阳光的润泽,风变得冷飕飕的,吹过树木,篦了一层黄叶下来。
刘隆吃过早饭,仍然担忧母后,去后殿探望时被告知母后已经睡下。于是,他心不在焉地回到后殿。
邓绥在刘隆的心中仿佛是三头六臂无所不能,有她在,任何棘手的事情都不用怕。
但看到刚才她病恹恹躺在床上的样子,刘隆不由得想起那位英年早逝的老爹。
繁重的政务让邓绥这两年眼角生了许多细纹,连那头乌黑秀美的头发也陆续出现了白发。
像母后这样肝朝政,真的会死人的。母后的勤政程度,让刘隆联想起雍正。这位肝帝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在位十三年,分明就是累死的。
江平也跟着刘隆一起焦虑,出主意道:“先帝在时,我见嫔妃喝什么燕窝雪蛤之类的,各个气色红润。皇太后力行节俭,把这些都罢了,整日只吃粟米青菜,那些怎么能比得上燕窝雪蛤滋补呢?”
刘隆坐在榻上托着腮,听到这话说道:“她们那些人若都像母后那样废寝忘食地处理政事,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气色。”
江平讪讪一笑道:“陛下说的是。老天保佑,皇太后这病要尽快好了才好。”
刘隆思索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食补是个好法子。你去找太医
令让他给母后拟个食补的单子。再问他,母后能不能多吃些羊奶和红枣之类的。”
江平记在心中,快步去找太医,除了皇太后的食补方子,他也想给小皇帝要个食补方子。
刘隆目送江平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心中纳罕:“老舅,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刺激,竟然对母后这么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