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这样的心态,刘隆来到学堂。刚踏进宫殿,他就看见门口的六个少年。六人分作四堆,独自一人的胡人少年、美貌少年、以及两两一起的另外四人。
这六人见到刘隆前来,纷纷上前拜见,又一一报了名字。
刘隆颔首,道:“进去吧。”这六人簇拥着刘隆进了宫殿。
伴读的年龄多在十到十三岁之间,年龄比刘隆大,个头也都高上刘隆许多,尤其是兜楼储和耿晔。
刘隆坐在前排最中间,左右分别是刘翼和阴泰。兜楼储自动走到后排靠墙的位置,从里往外依次是耿晔和郭盛。
才坐定没多久,马融就过来上课了。邓绥为刘隆选了六位师傅,但这里面的五位都不是正课的师傅,每人每隔五天上一次课,讲的类似于专题课。
剩下的那位师傅是学识渊博的窦章,他和马融许慎一样负责给陛下讲解五经。
马融出自扶风马氏,是伏波将军马援的从孙。窦章出自扶风窦氏,与章帝的窦皇后是同族。
马融扫了一眼下面的学员,顿时感到头疼起来。
皇太后突发奇想要为圣上找伴读。他家族的人闻讯推了几个孩子出来,让他找圣上说情,甚至还给他下了死命令,说至少得选上一个。
马融当场就拒绝了,明确告知这些人马家有他当圣上师傅,陛下根本不会再考虑马家的孩子当伴读。
族人不信,上蹿下跳一个月,结果什么也没捞着。马融熟读经史,一看皇太后这架势就知道她在拉拢朝臣权贵。邓氏回乡守孝,皇太后得力的臂膀暂时少了一个,不得不考虑拉拢其他人。
伴读的资质不是首先考虑的,放在首位的是家世。果然不出
他所料,这伴读的人选除了宗亲和外夷,其他人选背后几乎都代表着两三重势力。
先不提学生背后复杂的势力,只说每个学生的学习进度就让马融头疼不已,尤其是那个连汉话都说不全的兜楼储。
马融先根据刘隆的进度,把课讲了。讲完,他发了一张试卷,考查学生的知识范围。
刘隆拿到试卷,扫了一眼,然后低头做起来。
马融在室内走动巡视,看到梁不疑和刘翼的试卷连连点头,路过阴泰和郭盛时眉头微微皱起,走到耿晔面前眉毛都拧成毛毛虫,最后到兜楼储案前时,他伸手将兜楼储的试卷调转过来。
兜楼储的试卷拿翻了!
连汉话都说不利索的兜楼储浑身烧起来,脸一阵红一阵白,周围传来不知是谁的窃笑声。
马融轻咳一声,坐下,取过兜楼储的笔在试卷下写下“兜楼储”三个字,然而冲兜楼储微笑,低声道:“这是你的名字。”
马融起身又开始巡视,半个时辰后,收了卷子,宣布下课,然后就离开了。
阴泰起身来到刘隆的身边,行完礼,问道:“圣上,我们每日都要考试吗?”听到考试,其他踌躇的几人也纷纷围过来。
阴泰十分自得自己提起的话题,以考试打开话题,不仅不突兀,还能迅速拉进和圣上的距离。
刘隆抬头,只见几个少年围在案边,仰得脖子看人不舒服,遂道:“你们都坐下。”
“谢圣上。”几人连忙围坐在刘隆身边,有意无意地把兜楼储挤在外面。
刘隆见状,对阴泰和刘翼说道:“表兄堂兄,你们往外挪一挪,给兜楼储空个位置。从今往后,咱们要一起读书习字。”
被叫表兄的阴泰一面往外挪位置,一面笑道:“不敢当圣上一声表兄。”刘翼也道君臣有别。
刘隆见兜楼储坐下来,冲他点了下头,再看向众人道:“咱们一起进学,不必多礼。马师傅和许师傅都是学识渊博之人,讲课很有意思,不经常考试,但布置作业。”
阴泰哀嚎一声,倒在郭盛的身上,道:“还有作业。”
郭盛抿着嘴问:“作业多吗?”
刘隆肯定地点点头,道:“他们会在课上提问,看你回答的情况
就能判断你学没学。”
郭盛闻言也哀嚎不已。他和阴泰其实都不想来,但他们的父母都积极地很。族中比他们聪明好学的人有很多,但偏偏他俩被选中了。
邓绥深藏功与名。刘隆年幼,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大部分是一团孩子气,邓绥只好将年龄拔高,选一些懂事的少年。
但这些少年的学习进度比刘隆快,因此邓绥选了两个学渣,以免刘隆学业落后,打击了积极性。
梁不疑问:“还有个窦师傅,听说也是大儒。”梁不疑喜好经学,手不释卷,如今能跟着大儒学习,心中十分高兴。
刘隆道:“朕未上过他的课。”
刘翼道:“我听闻,这几位师傅都是极好的朋友。”
阴泰惊呼道:“那岂不是一份作业不能交两次了?”
阴泰说完,看见众人的目光都盯着他,疑惑道:“你们都没这样做过?随便改一改,就可以当成一份新的作业。”
刘隆听到这熟悉的操作,不禁笑起来。
郭盛给了阴泰一个肘击,提醒道:“别乱说话,小心师傅罚你写大字。”
刘翼疑惑:“罚写大字?这不是三五岁时老师的惩罚手段吗?”
一直没说话的耿晔突然插嘴道:“不是啊,前几天我就被罚了大字。”
梁不疑道:“我前些天因为背错一个字,罚了抄书,一整本书,手都要抄断了。”
刘隆神情愉悦地听着众人说话,目光落到局促不安想要说话但一直插不上嘴的兜楼储身上,问道:“兜楼储,你想说什么?”
众人听到刘隆发话都听了下来,看向兜楼储。兜楼储紧张道:“圣上,我……我可以……不交作业吗?我不识字。”
众人:……
刘隆道:“兜楼储,你不必担心,师傅们会因材施教。除了文化课,我们还有骑射课。朕听闻南匈奴人都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想必你的骑射不错。”
考虑到兜楼储的汉话水平,刘隆说得很慢。兜楼储听到骑射,眼睛瞬间亮起来,拍着胸脯道:“我骑射可好啦。”
耿晔闻言不服气道:“我也从小开始学骑马,骑射也很好。”
阴泰起哄道:“到时候你们试试,我听说耿晔
你族伯把南匈奴打败了,你俩再比划比划,我们到时看看谁最厉害。”
耿晔挺了挺胸脯,看了眼兜楼储,兜楼储面红耳赤,手脚难安。
刘隆道:“南单于迷途知返重新归汉,守卫大汉边疆,仍是大汉诸侯王。单于与耿太守乃是同僚,又同为大汉子民。兜楼储和耿晔,你们以后切磋可以,但不可轻贱对方。”
耿晔和兜楼储道:“遵命,圣上。”
阴泰闻言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讪讪道:“我心直口快,不是那个意思。”
刘隆道:“以后不要说这些惹人误会的话了。”阴泰连忙应了。
刘翼见气氛冷淡了许多,于是说起试卷的内容,询问他人做的怎么样。梁不疑自信满满地和刘翼对答案,刘隆时不时地说上几句,其他人完全不想现在对答案。
几人正说着话,许慎过来上课,众人散了回到自己的位上。
吃完午饭,众人跟着虎贲中郎将去校场学习骑射。现在已经是寒冬腊月,午后阳光明媚,天气暖和。
刘隆人小筋骨柔弱,骑射师傅只教了他如何射箭,耿晔和兜楼储骑射根本不用教,而其他人则被将士训练地精疲力尽。
阴泰心中被选上的自得和兴奋被后悔代替,这伴读是真学真练啊。阴泰还以为是替陛下挨手板而已,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要学习啊。
未时末,骑射课结束了,耿晔和兜楼储似乎还有余力,刘隆运动量少,但其他人都累坏了。
刘隆回到崇德殿前殿,先把今日的课业做完,然后去了后殿。母后召见大臣时,他就坐在一边旁听;母后伏案处理公务时,他就在旁边温书。
今日是刘隆第一天见新同学,邓绥见他回来,问了他在学堂的情况。刘隆一一答了,笑道:“多几个人一起学习,倒是挺有意思的。表兄和郭盛活泼,堂兄和梁不疑好学,耿晔和兜楼储擅骑射,学堂里比往日要热闹许多。”
邓绥笑道:“阴泰那小儿素来调皮,又被妹妹娇惯坏了。他若扰乱课堂,我把他撵回家。”
刘隆笑起来道:“不至于,不至于。”
邓绥又提醒他道:“兜楼储是匈奴侍子,不要过分看重他而忽视他人,免得伤了诸侯大臣的心。”刘隆点头:“我心里记着呢
。”
临近年终,朝廷的赋税户册汇总已经做好。今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从年初的两线开战、到六州蝗灾,再到益州地震……东汉像渡劫似的又渡过了一年。
邓绥把赋税册子递给刘隆让他看。刘隆先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上面的数字,惊呼道:“今年的收入竟然比去年还多。”
邓绥笑着给他解释道:“今年水旱比去年少一些,蝗虫虽然造成一些损失,但应对得当,没对秋收造成太大的损害。少府在各地经商的收入逐年增加,因此看起来比去年还多。”
刘隆十分欣慰,但凡老天给了好脸,百姓的生活就能好上很多。
“我不求明年能风调雨顺,但求比今年好上一些。”刘隆祈祷道。
邓绥附和道:“一定会好的。”
但是,母子俩的期望并没有被上天听到。
新年的正月里,雒阳发生日食,众人皆恐。又有郡国传来急报,有十郡发生地震,而且是强地震,似乎在验证日食这个不祥之兆。
刘隆不畏惧日食,但朝臣们畏惧。日食在他们看来,是比水旱更严重的灾异,即使皇太后不喜言灾异,大臣们依然上书皇太后,请下罪己诏。
邓绥不愿意下罪己诏,皇帝年幼,现在执政的是她自己。若下了罪己诏,岂不是给这些大臣把柄?
于是,从刘隆即位之日起就开始录尚书事的太尉张禹被推了出来,步入同僚徐防等人的后尘,因灾异免职。光禄勋李接替太尉一职,但并未加封录尚书事。
张禹品性忠厚清廉,任职期间处理政务勤勉,做事恪尽职守,虽无大功,亦无大过。
张禹听到诏令之后,叹息一口声,这两年他身子一直不好,虽然想等到圣上亲政,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之前上了几封请求回乡的奏表都被驳回,继续担任太尉。
张禹现在却被皇太后下诏因灾异免职,心中五味杂陈,在离开之前他请求见皇帝一面,虽然可能知道这个请求会被拒绝,但他依然请求了。
出于张禹的意料,皇太后邓绥答应了他的请求。
第37章 先零寇河内
张禹拜见皇帝后,君臣相对无言,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开来。
张禹主持了小皇帝的即位礼,看着他从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婴儿长成彬彬有礼的小小孩童。刘隆完全符合张禹对圣君的期望,聪颖好学,心怀百姓,柔中有刚。
大汉的曙光或许就在眼前,但是他却看不到了。
刘隆知道张禹被罢免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日食地震,还因为他是托孤重臣,位高德隆。
母后在邓氏回乡守孝后,失去了最信任的力量,现在这些围在她身边的人,都是因利而聚,利尽而散。
前朝有辅政大臣辅佐汉昭帝。现在国家内忧外患,邓绥想要做出一番成效,不免伤害某些团体的利益,怕他们狗急跳墙联合辅政大臣取代自己的位置。
两重原因相和,张禹被罢免,理所当然。
如果让年幼的刘隆选择是让大臣代执朝政,还是让母后临朝称制度,刘隆肯定会选择有“兴灭国,继绝世”的母后。
话虽这么说,刘隆看到这位在宫中住了五六年的大臣鬓发苍苍,无故被免,心中难免生出心虚和愧疚来。
“老臣老矣,此次拜别圣上,恐怕日后难以再见天颜。”张禹又行了一礼,道:“老臣惟愿圣上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隆见此,连忙起身,扶起张禹,道:“张公……不必多礼。朕冲幼即位,多赖张公字育,朕愿张公师得延年身体无恙。”
张禹闻言,心中一酸,作揖道:“老臣去了,圣上日后多加餐饭。”刘隆颔首,目送张禹的背影消失在重重的宫门里。
刘隆转到内室,将头上的冕旒取下,交给江平。张禹求见告别,刘隆换上帝王的冠冕。
江平把冕旒收起来,问道:“圣上,既然舍不得张公,为何不向陛下求情留下张公,三公有三个呢?”
刘隆听到“三公有三个”几字噗嗤笑出声,摇头道:“张公非走不可。”江平闻言满脸疑惑,不明白个中缘由。
刘隆给他稍稍解释,江平听完更加疑惑不解,张禹的立场和陛下不同,圣上不应该拉拢吗?为什么他的态度反而是赞同的呢?
虽然刘隆没有明说他的立场,但江平凭借对刘隆的理解自
然十分清楚。
刘隆给江平讲完,就趴在桌案上,抬眼说了一句:“你觉得你和张公谁更忠于我?”
“当然是我啦。”江平不假思索道。
刘隆坐直身子,嘴角弯起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自古帝王遗命托孤,托孤皇后要多于托孤大臣,虽然托孤皇后可能有外戚做大的遗祸,但托孤大臣很可能自己的子嗣会被废。
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唐高宗托孤武则天、宋真宗托孤刘娥。
对于帝王而言,外戚和宦官都是自己人,托孤大臣是外人。
外戚和宦官相互制衡,大臣又看不上外戚和宦官,这样一来还有比托孤皇后更适合的人选吗?
当然托孤这事上也有玩脱了的皇帝,比如连国号都被改了的某。假若唐高宗再选一次托孤对象,估计他还会选武则天,毕竟李唐又复国了,后世皇帝都是他的子孙后代。
江平似懂非懂,刘隆笑道:“活得久就见得多。”江平听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大言不惭地对自己这个大人说这话,既好气又好笑。
“正月里天气冷,等天气暖和,圣上要开始学习骑马了。”江平想起另外一件事念叨道:“常说人高马大,圣上人小要骑个大马,那多危险啊!”
还未等江平建议说过几年再学,刘隆就脱口而出道:“不骑马难道骑驴?”
江平听了,直接被气笑了。他脑袋里浮现了圣上骑驴的场景,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绝倒在榻上。
这笑声直接引来侯在外面的几位宫女寺人,众人看了殿内的场景,圣上端坐,江黄门笑得眼泪飙飞。
“不用管他,虫爬到他的痒痒肉上了。”刘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众人纷纷信了,心中纳罕,什么样的虫能让一向严苛的江黄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隆挥手让这些人散去。江平终于平复下来,拿出帕子擦了眼泪,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了眼刘隆转身出去了。
外面冷风一吹,他发热的头脑清醒过来,然而又不着边际地浮现出一个场景:一身布衣的他牵着一头驴,驴身上驮着咬麦芽糖的外甥。江平想到此处,心中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