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坏了。我昨日回去发现儿媳竟然只为我的女孙准备了书籍,连小弓都没有。”
曹丰生的反应极快,微微一顿后,立马将曹家转到夫家,语句畅通,表达的含义却天差地别。
曹丰生说完,余光觑了皇太后的神色,发现她好像没注意到自己话语的停顿,心中一缓。
“小弓呀,尚方局尚有一些适合小孩子用的弓箭。陆离,你去给曹女史取一大一小两副来。”邓绥笑着转头吩咐陆离。陆离应了一声退下。
曹丰生闻言,大喜过望,这可是皇太后亲赐的弓箭,意义非凡,连忙感谢:“多谢陛下。”邓绥听了,点头含笑。
天气越来越热,外面的蝉鸣声愈发让人心生聒噪。
刘隆他们的骑射课移到上午,太阳尚未炽烈,夏风还带着清晨的凉意。
刘隆从马上下来,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布巾,擦干汗水。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又由近及远而去。
“他怎么了?”刘隆问一边的阴泰道。阴泰不爱读书骑射,好交游,几位伴读中他的消息最灵通。
阴泰跟着刘隆的目光追过去,摇摇头,抱臂说:“不知道。耿家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啊,不知道他发什么疯。”
日上中天,周围变得炎热起来,夏风刮到人身上,就像火焰在周围燎烧。邓悝怕几人中暑,将人叫到树荫下乘凉,唯有耿晔一人似乎未听见,仍在校场上跑圈。
邓悝见状,跃身上马,追上耿晔,催他下马休息。魂游天外的耿晔被叫醒,扫了一眼发现校场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放缓速度下了马。
邓悝催促耿晔时看见他心不在焉的神情十分生气,这孩子在马背上还敢走神,真是无知无畏。
“耿晔,以后千万莫要在马背上走神。”邓悝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谆谆劝道。
“啊……哦,多谢中郎将提醒。”耿晔道。
邓悝眉头微微皱起,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姿挺拔,与他差不多高。
邓悝问:“我与你父同朝为官,耿邓又是通家之好,你可有什么难事?”
耿晔又“啊”了一声,连忙道:“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昨夜睡得晚,精力不济,刚才走神了。”
邓悝颔首,说:“你在宫中万事需要小心。”说完,领着耿晔回到树荫下,与众人讲解起兵法。
中午吃完饭,刘隆看见耿晔吃饭依然心不在焉,独自将他召来,问他情况。刘隆现在尚未变声,个头还未到耿晔的肩膀,两人站到一起就是小孩与大人。
刘隆见他坐下,耿晔这才支支吾吾说:“圣上,我没表现地那么明显吧。”
刘隆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耿晔的异常连宫女都发现了,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呢。
耿晔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个……那个我说了,圣上别生气啊……”
“你先说,我再决定生不生气。”刘隆回道。
“啊?哦,那我说了。我想去战场,可是家里不让我去。”耿晔郁闷至极:“说什么给圣上当伴读是我的福气,对了,这确实是我的福气,但我就是想去战场。我们耿家都是在战场上博名封侯。”
刘隆闻言笑起来,
说:“朕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事。你们不仅是朕的伴读,还是大汉的臣子。你无论选择什么,朕都不会生气。”
耿晔拘谨的身体放松下来,摸着头憨笑说:“我就说圣上你不会怪我的。”
“那你以后什么打算?”刘隆问他。
耿晔说:“去我阿父帐下当个亲兵,先去历练下。总不能到了战场,看见敌人脚都吓软了。”
刘隆笑起来:“从繁华的雒阳到荒凉的边郡,你要考虑清楚。”按照耿晔的家世,即使再平庸些,也能做个守宫门的高级武将。
耿晔挺起胸脯说:“我想好了,等下次回去,就和家里说,吓他们一大跳。”
刘隆抬起头,举手拍着他肩膀,道:“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
耿晔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我会好好照顾好自己,把冒犯大汉的敌人杀个片甲不留。”
刘隆被他爽朗的笑容感染,说:“朕信你。”耿晔闻言,心中十分感动。
与耿晔交谈完,刘隆突然发觉自己伴读,最小的比自己还大四岁,算起来是十四岁,最大的十六七岁。
从前年龄小,长住宫中没什么问题,但现在年纪一年大似一年,这些人总要回家定亲娶妻或者另做打算,一直呆在宫中也不是办法。
刘隆将这个忧虑说给母后。邓绥沉吟半响,问:“隆儿,你要换同龄的伴读吗?”
刘隆说:“我们相处久了,知道对方的性情,相处得也好。若是换成同龄的伴读,怕对方赶不上我的进度,误人子弟。”
“母后,若有合适的人选,也可一起送来学习。”刘隆又补充了句。
邓绥颔首,道:“学无止境。还是这几人,不过他们以后若想回家,提前报备一声,即可回去。至于耿晔,他既然有志气,就听他的意愿。”
刘隆点点头。耿晔果然在几天后,龇牙咧嘴向皇帝告别。他捂着腰,笑得很开心:“我走啦,圣上保重!”
“你……你怎么了?”刘隆看他的样子放心不下。
耿晔苦笑:“这是走向成功的阶梯。”刘隆幽幽地瞪着他。
“哈,被我几个舅舅打了。为了不影响和我面圣,还特意避开了脸。”耿晔只得说出大实话。
“那你舅舅们人还怪好哩。”
“呜啊,我叔伯都没打我,我那几个舅舅依次和我对打,哪疼打哪儿。”耿晔此刻看起来可怜极了,刘隆反而不厚道地想笑。
“没事没事,那是你娘舅。你看你还能活蹦乱跳,正说明你舅舅对你的拳拳爱心。”刘隆一本正经地说道。
“啊……我身上都青了。”
“朕赐你些活血化瘀的膏药。”“哦。”
自从五月旱蝗后,朝廷的政务渐渐归于日常,雨水也变得及时。
按照这样的情况下去,秋收或许能多少弥补一些百姓的损失。刘隆刚想祈求上天保佑,但一想到在东汉,玄学是不管用的。
“母后,”刘隆朝邓绥说:“京师及附近郡国的水渠已经修缮了,三辅地区还没有。如今三辅地区渐渐平静下来,也差不多是时候整修当地水渠了。”
邓绥闻言说:“三辅的郡国兵调到了边郡抵御诸羌,耕地尚且不足,恐怕最近不能整修水渠,只能待冬日农闲。”
听到边郡,刘隆深吸一口气。虽然朝廷在边郡任了得力的官吏,但以目前形势来看,边郡的军事实力要弱于诸羌。
不知道虞诩等人什么时候能为大汉带来好消息?平定诸羌,边郡重归太平。
刘隆不知道的是,边郡和诸羌正在发生着战斗。
诸羌前些年尝到劫掠的甜头,经常派出骑兵劫掠大汉郡县。他们有马,来去如风,见城池不坚固就入城劫掠,若城池坚固就绕道劫掠其他地方,弄得民不聊生。
今日,一个叫号多的羌豪率领部众,竟然一路劫掠到汉中郡,被汉中郡的五官掾程信联合板J蛮击败。
程信是汉中郡本地人,与羌人有血仇,他联合故吏和当地豪族子弟一共二十五人,共募敢死士报仇雪恨。
程信率领的人中除了这些悍不畏死的青壮,还有板J蛮。板J蛮勇猛善战,与那些敢死士一起阻挡羌人南下劫掠。此一战,羌人大败。
号多带着残余骑兵逃走,投奔先零羌,汇合到一处,又大肆破坏劫掠。护羌校尉虞诩、骑都尉马贤率军迎战,大破羌人。
消息传到朝堂,众人欢心鼓舞,认为平定诸羌指日可待。邓绥赏赐众人,又特赐参战
的板J蛮渠帅银印青授,其他小帅铜印黑绶,以恩信笼络。
百姓种完庄稼时间稍闲,邓绥下诏征发民夫,修理旧渠。当日,刘隆提完建议,邓绥就派人去三辅地区勘探规划。如今宿麦长出,不用百姓像春夏秋那样细心照料,得了闲暇。
这些年,三辅地区青壮在战争中死伤无数,又郡县时常受羌人劫掠,水利废弛,河渠淤积,灌溉系统半瘫痪,再加上连年水旱,百姓生活极为困苦。
今年三辅等地区又遭旱蝗,百姓人人面有菜色,一些贫弱孤寡之人若无朝廷赈济,恐怕连冬天都可能过不去。
“唉……”刘隆看到地方送来的奏表,心中感慨百姓生活困苦来。
这些百姓不勤劳吗?
谁说不勤劳?从开春忙到宿麦播种,就差长在地里了。
天未亮,全家老小就揣着干粮和水去地里干活,饿了就拿把干粮往水里一泡,胡乱应付饥饿的肚子,直到分不清庄稼和杂草才摸黑回来。
干旱天,顶着炎炎烈日,一家老小抱罐提桶拿盆去一瓢瓢舀水浇地。蝗灾来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心血和口粮被蝗虫啃噬殆尽。
即便下大雨,农人还要扛着农具去地里挖渠排涝,免得雨水会聚淹了庄稼。
没有农药化肥,没有大型机械,百姓仿佛被钉在田地上一样,消磨着生命,也消耗着生命。他们如此勤劳,得到的也只是仅用于糊口的粮食。
邓绥又见刘隆长吁短叹,安慰他道:“慢慢都会好起来的。朝廷下诏在京师附近种吉贝花,若没有什么问题,就会向周边推广。百姓有了吉贝花,想必能熬过寒冬。”
刘隆听了,回想起前世的情形,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后世的繁荣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建造的。东汉虽然比后面的朝代基础差,但和前面的秦和西汉相比要好很多。
最起码有前人修理的旧渠,意意粱鼓芙就着用。
想到这里,刘隆苦中作乐笑起来,抬头又道:“咱们已经很好了。”
若是老天能长眼,来个风调雨顺,就更好了。
一再被上天辜负的刘隆想着若老天能给个好脸,让他变成唯心主义者也尚未可知。
然而,上天没给刘隆好脸
,反而打了他的脸。
十月,天空又出现日食了。张衡的假说在刘隆和邓绥的推动下,在京师传播开来。
有人嗤之以鼻,认为他离经叛道,亵渎神明;有人心生好奇,对于张衡“所言”的验证,万分期待。
西汉末年,神秘主义的思潮充斥着整个社会,今儿母鸡变公鸡了,明儿遇见赤龙了,后儿看到麒麟脚印……从上到下,神神叨叨。
儒生们要求奉天法古,遵从天意,恢复古制。这么离谱的事情,王莽偏偏还信了,大建明堂辟雍,为了吉祥屡次改地名……原本的社会问题一件没有解决,颁布下去的命令反而成为新的问题。
王莽是真莽啊!儒生们敢说,他竟然敢信。王莽身灭之后,这股思潮遭到巨大的打击,开始转向理性和务实。
但是在社会上,神秘主义依然残留在百姓的心中,张衡的日食假说在众人心中引发的震撼可想而知。
万事俱备,只待张衡预测出下一次日食出现的时间。
张衡:……我谢谢你哦!
老刘家的人坑死人不偿命。
日食发生后,连马融都暗戳戳问张衡:“这个你预测到了吗?”
张衡横了马融一眼,道:“我要是预测到了,就早写奏表上书了。”
马融笑笑,他见了同僚兼好友对日食的态度,自己也慢慢地不将日食和灾异联系起来,但心中仍然有疑惑。
“你说的是真的假的?”马融追着他问。
“不是说了吗?假说,假说,要验证的。你问这个干什么?”张衡最近被问得烦了。
“我注书用,嘿嘿。”马融仍然笑嘻嘻道。
张衡抹了一把脸,双眼红通通的,天文需要观察天象,白天不好观察,大多都在晚上观察。张衡他好多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日食是一种天象,这是真的,但我的假说不一定是正确的。”张衡只能给出马融这样的解释来。
马融闻言点点头,鼓励他说:“你好好研究,等你研究出来,我用他注书,让你名流千古。”
张衡白了他一眼:“不用你注书,要真研究出来,我就能名流千古。”想到这里,张衡浑身充满了力量。
这种名流千古对张
衡的吸引力,甚至比头香的诱惑还强。
不过,一件突发的事情打断了张衡对日食研究的迫切。
说是突发也尽不然,除了延平元年没有发生,几乎每年都会发生。
十郡国发生地震,波及益州和司隶,损失惨重。
刘隆自有记忆开始,印象中每年都会发生地震,而且震级都不小。房屋倒塌,大地裂开,触目惊心。
今年六月,河东郡出现地陷,方圆十几里的地瞬间塌了,形成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原本大洞上方居住的人无一幸免,全部死亡。
朝廷接到地震的消息后,迅速运转起来,派谒者吊死问伤,转运粮食药材赈济灾民。这些动作熟练地令人心疼。
伴随着地震而来的还有汉军作战失利的消息。凉州刺史率领军队与羌人发生战斗,大败,死伤八百余人。
战事自有母后做出奖惩。郁闷的刘隆找来张衡说话,讨论地质灾害频发的原因。
张衡听完,他也想弄明白原因,但现在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圣上,臣有预感日食能被预测到。但地震呢,观测之日便是地震发生之时。人又不能掘开土地,看地底下是什么引发了地震。”张衡道。
刘隆整了张嘴想说,地震是由于板块与板块之间相互挤压碰撞引发的,但现在驾个船去倭国尚且需要从三韩中转,更不用说发现美洲环球航行了。
“地震发生的征兆呢?告知百姓地震发生前的征兆,在地震来临时,早一点逃跑。”刘隆猛地想起这事来。
张衡说:“郡国长吏整理过,像什么六畜不宁井水浑浊之类的,都让三老啬夫传达给百姓了。”
刘隆的身体蓦地松下来,上下打量起张衡来。
对于现代人而言,张衡和地动仪通常是联系起来的。相比于张衡的辞赋作品,他的地动仪在后世更为出名。
张衡被刘隆看得寒毛直立,问道:“圣上,你有什么事情吗?”
刘隆先朝张衡和煦地笑了一笑,然后才说道:“张师傅,你能制造出测验地震的仪器吗?”
张衡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他能吗?现在还是小年轻的张衡不知道他能不能。
看见张衡布满血丝的眼睛,刘隆懊恼地
拍一下额头,道:“我给张师傅布置的事情太多了,张师傅你千万要保重身体。”
张衡听到皇帝徒弟的话,不知该感到欣慰,还是感到好气,深吸一口气说:“我会努力保重身体的,但是……”
张衡抬起头,刘隆洗耳恭听。
“这些事情都不是一个人一辈子能做到的,甚至需要几代人才能完成。”张衡忍无可忍,直接将其中的难处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