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隆的小手被邓绥一点点拿开,刘隆叹了一口气,只得乖乖地看着母后继续批阅奏章。
刘隆一直想不通在东汉世家豪族遍地的土地上,竟然会生出这样一朵仙葩。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刘隆看到邓绥如今的样子,想到这句话。
或许,母后之于东汉,就像诸葛亮之于蜀汉。
“母后,你教我处理政事吧。”刘隆突然一脸郑重地对邓绥说道。
邓绥闻言,诧异地转过头,突然笑起来,伸手揉揉他的头发,道:“等你元服,我就还政给你。”
“你虽然聪慧,但年龄尚小。这些军国大事耗费心神,有母后在,你只要平安长大就好。”
刘隆听到还政,忙摇头道:“大汉有母后,是大汉之幸,是阿父之幸,也是我之幸。有母后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邓绥闻言,心中蓦地涌现一股暖流,心中熨帖,眼睛突然有些酸涩。
“对,有母后在呢。”
曾经守护过邓绥
的母亲要去了,邓绥自己则成了皇帝和天下子民的守护人。
新野君阴骊珠在十月的时候去世了,临终遗言要求薄葬,减仪仗。
“世家盛行厚葬,我儿屡次下诏倡薄葬禁奢华。你已尊贵至极,我能为你做的很少。一娘禁奢,邓氏就从我开始吧。”
邓骘兄弟遵循母亲遗言薄葬,辞了宫中赏赐,仅仅接受了“敬君”这个谥号。
新野君薨逝,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邓绥和邓氏兄弟面前:邓氏兄弟要不要为辞官为母亲守孝。
崇德殿后殿,邓绥和几位兄弟按位次坐下,几人皆神情憔悴。
邓绥道:“大兄,你执意要辞官归乡守孝吗?”
邓骘左右为难,他的本心和族里的意见都是要他回去为母亲守孝,但是他们若去了,妹妹在朝堂之上没了信任的帮手。
最小的邓阊红着眼睛道:“陛下,我年龄小,在朝中也是尸位素餐,不如回去为母亲结庐守孝。”
邓弘也跟着道:“东观多大儒,随便一人都比我学问渊博,都比我更适合当陛下的师傅。我也不如回去为母亲结庐守孝。”
邓悝欲言又止,与邓骘一样面露为难之情。但他和邓骘位高权重,掌握京师和皇宫的宿卫。
邓绥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先回去,容我再想想。”
看几位兄弟的神情,邓绥哪能不知他们都想回去为母亲守孝,但若他们一走,邓绥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掌控朝政。
但在刘隆面前,邓绥却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刘隆甚至没有发现邓绥的为难。
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
邓骘四兄弟连上了几封奏章,请求回乡为母亲守孝。对,这次连犹豫的邓骘和邓悝也下定决心,要回家为母守孝。
邓绥问:“大兄,我正想办法,你何至于要退职守孝?”
邓骘道:“陛下,百善孝为首,为人子女应当为母守孝。大将军府里的掾属皆赞同我退职守孝。”
邓悝沉默了下,道:“族中叔伯说,我们邓氏已是尊贵至极,母丧而贪恋权位,是为不孝不义。”
邓绥默然,良久道:“我知道了,容我再想想。”
“陛下……”邓骘欲言又止,张了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们这一走成全孝义得了令名,却把所有的事情抛给妹妹。
邓绥勉强笑道:“你们先回去吧。”
邓骘几人离开后,邓绥抬头看向窗外,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大地上。
邓绥感到了孤独。
一阵脚步声传来,邓绥抬头看去,看见曹大家款款而来。
邓绥见到信任的人,脸上露出笑容道:“大家来了,快请坐。”
出于邓绥意料,曹大家手捧一封奏表,郑重向她行了大礼,道:“启禀陛下,老妇请求陛下允许四位国舅退职守孝。”
邓绥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一股孤独的悲凉从脚底蔓延到全身。
过了几息,她深吸一口气道:“大家不必多礼,呈上来吧。”
第35章 奏对
邓绥翻开班昭的上表,其实不用翻,她都能猜到里面的内容。
果然如此。
邓绥览毕,已经缓过神来,让请命的班昭起身。邓骘四兄弟回去守孝,几乎已成定局。邓绥若是再阻拦,怕是要与天下人为敌,包括邓氏宗族。
即使现在兄弟们不怨他,若将来真有一日以此获罪,怕也是会怨她的。
邓绥神色稍缓,对班昭道:“曹大家所言乃是至理。四位国舅忠孝谦退,朕当成全他们。”
班昭大喜:“陛下明鉴。”两人之后谈笑如故,邓绥命班昭草拟准许邓骘四人退职守孝的诏令。
班昭离去,邓绥的脸色变得沉静下来,她起身出了宫殿,已经是十月份,外面一片萧瑟。
几片枯叶挂在枝头,被西风刮得摇摇欲坠。寒风吹面如同钝刀子割肉,邓绥却只感到了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众人不了解她,即使了解她,也依然会有自己的抉择和私心。
邓绥抬头看去,一片黄叶被风吹得打着旋,无所凭依,无处着落。这世间的路终究要自己一个人走啊。
“母后!”
“母后!”
……
一声声叫喊打断了邓绥的沉思,她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矮墩墩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跑来。
天气冷了,刘隆穿得很厚,外面还罩了一件大毛的外套。
“别跑这么急?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做什么?”邓绥连忙拉住这个莽撞的团子,谁知这是个实心的团子,连邓绥也被拉了个踉跄。
刘隆嘿嘿一笑,浑身暖烘烘甚至有些热了。“不冷,我后背都出了汗。”
“那也不行。一冷一热,最容易生病。”邓绥拉着刘隆的手,立马转头往回走。
“母后,我听说你下诏让四位舅舅回乡结庐守孝。”刘隆接到消息就过来找母后,结果被告知皇太后出门散步了。
刘隆抬头看天,虽然是下午,灰色的云层遮住了阳光,阴冷阴冷的。这样的天气散的哪门子步,肯定是母后心情不好出来散心。
于是,刘隆问了宫女,寻着母后的踪迹追过来。
邓绥身子不太好,手脚发凉,但刘隆的手却
透着热气,大手握着小手,小手温暖着大手。
“嗯,大将军等人谦恭孝义,我不能阻挡。”邓绥故作轻松道。
刘隆停下脚步,抬起头,郑重道:“母后,我长大了,还有我呢。”刘隆虽然外表是个小孩子,但心里年龄不是小孩子。
虽然现在被养得娇滴滴的,但脑子动起来绝对是成人的水平。
邓绥也跟着停下脚步,低头凝视刘隆的眼睛,突然笑起来:“是呀,还有隆儿呢。”
即使将来自己可能会和隆儿背道而驰,但目前他们走到同一条路上。这已经是难得的缘分。
两人一路回到崇德殿,又让宫女传膳。
吃完饭,刘隆想了想,张口道:“母后,我想追赠平寿敬侯为太傅。”
邓绥吃了一惊,平寿敬侯是她的父亲邓训,闻言心中疑惑:隆儿为什么要提起追赠阿父?是安抚自己?还是安抚邓氏?
刘隆见状,将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道:“平寿敬候护羌有功,对羌胡素有恩信。他任上病卒,羌胡悲恸,恨不得以身代之。”
邓绥听到隆儿说起父亲的功绩,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刘隆继续道:“最近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也寻人问了北地情况,我的想法可能有些幼稚。”
邓绥听到这里,鼓励道:“圣上这个年纪能想着为国为民,已经远超历代帝王了,你且说来听听。”
刘隆顿了顿,对母后的夸赞有些不好意思:“羌胡叛乱,固然有其狼子野心,但也因为边吏豪右凌欺过甚。昔年,平寿敬候任护羌校尉时,西羌平静。诸羌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朝廷也有用人不当的责任。”
“如今为了诸羌一事,府帑枯竭,花费过百亿钱,兵士死伤无数,并凉二州生民凋敝。但看如今架势,平定诸羌任重道远,不知又要付出多少代价,甚至可能拖垮大汉。”
邓绥问道:“隆儿说的有些道理,那隆儿的想法呢?隆儿是要放弃凉州吗?”
刘隆连忙摇头,道:“不!绝对不能放弃凉州,朝廷岂能因一时得失,放弃凉州的百姓?再者,若放弃凉州,那雒阳就危险了。”
“凉州不可失。”
邓绥道:“隆儿,你继续说。”
刘隆道:“降则抚之,叛则讨之。”这是有唐一代对边疆各族的基本政策。
这八个字在邓绥的心中回荡,她绥沉思良久,才道:“继续说。”
刘隆道:“朝廷择像平寿敬候那样的能吏治边,以恩信笼络羌胡,若有狼子野心则派兵征讨。再择熟悉北地羌胡事务的人以金银笼络部族,分其联盟,削其势力。”
邓绥点头,欣慰道:“隆儿确实长大了。”
刘隆问道:“母后,你以为如何?自古以来贱夷狄,我愿恩养其如华夏。”
邓绥闻言,诧异道:“隆儿,你……”
刘隆解释道:“楚国在东周被视为蛮夷,但现在谁言楚人为蛮夷?甚至连楚人这个称呼都不在了。我相信未来某日,诸羌会如楚人一样成为花夏的一部分。恩养夷敌,若无人做,那就从我开始。”
一股夹杂感动的豪情涌上邓绥的心头。
刘隆抬头盯着邓绥,伸出手,郑重地道:“多难兴邦,殷忧启圣。儿请与母后一起开创盛世。”
邓绥突然笑起来,伸出枯瘦的大手紧紧握上刘隆的手,道:“我与隆儿一道开创盛世,虽死无憾。”
刘隆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咬着嘴唇笑起来。
两人平复好心情,再看向对方,突然一种尴尬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邓绥是因为在小孩子面前失态。
刘隆则纯粹是不好意思,说着一起缔造大汉盛世,实则是王者母后带他这个青铜上分。
“如今西边战场胶着,隆儿的想法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有效。”邓绥说起了正事,突然又问了一事道:“隆儿,你从哪里知道北地的情况?”
刘隆道:“四舅父为新野君侍疾,母后让马校书郎替四舅父为我讲课。他有一好友出自北地叫王符,如今在京游学。”
邓绥颔首道:“此人有才,当辟之。陆离,你找大长秋让他派人召马校书郎的友人王符明日进宫策对。”邓绥朝门外叫道,陆离应下。
刚才邓绥和刘隆在内室商议事情,陆离就守在门外。
刘隆道:“诸羌战役急不得,务要稳妥。大汉四周,夷狄环布。边地或许还存在边吏豪右凌虐夷狄,若夷狄不能忍,再起边患,后果不堪设想……”
邓绥道:“我派谒者去幽州、冀州、益州、扬州、交州、荆州等一代巡境抚民,听夷狄疾苦,去刻薄寡恩之吏。至于诸羌……”
诸羌现在战事糜烂,将领接连失利。即便邓绥同意刘隆的决策,但现在的局势是诸羌强,东汉弱,饶是邓绥她也一时都想不起如何打开局面。”
刘隆想了想,道:“母后,这事慢慢来。我想追平寿敬候为太傅,再寻访前汉(音杜)侯金日后裔,复其侯爵。南匈奴单于及豪酋遣子入质,择忠厚者为侍中。”
千金买骨。
崇褒邓训,复爵金氏,以及擢质子为侍中,都是为了之后的政策做准备。
邓绥看着眼前的小孩子,心中感慨,也许这是上天派来拯救大汉于水火的人。孝武帝十六岁即位,孝和帝十四岁亲政,这大汉是有些气运在身上的。
“可。”邓绥赞同道。这事当然不是刘隆这个小孩子去做,而是邓绥去做。
刘隆的早慧让邓绥忍不住和他多说了一句:“你四位舅舅如今去职守孝,现在只剩下我们母子了。”
刘隆也为此事忧虑,突然灵光一闪,对邓绥说道:“母后……嗯,我已经八岁,是不是需要多请几位名士大儒过来教导我?再者还有一些陪读的玩伴?母后也可经常召见一些宗妇女娘来宫中。”
邓绥听完若有所思,听到女娘,她伸手点了下刘隆的额头,道:“小不点,还想着女娘呢?”
刘隆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红着脸道:“我不是说这个女娘,我才六岁呀!”
“你才六岁就懂这些。”邓绥一脸揶揄,揉了揉刘隆的头发,然后拍拍他肩膀道:“我儿生得俊俏,不知道将来有多少小女娘爱慕你?”
刘隆睁着死鱼眼,为什么大人都爱对小孩子说这些事情啊。
刘隆的一番话打开了邓绥的思路,现在才是封建社会的初始,政治上的手段略显粗糙,还有许多手段没有出现。
邓绥本来就是极为聪明之人,举一反二,很快找到自己的节奏,高屋建瓴地处理邓氏守孝一事以及诸羌战事。
至于刘隆在邓绥面前的聪慧,邓绥没有感到威胁。她一手把这个孩子养大,这孩子的心性比她自己的还要柔软,对百姓的爱护之心更合适远超历代
皇帝。
即便是将来两人发生分歧,邓绥相信两人都是为了大汉江山,而非个人私利。既如此,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若刘隆技高一筹,邓绥认输,她会为自己培养出的这个皇帝而骄傲。若邓绥赢了,那是隆儿这小子还有得学。
邓绥浑身轻松,郁闷的心情豁然开朗,各种阴霾扫之一空,又开始处理政务来。
刘隆回到前殿,找个时间将与母后所谈和江平悄悄说了。
江平跟着刘隆一起上课,刘隆是从头开始学,江平是之前学得粗疏,两人的进度竟然诡异地合上了。
经过名师大儒的熏陶,江平也涨了见识。听完皇帝所言,他出了一身冷汗,心有余悸道:“圣上聪慧,但这事过于冒险了,你找师傅和伴读,难道不怕陛下忌惮你?”
刘隆道:“她是我的母后呀。”
江平闻言,心中一震,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和圣上存在认识上的误差。他认为圣上是卧薪尝胆的孝和帝,圣上可能以为自己是有恃无恐的汉惠帝。
紧接着一股心酸涌上江平的心头。在圣上的眼里,皇太后是他的母后,两人是亲母子,亲母子能有多大的仇怨呢?
当年赵姬与彼酵ㄉ下二子,又与蹦狈矗秦始皇那样狠厉的人不也最后与赵姬和好了吗?
江平欲言又止,想了又想,咬咬牙还是没有把皇帝生母的身份告知皇帝。圣上知道又如何?不过白白增加纷扰,也让圣上和皇太后的母子之情出现隔阂,说不定还会引发皇位危机。
不如像现在这样。
江平打定了主意,伸手给刘隆掖好被子,道:“陛下,早些睡吧。”自己则在刘隆床边的榻上合衣睡了。
刘隆有些纳闷,准备好了迎接老舅的长篇大论,但没想到老舅只让他睡了。
男人的心,海底的针。刘隆翻个身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