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令匆匆过来,朝拜皇帝。刘隆对他道:“自光武帝到先帝,寿数渐短,而且宫中子嗣渐少,后妃死于产育渐多。”
太医令听到这些诚惶诚恐,连忙跪下请罪。
刘隆抬手让他起来,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怀疑这些与早婚早育有关。”
“因此,我欲令你将建武以来宫中和宗室孕育子嗣的后妃、主君以及子嗣的信息统计一下,子嗣包括男女、流产的和早夭的。”
太医令闻言,心中一震,沉吟半响,良久道:“小臣倒是可以做,只是年长日久,一些资料不是那么好找,需要花费时间。”
刘隆想到大汉立国将近百年,宗室繁衍,恐怕有逾万人,于是道:“先宫中,次近支,最后疏属。时间上由近及远。”
太医令又问:“统计的信息可有小臣注意的内容?”
刘隆道:“你先出个调查纲目,朕观后无异议,再去调查。”
太医令领了命,回去之后招来同僚下属,集思广益出了一本调查的要素,次日直接上奏给皇帝。
现在朝中事务都有皇太后执掌,刘隆不去崇德殿就不用批阅奏表。难得他自己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情,无论是太医令还是刘隆都十分用力。
邓绥听闻后,对刘隆所提的调查十分期待。她没有做过专门的调查,但却经历过先帝后宫的情形。
刘胜与刘隆并非先帝唯一的男嗣,先帝还有十数个早夭的皇子。阴废后在时,虽然跋扈,但不敢做出戕害皇嗣之举,更何况她无子。
至于自己登临后位,更是精心照顾怀孕妃嫔和皇子,但无奈宫中就是站不住皇子,就连生育过的嫔妃也都接一连三地去世。
想想嫔妃生育的年龄,邓绥突然觉得隆儿所言确实有些道理。
原本带有旖旎气息或者夹带权力争夺的遴选后妃一事,变成了关于早婚早育的科学探讨,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除了隆儿也没谁了。邓绥想毕,又感慨万千。
刘隆
放手让太医去查,自己则回到崇德殿后殿,跟着母后听证批阅奏表。
夏日晚上燥热,即使有冰盆,刘隆也出了一身汗,与母后说了一声,他就跑到外面乘凉吹风。
夏日的风就像温热的轻纱吹到人脸上,刘隆摇着折扇,身后跟着宫女寺人。
天际尚留有几抹残霞,余光落在大地上。
刘隆一边走一边和江平闲聊,转过假山,突然看到有人在荡秋千,欢声笑语不断。
江平低声提醒道:“听声音像樊女史。”
刘隆身上的皇帝包袱挺重的,尽管眼馋秋千,但却没有想着去坐下,让江平推着自己荡起来。
樊缓托」女看见人来,忙起身过来拜见。这寺人宫女的阵仗也只有皇帝能有。
刘隆与樊痪常见面,相处之间多了几抹熟稔。
“樊女史,什么时候出来的,热不热?”刘隆在一人朝拜后,笑问道。
樊槐换实鄣男θ莞腥荆心中轻松几分,前些日子被吓到后,她慢慢自我恢复了正常。
皇帝也是人,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伤人。樊挥肫渌迪嘈呕实鄣娜似罚不如说信任培养出皇帝的皇太后。太后仁慈,皇帝必定宽仁。
她笑着回道:“这两日不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等天暗下来,室外更加凉爽了。”
刘隆闻言点头,道:“是啊,现在是室外比室内凉快。你今日不当值?”
樊坏阃罚突然想起宫中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纳妃事件,心生好奇问:“圣上……那个……”
“嗯?”刘隆微微低头看向樊弧
樊惶ы,咬牙道:“那个女子结婚早真的不利于健康吗?我见过很多年过花甲的女君。”
刘隆问她道:“那你见过年轻而逝的女子吗?”
樊惶了,想起族中的姐妹和新妇,沉默不语。刘隆道:“再等几日,太医的报告就出来了。”
皇家享受到的医疗水平和生活水平要远高于寻常人家,若这样的人家都因早育出现问题,更何况普通人家。
樊煌蝗晃实溃骸扒昂河信医义妁,我大汉为何没有女医?”
刘隆闻言一愣,随即眼睛发亮,道:“对啊,我大汉为何没有女医?”
安排培养,必须安排上。
刘隆想起母后的身体,立马想要张榜寻求像义妁那样的名医为母后调理身体。
第92章
刘隆匆匆和樊桓姹,加快脚步回到崇德殿后殿,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个想法分享给母后。
邓绥认真地听完,怔愣一会儿,道:“隆儿有心了。”
刘隆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宫中有了女医,就能时刻为母后调理身体。我还准备将此事形成定制,不独为母后,也为子孙后代计,更要在郡国推广……”
邓绥没有打断刘隆的兴致,静待他说完,然后说:“少府之中原本有女医。”
刘隆一愣,惊呼道:“我怎么从未见过有女医为母后诊治?”
像母后这样的伏案工作人员,少不得要按摩颈腰,艾灸拔罐,或者精油养肤什么的。
别问刘隆怎么知道这些,问就是亲自试验过,当然除了最后一项。
然而,刘隆几乎没有见过女医过来,平日也多是陆离为邓绥按捏肩膀捶腿拍揉。
“陆姑姑难道是女医?”刘隆惊讶地看向陆离,没想到这是一位深藏不漏的人才啊。
陆离连连摆手,一口否认道:“奴婢只会些伺候人的小手艺,怎么能担起女医?”
刘隆闻言,眉头微微皱起,狐疑地看着母后,劝道:“既然少府有女医,母后可不要学什么讳疾忌医啊?”
邓绥听后,展颜大笑,然而笑着笑着笑容就收敛起来,仿佛凝固一般,随后与刘隆说起一件旧事来。
“隆儿可曾知道孝宣帝许皇后之事?”邓绥问道。
刘隆沉思一下,迟疑道:“故剑情深?”
孝宣帝在民间长大,与妻子许平君感情甚笃,然而他后宫中还进了霍光的女儿霍成君。宣帝以寻旧时剑的缘由告诉大臣,他不忘旧人要立许平君为皇后。
邓绥又问:“那你知道许皇后是如何死的吗?”
刘隆道:“好像是被人毒死的。”
邓绥点头,继续道:“霍光之妻霍显令女医淳于衍在许皇后的药中下毒,毒死了许皇后。”
刘隆听完,明白母后的意思,顺着道:“所以宣帝迁怒女医,致使女医有名无实,形同虚设?”
邓绥缓了缓,点头道:“出了淳于衍一事,不独皇帝忌讳女医,就连后宫嫔妃也对女医心存怀疑。天长日久,
少府里得用的就只有产婆。”
刘隆不解道:“医者被威逼利诱戕害皇后,违背职业道德,这与男女有什么关系?难道医者是男的,就不会违背医德害人吗?”
邓绥闻言,脑子就像被拂去雾气的水晶琉璃镜,顿觉浑身一轻,说:“隆儿心中无垢,我不如你啊。”
刘隆闻言大惊,道:“母后别这样说,我才要像你学习呢。”邓绥闻言又是大笑。
一旁侍立的陆离犹疑道:“我听闻女子卑弱,比男子更容易威逼利诱。”
刘隆抬头看向陆离,道:“若当年阴废后威逼利诱让你伤害母后,你会妥协吗?”
“当然不会。”陆离想也不想出口道:“奴婢会用自己的性命保护陛下。”
“至于女子卑弱……呵,你看看吕后就知道了。”刘隆道。
陆离一听吕后,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可是让汉初朝臣宗室都颤栗的存在啊,连统掌千军万马的韩信都被她杀了,更不用提戚夫人这位宠妃了。
邓绥见皇帝与陆离越说越远,将话题拉回来,转头对侍奉的曹丰生,道:“曹女史,你拟一道让郡国二千石举荐女医的指令。”
“再拟一道胎养令,照孝章帝旧例,凡妇人怀妊,赐胎养谷三斛,丈夫免算一年。”
刘隆听到实实在在对百姓好的敕令,开心地笑道:“母后英明,还是母后心思细腻,心怀百姓,考虑长远。”
邓绥对刘隆直白的吹捧颇感无奈,笑道:“这些书上都有,凡爱惜民力者,都会提出来。”
刘隆闻言想起学过的《勾践灭吴》,勾践为了繁衍生息对产育的人家都有赏赐。
再想想后世,刘隆不得不感慨一句世风日下。
“母后,咱们从民间召集一批女医,再培养一批,到时送到各郡国救人性命。”刘隆说着,浑身突然有了干劲,畅想起美好的未来。
邓绥点头,附和了一声。曹丰生低头草拟诏令,脸上流露出慈祥的笑容。
刘隆来了精神,挪到母后身前坐下,对母后道:“母后,我和你说,什么商鞅变法桑弘羊改革都不是影响最深刻的改革,影响最深刻的改革只有两个。”
邓绥抬头,盯着刘隆,看她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儿子嘴里
究竟能说出什么事情来。
刘隆轻咳一声,汇集了众人的目光,才说道:“农业与医疗上的改革才是最基础最深刻的改革。”
邓绥听了,沉思半响,良久道:“确实如此,土地供应人畜,良医能救死扶伤。”
刘隆听到母后的赞叹,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邓绥转头对陆离说:“你让少府和大司农将历年的租税籍帐送来一份。”
说完,邓绥又对刘隆道:“你最近不用批阅奏表,就看这些籍帐。嗯,我让大司农教你。”
按皇帝的意思,这也要弄,那也要弄,确实每一样都是对大汉有益,但是哪一样不要花钱?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邓绥决定让皇帝提前感受当家的压力与忧愁。
“嗯,我听母后的。”他也正想要全面了解大汉的财政状况。大汉的国库里一直没钱,他是知道的。
但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母后总能恰到好处的调拨出钱。这让刘隆既叹服又惊讶,他也想学这样的本领呢。
次日,刘隆下学归来,就看到桌案上堆积的账册,禁不住心生畏惧。
待他要坐下时,陆离笑着说大司农来了,让他去前殿听讲。刘隆听了眼睛一亮,对母后笑嘻嘻说:“还是母后好。”
邓绥摆手让他离去,去听大司农讲解国家的租赋收入。时任大司农是朱宠,邓氏门生中最受重用的人之一,与少府一起掌控着整个国家的财政收入。
不过朱宠并非阿谀奉承之人,反而颇有才能,人品也正直。账册最是无聊,但朱宠旁征博引,各种典故信手拈来,竟然让这账册多了几分趣味,引得刘隆兴趣盎然。
朱宠教导刘隆尽心尽力,刘隆也学得颇为顺利,双方都十分满意。
几日后,刘隆正在看账册时,太医令过来,上了一本关于皇室及其近支的生育情况报告。
刘隆看完,心中暗叹果然如此,死于产育的女子竟然有五分之一左右,这些死去的女子又多以不到二十岁的女子为主。①
婴幼儿夭折率更是触目惊心。而皇家女性和婴幼儿的死亡率又远超过平均值。
“母后那里看过了吗?”刘隆将奏表放到桌子上,问道。
大臣上奏表是两封,太医令也准备了两
份,另一份已经让人送到崇德殿。
刘隆用手敲击桌案,脑子里不断思索,良久道:“这件事你交给其他人继续调查,扩展到雒阳城,数据务必真实,不得作假。你呢,把主要精力放到行医,培养医者,编纂医书上。”
“母后已经下令重振女医,这件事你要放到心里。另外切记,要加强医者的医德培养。”
太医令恭敬道:“谨遵圣上圣谕。”
刘隆最后又想起什么,对太医令勉励道:“医者关乎患者性命,好生做事,提高医术,若对天下有功,朕亦不吝品秩。”
太医令闻言,眼睛发亮,声音发颤道:“小臣必当尽心竭力,肝脑涂地。”
太医令的品秩六百石,这也是医者最高的品级。皇帝所言提高品秩不仅仅是指待遇的提高,还是指医者地位的提高。
太医令怎么不激动?
谢恩完,太医令想起一事,道:“前者尚方局送来水晶镜极为好用,小臣有几个想法想要请尚方局帮忙,还请圣上示下。”
刘隆闻言,想起前世看到的一句话“骨科的尽头是钳工”,医者还需要许多辅助用具。
于是,他赞同道:“朕让小黄门传口谕到尚方局,让他们协助你们。不管金银水晶,只要有用尽可去用,切忌不可浪费。”
说完,刘隆又惋惜一声,道:“可惜张师傅在南边没有回来,他对于器具的研究颇有心得。蔡侯的动手研究能力都不错,只是他事情太多。”
太医令忙道:“小臣听闻张帝师与蔡侯均授课教徒,名师出高徒,想必那些徒弟也各个不错。”
刘隆点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你是伺候过孝章帝的老臣,老成持重,医术精湛,朕把医事交给你,自然放心。万望你放开手脚去做,有什么难处,与少府、朕与母后说就是。”太医令连忙称是。
吩咐完太医令,刘隆继续看账册,这些数字里面包含着整个国家的运营,需要用心去看去揣摩。
邓绥也看到了太医令上奏的报告,看完传给曹丰生等几人。
曹丰生看完叹道:“妇人不易,竟然到了如此地步。”生育对于女子而言简直就是鬼门关。
马秋练心有余悸,拍拍胸口,道:“幸好我不曾想过
成亲。”
曹丰生转头安慰她道:“未必人人如此,我听闻年长些身体健康的女子更容易产子。你剔除年幼的和年长的,剩下的妇人多是平安产子。”
邓绥道:“曹女史,你负责协调女医的事情,有什么不决的,直接向我禀告。”
曹丰生正色道:“谨遵陛下圣谕。”
说罢,曹丰生脸上又露出笑容,道:“没想到圣上竟然关注这些内容。书上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圣上有如此想法举动,怕是因陛下及他人,可见陛下纯孝之心。”
马秋练也跟着道:“我还听人说圣上要张榜召来像义妁那样的名医侍奉陛下呢。”
邓绥见曹丰生和马秋练都在夸赞皇帝的孝心,脸上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道:“圣上这孩子心思细腻。”
曹丰生感慨道:“这是陛下教得好。”
马秋练真心实意道:“也唯有陛下这样心怀百姓的人能教出圣上这样的皇帝。我观圣上有孝文帝遗风。”
邓绥笑着推辞道:“圣上年幼,还要多教导呢。”
说到子嗣,邓绥想起曹马二人跟随自己多年,虽然岁时赏赐不缺,但无常制,她想要恩荫二人子孙。只是曹女史尚可,马秋练不想成亲,一时间邓绥有些为难。
邓绥在与刘隆散步时,说到这个事情。她这个儿子想法天马行空,甚至有些骇人,但综合一下,还是能拿来用的。
“这有何难?”刘隆果不其然道:“母后给她们封官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