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我知道错了,错了……”江平语无伦次道。
刘隆泪点低,见江平激动地泪花闪闪,怕自己也被传染,伏在桌案上,说道:“我饿了。”
“好,我给陛下拿吃的过来。”江平忙道,快步出了屋门,抬起袖子擦泪。
皇帝年幼,这是第一次出宫门。上林苑久未接驾,这次更是鼓起劲在陛下和圣上面前表现一二。
一刻钟后,江平提着食盒回来,里面装着洒了石蜜的豆腐脑。刘隆拿着勺子喝起来,热乎乎的豆腐脑熨帖了他的胃口和心灵。
刘隆是豆腐脑甜党,邓绥是豆腐脑咸党。自古甜咸不两立,这两人每次看到对方吃豆腐脑,都心中疑惑:怎么会有人吃甜(咸)豆腐脑呢。
江平在一旁叹息道:“这石蜜是西域进献的,咱们现在与西域道路不通,这石蜜是吃一块少一块。”
他刚才吃的是普通的红糖豆腐脑吧,怎么听江平这么说,红糖还十分什么昂贵呢。
“石蜜是西域进贡的?”刘隆问道。
江平点点头道:“这是上林苑令的珍藏,今日圣上胃口不好,他送上来为陛下甜口。”
刘隆瞬间沉默了,红糖好像有保质期吧,西域三年前就和中原道路不通。
他这皇帝当的……呃,还不如现代呢,连个甜豆腐脑都不自由。
许慎和刘隆讲到五味,提到了岭南的柘浆,柘浆也就是甘蔗汁。有了甘蔗,不就有了红糖吗?
刘隆道:“上林苑有柘吗?你把上林苑令叫来。”江平听说柘,不过他没吃过,据说甘美多汁,甜如蜂蜜。
上林苑令立马过来了,是个江平的老熟人,就是曾受江平所托去照看王娥女儿的中年人周怀,周怀这两年升官做了上林苑令。
周怀见过礼后,说上林苑确实有柘,只是需要等到八月份才能喝上新鲜的柘浆。
刘隆道:“不妨事,朕听闻柘浆可以用火熬成石蜜,等收柘时,你们试验下。”周怀应下。
中午,邓绥派人请刘隆出来与百官一起用饭。百官看到精神奕奕的刘隆诡异顿了一下,上午的震撼依然在他们心中震荡个不停。
这可是能吞蝗的猛人啊!公卿大臣对小皇帝既敬畏又敬佩。
上午皇太后和皇帝走后,有些大臣没有散去,而是去田地里抓蝗虫投入沸水中,嘴唇蠕动,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吃完饭,一行人回到皇宫。刘隆和邓绥坐在一辆车,邓绥闭目沉思,刘隆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向外面看去,目光穿过卫士,看见了低矮的黄泥墙和茅草顶。
马车前行,茅屋换成了高大的院墙,隐隐露出华丽的楼宇。路上寂静无声,仅有马蹄哒哒和马车辚辚的声音。
邓绥轻咳一声,刘隆立马端坐,一行回到宫中。
皇太后投蝗入沸水,皇帝吞蝗,以及两人当日在上林苑的誓言都迅速传播开来。
百姓愚昧,经常把超脱人力的力量归结于神明,蝗虫也是如此。谒者和刺史的灭蝗工作一开始受到很大的阻力,地方豪族不愿得罪神明,让百姓围住谒者刺史,寸步难行。
然而,从雒阳传来的消息,让天下人大为震撼。蝗虫可是神虫,皇太后和皇帝竟然敢杀他们。
谒者和刺
史趁机宣传灭蝗,百姓的态度从犹疑变成坚定,连太后皇帝都杀蝗虫,他们这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苦百姓怕什么。全国上下瞬间投入灭蝗的行动中来。
雒阳城,十三四岁的伯姚牵着妹妹仲姬的手,到衙门口兑换粮食。
伯姚双眼明亮,乌黑柔顺的长发用红色缎带束成锥髻,白色深衣外罩了一件围裙,围裙上沾着草汁、碎叶和泥土,背着大背篓。
仲姬衣着容貌与伯姚相似,年岁尚小,身后背了一个精巧的小竹篓。
衙门口排满了长长的队伍,姐妹二人排在后面耐心等候。这些居民都是抓来蝗虫换粟钱的。
到了二人,伯姚放下背后的竹篓,让人先把仲姬的竹篓量了,一共是两升蝗子,小吏笑着给仲姬兑粟和钱,眼睛瞥到伯姚身边的竹篓,赞道:“小女娘真是能干,这怕是有七八斗了。”
伯姚笑起来道:“阿翁好眼力,我抓的是蝗蝻,翅膀腿支棱着,压实了,怕不到七斗哩。”
小吏道:“量一下就知道了。”
六斗八升。
兑换完,伯姚好奇地看着装在麻袋里的蝗虫问道:“阿翁,你们要这些蝗虫做什么呀?”
小吏解释道:“蝗子用火烘熟,蝗蝻和飞蝗没毒的水煮暴晒或者用火烘干,这些能喂家禽和牲畜。蝗蝻和飞蝗有毒的杀死埋入地下。”
伯姚听了,惊呼:“有毒?”
小吏压压手道:“只要不吃就不碍事。这是前些日子太医令研究出来的。有毒和没毒很容易分辨,一群群的就是有毒的,零散的就是没毒的。你送来的蝗蝻是没毒的。”
伯姚心惊胆战,又问:“我听闻圣上吃了蝗虫?那圣上有没有事啊?”
小吏道:“圣上能和咱们一样,他老人家有老天爷保佑,自然无事。这蝗虫不通人性同类相残,那些群居的蝗虫怕同类吃自己,才产生了毒素。”
伯姚听小吏喊圣上老人家,忍不住笑出来,见小吏看过来道:“阿翁说的对,他老人家自然和我们不一样。”
伯姚和仲姬带上换的粮食回到家中,听到堂屋里有人说话。进去一看,竟然是熟人,上林苑令周怀。
周怀见一大一小背着粮食,赶忙起身接过来,掂了掂,笑道:“哎呀
,你们两个小女娘真能干。”
伯姚和仲姬叫了伯伯,二人的父亲赵贺也赶忙跟着起身。周怀过来,赵贺打了酒水招待他。
这些年,周怀经常替王娥往赵贺家里送些东西。时间长了,赵贺与周怀称兄道弟,偶尔还喝上几杯酒,赵贺自以为二人有了交情。
两姊妹一大早就出去抓蝗虫,进了内室洗干净手脸,换了衣服才出来。
周怀让二人坐下,说明来意:“我今日来是要给赵兄弟说一件大喜事,你也知道自从圣上即位以来,宫中就甚少采买宫女。”
“恰巧我们上林苑前些日子几个老宫女没了,正要补上。现在外面卖儿鬻女,多少人家想要入宫连门道都没有呢。我就想起了伯姚来。”
赵贺吃到女人进宫的甜,忙道:“行行行,伯姚还不谢谢你周伯伯。进了宫,你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
伯姚冲赵贺冷哼一声道:“阿父,要去你去,我不去。”赵贺脸一黑,男子去宫中那是做那没根的寺人,这死丫头说的什么话。
周怀伸手阻止发怒的赵贺,转头笑问:“伯姚,你为什么不去?进宫还有俸禄可拿呢。”
伯姚道:“伯伯,仲姬还小,我去了,她无人照应。”
周怀闻言叹息道:“那就罢了。”
说完,他对赵贺笑道:“令爱姊妹情深,令人佩服。昨日东街的王大嘴找我反给我几千钱,求我让他家的女儿进宫。我是看着伯姚长大,又和赵兄弟相与,就没答应他。”
赵贺听了咂舌道:“去宫还要给钱?”
周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慢悠悠道:“今时不同往日。眼见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将女儿送到宫中,不仅省了一笔饭钱,而且每月宫女都有俸禄,说不定还能接济家里人呢。”
赵贺听完十分心动,又问:“那现在采买宫女宫里还给钱吗?”
周怀道:“给。”
“多少钱?”
“五千钱。”
赵贺想了想,对周怀说道:“伯姚跟你走,仲姬白送给你,周兄弟你看这样中不中?”
伯姚蓦地转头看向赵贺,赵贺被伯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得心虚。
周怀摇头道:“她太小,去了宫里也不能干活,
只能吃白饭。伯姚不愿意就算了,我吃完就找王大嘴,发个一万钱的小财。”
赵贺现在完全被五千钱的卖身钱和宫女每月的俸禄迷了心,着急道:“咱们是兄弟,王大嘴的女儿长得哪有我家伯姚水灵。仲姬年纪也大了,不吵不闹,伯姚嘴里省出来的就够她吃了。”
伯姚听了这话,垂下眼睛,将红了眼睛的仲姬抱在怀里,没有说话。
周怀面露迟疑之色,赵贺狠狠心道:“你给我四千钱就行,剩下的一千钱我请你喝酒。”
周怀摇摇头,举杯对赵贺道:“喝酒喝酒,咱们不提这些。”
赵贺哪能让周怀不提这些,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现在若是不定下来,恐怕伯姚这辈子就进宫无望了。
赵贺一咬牙道:“三千钱,你给我三千钱就行。”
周怀放下酒杯,叹了一声,道:“行叭,看在咱们兄弟份上,顶着上官责骂,添张嘴就添张嘴吧。”
周怀叫了一声跟来的小寺人,让他去取三千钱来,转头看见小小的仲姬眉头还是紧皱。这让赵贺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他后悔了,连连敬酒。
大约两刻钟,小寺人取来三千钱,周怀奇道:“怎么这么快?”
小寺人笑道:“路上碰到张翁,问我干什么去,我说回去取钱。他说回去太远,直接给我三千钱,让我送给你。”
周怀笑着将钱放到桌上,赵贺好奇问道:“这张翁是谁?”这么大方。
周怀笑道:“南市卖肉的屠夫,如今皇家都在节俭,上林苑养的猪一部分就卖给张屠夫。”
赵贺感慨道:“年成不好,皇家也没余粮了。”
周怀纠正道:“皇家仍有皇家的气派,只是陛下和圣上爱民如子,这些所卖收入都用来收蝗虫呢。”
赵贺听到皇家收蝗虫,瞬间来了精神,问道:“这蝗虫是什么灵丹妙药吗?皇帝卖肉都来收这玩意。”
周怀手一顿,抬起头笑道:“这是上面赈灾呢,蝗虫吃庄稼,朝廷用粟换蝗虫,一来是消灭了蝗虫,二来也给百姓些粮食度日。”
周怀将三千钱往边上一推,放下酒杯,五铢钱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立马吸引了赵贺的注意力。
赵贺道:“说正事说正事
,那……那个伯姚和仲姬,周兄弟你就带走吧,这钱……”
周怀似有悔色,最后不情不愿地从怀里取出两份契书,道:“算了,谁让咱们相与的好呢?”
说罢,两人订了契约,又让伯姚和一脸懵懂的仲姬按了手印。周怀喝完酒,就带着伯姚和仲姬走了。
四人坐在马车里,伯姚问道:“伯伯,是阿母让你接我们的吗?”
周怀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王阿姆说你大了,怕你爹随意找个人家把你嫁了,就接你到宫里做宫女。”
“你也别怕,这宫里不愁吃不愁穿,还能读书,比你在家里强多了。别的宫女三十多岁才出宫,但你阿母在圣上面前得脸,你想离宫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伯姚道:“多谢伯伯,伯姚心里记着伯伯的恩德。”说完,她轻轻推了下仲姬。
小仲姬学舌:“多谢伯伯,仲姬心里记着伯伯的恩德。”
仲姬与圣上同龄,看到小仲姬,周怀才意识到圣上是多么的聪颖,心中感慨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
现在皇室用度紧缩,宫里不好安排进人,伯姚和仲姬就在上林苑里学种花。
周怀传来消息,江平告诉王娥。王娥心中大安,如今她们一家人都在宫中呢。
王娥对心细的江平千恩万谢,江平对她道:“王阿姆,你不要怪我没把伯姚仲姬调到宫里。她们身份特殊,这事我办不到。若进了宫,大长秋和尚方令必定要知道。他们知道了,陛下也知道了。”
“陛下圣明,对圣上身边的人都是千挑万选,前天有个小寺人给圣上送了草编的蛐蛐笼子,当天就被陛下悄无声息地打发到鸿池去了。”
王娥道:“伯姚和仲姬能进宫,我已是千恩万谢,再不敢提其他的要求。”
各地灭蝗进行地如火如荼,邓绥欣慰极了。
七月份,又有三郡遭了大水。朝廷这些年赈灾的经验极为丰富,立马派人带着粮食去了。
刘隆在邓绥身边看到这三郡的奏表,道:“这几个郡,雨水若是连下几日,就有大水之患。若是能修个水渠,缓解下河流压力就好了。”
邓绥叹道:“国库空虚,修渠要慢慢来。”刘隆点点头。
刘隆这时就特别羡慕
后边的那些朝代,他前面就是两个朝代,各种基础设施都才开始建。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刘隆所处的位置就比秦汉好一些,还能沿用秦汉的驰道灌溉河渠。现在江南都没充分开发呢,经济的重心还在黄河流域。
突然一日,邓骘红了眼睛,过来请求还家照顾母亲,邓绥大惊,赶忙问道:“阿母怎么了?”
邓骘顿了顿,喉咙沙哑,艰难回道:“阿母年纪大了,前些日子病了,一直没好。”
邓绥道:“太医令呢?快去叫太医令来,随我一起去邓府。”
邓骘忙道:“陛下千金之躯,金尊玉贵,怎可轻易离宫?”
邓绥道:“大兄勿言,阿母病重,为人子女看上一眼才能放心。”邓骘屈不过,只好护送皇太后车架回邓府。
这次邓绥封皇后后,第一次回到家中,阔别十多年,竟然生出物是人非的惆怅来。
她匆匆下了马车,来到母亲的卧室,只见母亲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心中酸酸的。
阴骊珠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去,竟然看到了女儿,笑道:“我这是在做梦吗?竟然看到了二娘。”
“阿母!”邓绥快步上前,握住阴骊珠的手,哽咽道:“是我,女儿不孝,竟然不知阿母病重。”
阴骊珠听到这话,这才回神,原来不是做梦。她挣扎着要起来,被邓绥轻轻按下,道:“阿母,今日没有君臣,只有母女。”
阴骊珠闻言笑道:“好好好,只有母女。”邓骘的妻子寇容匆匆赶忙,正要进去接见皇太后,却被守在门口的邓骘一把拉住。
寇容斜了他一眼:“你拉我做什么?”
邓骘以目示意,又将人拉进东厢房,才低声说道:“陛下和阿母在里面说话,咱们在外面等。”
寇容反握住邓骘的手,笑盈盈道:“好,我听你的,咱们在外面等着。”寇容是东汉开国元勋寇恂的孙女,两家门当户对,寇容和邓骘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屋内,阴骊珠和邓绥叙着家常。阴骊珠在邓绥的帮助坐起来,伸手抚摸着女儿的脸,懊悔道:“我这段日子在后悔,后悔把你送到宫中。你才刚过三十岁,膝下也没个子息,先帝又去得早……”
邓绥紧紧握住阴骊珠的手,一双眼睛凝视着母亲,道:“阿母,我在宫中极好。圣上对我十分孝顺,有他承欢膝下,怎么能说无子呢?”
提到圣上,阴骊珠充满了担忧,欲言又止道:“我听外面说,圣上有明君之相,先帝也是明君,可窦氏……”
邓绥摇摇头道:“咱们邓氏和窦氏不一样。古人云:力能胜贫,谨能避祸。咱们邓氏上上下下合族静居,几位兄长与人为善。窦氏那是自己招了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