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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看完后,邓绥问道:“为政之道,惟在得人。好的政策也需要官员去实行。百姓愚昧,官吏以蝗为神。诸公畅所欲言,说说该如何推行下去。”
刘隆坐在邓绥的身边,对母后说的话深以为然。朝堂上发出的诏令,往往出于好意,但却被常常被官吏扭曲变成虐民的工具,与朝廷政令的初衷背道而驰。
大将军邓骘是邓绥的兄长,他素日不爱出头,以皇太后的命令为律令。
太尉张禹斟酌道:“司空所言有理,依照孝平故事,派遣谒者将灭蝗之法颁布天下,令其与刺史一道监督郡县官吏灭蝗。”
张敏补充道:“灭蝗有功擢赏,怠慢政令降级录用。百姓虽无知,蝗虫啃噬乃是自家之田,只要有人去灭蝗,百姓必会跟着去灭蝗。”
邓绥颔首,对张敏道:“你拟一道奖惩的奏表送上来。”
张敏连忙应下。朝堂之上,大部分时候是谁提出主意谁来实施。张敏既然这么说了,也做好自己拟奏表的打算。蝗虫固然可怕,但殿上的太后和圣上更能当场决定他们的生死。
既然皇太后和圣上决定灭蝗,那他们这些臣子只能一条道走到底了。
张敏是司空,手下掌管着大司农和少府这两个管理财政的部门,但大司农的钱各有用处,少府的钱主要供应皇家用度。
于是他问道:“陛下,蝗虫换钱的钱谷从哪里出?连年水旱,国库减收,支用尚不足,恐怕无力支援灭蝗。”
邓绥对国库的收入十分熟悉,自然也知道具体情况,点了下头,以示知道。
少府卿听到国库无钱,也连忙说出自己的难处:“陛下,由于水旱灾害,百姓大饥,陛下仁德下诏令百姓进入山川林泽找食,从去年开始少府的收入就大为减少。”
邓绥道:“少府供应皇家,宁可皇家节俭,不可让百姓饿死。”
刘隆在重臣面前也适当发表自己的意见,支持母后:“朕与母后以身作则,吃饭蔬,着旧衣,如常人,少府卿不必有其他的考虑。”
少府卿得了邓绥和刘隆的命令,爽快地应下。这少府中的钱也不是他的,之所以担心,就是因为怕过于节俭,得罪陛下和圣上。如今这两人都同意,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邓绥叮嘱道:
“少府卿拟一个奏表来,制定蝗虫换粮的价格,一来要调动百姓的积极性,二来要达到赈济的效果不可让百姓大饥。若钱帛不够,可抵赋税。”
少府卿道:“下臣领命。”
同僚们都在为灭蝗献言献策,大司农如坐针毡,心绪不平。他能做到今天的位置,不止有家世的加持,也有几分急智。
大司农清楚地知道,要是过了今天,再想不出什么挽救陛下和圣上对自己印象的法子,恐怕自己就要完了。所以他在看治蝗册子时格外用心,期望能想出一个好办法。
果然大司农眼前一亮,在有人话音刚落的间隙,说道:“启……启禀陛下,农户为了防治蝗虫多种菽麻,臣请收田赋时,酌情以菽麻代替粟麦。”
蝗虫喜欢干旱温暖的环境,此次发生蝗灾的郡县大多分布在黄河流域,百姓多种植粟麦。
邓绥听到大司农说话,转头看去,大司农立刻顿首:“臣死罪,枉为大司农,还请陛下给臣将功赎罪的机会,允许臣前去地方灭蝗。”
邓绥这才对大司农缓和了语气,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念你已改过,朕命你为治蝗使者,监察郡县治蝗,务必以百姓为念。若再有差错,数罪并罚,朕绝不姑息。”
大司农听后心中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一关过了,谢恩道:“多谢陛下成全,下臣定当竭心尽力,不辜负陛下对臣的恩德。”
邓绥颔首,道:“至于你说的菽麻代粟麦纳税,有几分道理,且去拟个奏表上来。”大司农连忙应下。
商议完事情,邓绥让众人散去,救蝗如救命,催促重臣们早日将各自的奏表送上来。
大臣走后,后殿突然变得空旷起来,刘隆舒展下腿脚,跪坐真是难受呀。
蝗虫的事情有了明确的章程,邓绥的心情好上许多,神采奕奕,浑身充满干劲。
“若以菽麻代粟麦纳税,不如让太官研制几样菽麻做的菜。上有所好,下必从之。”刘隆对母后笑了笑,道:“太官有一道鱼肉炖豆腐做得鲜美,我甚喜欢。”
邓绥笑道:“隆儿喜欢就好,豆腐确实是个好吃食,入口鲜嫩。我以后让太官每早给我上一碗浇上豆豉的豆花。”
自从邓绥病愈后,刘隆叮嘱她每天都要吃羊
奶鸡蛋红枣,闻言又叮嘱道:“母后,别忘了吃羊奶鸡蛋红枣。”
邓绥应道:“我知道,隆儿快去上学吧,莫要让师长久等。”
“哦……”刘隆慢蹭蹭起身,大部分学生都爱在上课之前磨蹭磨蹭,刘隆也是如此。
许慎除了过来教学,就是去东观校书,作为大学者的他简直就像掉进米缸里的小老鼠,每日都乐此不疲。
周围的同事都是鸿儒大家,众人相互交流。许慎本来就渊博的学问现在更是一日千里,他的著作《说文解字》也在不断完善。
《说文解字》是中国最早的字典,个人开天辟地地编纂这样的语文工具书,需要扎实的学问,以及对文字学深刻而独特的理解,但是许慎做到了。
历经一千多年,语音发生了变迁,但文字词法依然在传承。此时的许慎不会想到后世有个叫段玉裁的人花费三十多年为他的《说文解字》作注。
许慎的学问大为精进,讲课愈加有趣,不拘经史,经常天南地北地给刘隆扯,这样一来布置的作业也多了,不是让刘隆看这个,就是让刘隆看那个。不仅要看,而且要写,这让刘隆有一种大学写论文的感觉。
比大学更惨的是,许慎和邓弘对刘隆的作业十分重视,刘隆若不认真做,立马会被请家长。爱面子的刘隆表示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刘隆现在的处境与躺平相去甚远。水旱蝗灾,边境告急,国家内外交困,生民煎熬。他若是躺平了,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朱门子弟有什么区别?
别看他现在吃的节俭,还不如前世的水平,但就这样的饭食是大汉的普通人一生也难以吃到的美味。
大臣上奏表可比刘隆交作业积极多了,没过两日,重臣都上了奏表。邓绥当日批示之后,派遣大司农和诸位谒者去地方组织灭蝗,并且调用钱谷“买”蝗子蝗蝻以及飞蝗。
捕蝗子(卵)一升换粟一升并十钱,蝗蝻一升换粟一升,飞蝗二升换粟一升。
邓绥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可能地消灭蝗虫。蝗灾和水旱灾害不一样,水旱由天不由人,但蝗灾若是应对失措,来年会更加严重;若应对得当,来年说不定会没有。
为了给天下吏民做表率,邓绥决定带领百官去上林苑亲自
灭蝗。刘隆知道后,拦在邓绥的面前,请求也一起过去。
“母后,让我和你一起去。”刘隆抬头仰望邓绥,语气坚定道。
邓绥眉头微微一皱,弯腰低头,解释道:“外面风大,我怕你吹了风,你在宫里也是一样的。等你稍大些,我带你去上林苑骑马。”
刘隆摇摇头,道:“母后,我已经六岁了。不说百姓,在百官中也有迷信蝗神的人。我是皇帝,受万民供养,也要为万民负责。”
邓绥听到这话一愣,她没有感到自己的权力被冒犯,反而感到由衷的欣慰,将来会有人继承她的理念一直走下去。
她老去了,她的继承者很年轻。
邓绥看着一脸坚定的刘隆,柔声道:“隆儿,你确定吗?”
“确定。”刘隆坚定道。
邓绥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更加明显,但丝毫不损她的美,那是一种从内到外的美,给人一种春回大地的温柔。
“来人,给圣上更衣。”邓绥不是扭捏的人,她与皇帝一起去效果会更好。
刘隆换上帝王常服,与邓绥坐马车来到上林苑,后面跟着公卿大臣。
上有所好,下必从之。上面的人既然敢灭蝗不怕蝗神报复,下面的人自然也会跟着这样做。
邓绥与刘隆下了马车,眼前是一块种着小麦的田地,麦穗已经抽出,现在正值灌浆期,只要再过半个月就能迎来一场丰收。
然而,蝗虫破坏了一切,走进一看,小麦叶子千疮百孔,没了绿叶做光合作用,小麦怎么能粒粒饱满?
上林苑的蝗虫还是少的,其他地方飞蝗蔽日。这些地方除了灭蝗的命令,朝廷也下达了提前收割麦子的诏令。
与其让庄稼被蝗虫啃噬殆尽,不如提前收割。但是提前收割,小麦灌浆尚未完成,收获的只能是干瘪的麦子。
地头架着一个大陶锅,下面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这是沸水是灭蝗用的。
邓绥和刘隆各拿一个网兜,刘隆的略小些,两人亲自捕捉蝗虫,不一会儿就抓了一袋子。
身后的大臣面面相觑,他们多多少少对蝗虫心存畏惧,只是没想到皇太后和皇帝这么勇,竟然亲自去抓蝗虫。这些人内心十分震
撼。
邓绥和刘隆拿着布袋,走到陶锅前。刘隆本想亲自将蝗虫扔到沸水里,但无奈人太矮,连陶锅的锅沿都没到。
四月下旬,天气已经热起来,火焰更是送来一阵阵热浪,邓绥和刘隆的汗水都浸透了衣裳。
邓绥的站姿极为挺拔,就像一株青松,一丝不苟地将布袋朝下,飞蝗被蒸气一烫,坠落在沸水中,溅起细微的水花,又被朦胧的水蒸气所掩住。
邓绥将布袋里的蝗虫都被倒入沸水中,她低头看向刘隆。刘隆一顿,刚想将布袋交给母后,突然灵光一闪,从布袋取出几只蝗虫,捏在手里,然后将布袋递给邓绥。
邓绥接过布袋,瞟了眼刘隆手中的蝗虫,还以为刘隆小儿心性要玩蝗虫。不过,邓绥并没有说什么,按照刚才的方法将蝗虫倒入沸水中。
做完之后,邓绥与刘隆走到大臣面前,看见一脸惊惶之色的众人,邓绥心中嗤笑一声。
有些人大臣连杀人都不怕,竟然会怕小小的蝗虫,真是让人难以理解。邓绥是严于律己,宽于律人之人,也没想着让大臣像自己一样去灭蝗。
这次来上林苑,是她与圣上,是大汉临朝称制的皇太后与大汉皇帝亲自为天下吏民做表率。
邓绥脸色郑重,道:“蝗虫食我庄稼,百姓无庄稼则饥。若放纵蝗虫,无异于旁观百姓饥馁而不顾,朕不为也。若捕蝗遭祸,朕以一人受之。”
刘隆闻言身子一震,母后所言与他所想一致。他是效仿别人,母后却是有感而发。
刘隆上前一步,手里捏着几只蝗虫,朗声道:“母后所言,正是朕之所想。朕受万民供养,要对万民负责。若百姓有过,在朕一人。蝗虫若有灵,但噬朕心,无伤百姓。”①
大臣先被皇太后的话吓一跳,又被皇帝的话吓一跳,然而更让众人惊吓的还是刘隆接下来的动作。
刘隆刚才的一番话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就连邓绥也低头看他。只见刘隆将手里攥着的蝗虫,送到嘴边,然后吞了下去。
唐太宗,看在我祖宗你偶像汉文帝的份上,借你创意一用,不好意思啦。刘隆心道。
“隆儿!”邓绥大惊失色,伸手想要去扣出刘隆嘴里的蝗虫,却见刘隆朝她摇摇头,手突然顿住,然而慢慢垂下来搭在刘隆的肩膀上。
刘隆艰难地咽下蝗虫,朝邓绥笑道:“母后,我没事。”
呜呜,蝗虫根本不是鸡肉味的,也不嘎嘣脆,而且一点都不好吃!!
第33章 这是皇帝过的日子吗?
邓绥不知道后世有一句话: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刚才她见刘隆拿了几只蝗虫在手里,没想这孩子竟然把蝗虫吞了。
事已至此,邓绥若是让刘隆把蝗虫吐出来,恐怕这次上林苑之行全被打乱,只得强装镇定进行下去。
结束后,邓绥和刘隆回到上林苑的宫殿更衣歇息。江平看见皇帝吞蝗,几乎魂飞魄散,回过神来,悄悄退出去,找上随行的太医令要催吐汤药。
逞强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江平匆匆端了一碗琥珀色的汤药过来,还未到身前就闻到一股怪味。江平急道:“圣上,快把催吐的汤药喝完,蝗虫吃了会害病的!”
刘隆掩鼻摇头:“不碍事,朕自己的身体朕知道。”
邓绥道:“隆儿快喝了,你这孩子……怎么能吞蝗虫呢?”
刘隆摇摇头道:“我没有你们以为的那么脆弱。”说完,刘隆探头看了眼汤药,头快摇出残影,道:“我很好,不用喝药。”
“里面都是什么药啊,怪难闻的。”刘隆小声抱怨了一下。
江平突然心中一动,说道:“太医令开了金汁,说是最能催吐。”
刘隆一愣,眼睛瞬间睁大,然后用手捂住嘴,干呕起来。江平眼疾手快地将痰盂递过去。
这金汁,就是粪水啊!刘隆实在忍不住,大吐。
邓绥连忙为刘隆拍背,宫女送水的送水,递帕子的递帕子。刘隆手举起来,含糊不清道:“快端走!快端走!”目的达成,江平赶紧让人把汤药端走。
过了一会儿,刘隆才缓过来,洗了脸换了衣服出来,整个人有气无力地坐下,目光幽怨地看着江平道:“你这还是做了两手准备,太医令真是个神人。那碗汤药根本没有金汁!”
邓绥反应过来,又气又笑道:“江黄门这次算了,以后不许骗圣上了。”
江平老老实实请罪道:“奴婢知错。”
刘隆趴在桌案上,虚弱道:“母后,我缓缓咱们再回去。”
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一个个都和自己的嘴巴过不去。
还没忘人肉粥,今天就吞了蝗虫,老舅又诓他药里有粪水。
这是皇帝过的日子吗
?当皇帝这么久了,他连个馒头都没吃过。
真惨。实惨。
刘隆蔫蔫地趴在桌案上,与刚才在大臣面前挥斥方遒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邓绥见状,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这孩子刚才吞蝗虫时眉头都未皱一下,现在一听到金汁就吐起来。邓绥心道,真是个可爱的怪孩子。
刘隆的脸贴在桌案上出神,邓绥离去换衣服。待屋里只剩下他和江平两个人后,刘隆坐直身子,让江平过来,小声道:“以后不要在陛下面前自作主张,不然连我也保不了你。”
江平的眼睛瞪圆了,诧异地看着刘隆。皇帝怎么发现是他突发奇想做的?太医开完药后,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知道皇帝肯定不会乖乖喝药。
皇帝素日喜洁,曾经和他鄙弃过金汁,于是江平弄了今天这一出。
刘隆又小声说了句:“你与他们不一样,我舍不得你离开。”
江平闻言,顿时感到轻飘飘的,整个人如坠云端,喜悦充盈了全身,心中的感情难以表达。
他的眼睛慢慢湿润起来,他确实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因为皇帝的身份对刘隆好。但他不一样,哪怕皇帝是个乞儿,他会尽自己的全力去呵护这个血脉相连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