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如今已经身家百亿的大总裁确实身上尚存一些军人特有的气场。
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模仿出来的。
卓熠不可置否,疗养院的工作人员是专业的,他总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放着人家提出的最佳方案不做。
“我知道了,没什么可辛苦的,木姨这边有什么需要你们随时向我反馈,只要我能配合的都全力配合。”
他交代完这些又和院方礼貌地拜托了几句,然后才上了自己的车。
英挺的眉宇间隐隐露着疲意,人整个陷在后座的座椅里,司机将车开出了好一段距离都没听他开口说一句话。
开到一处红灯,司机趁着等灯的空挡把车内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卓总,您累了的话可以放平座椅歇一歇,快到您家的时候我叫您。”
卓熠轻叹口气婉拒了司机的提议,然后便继续不言不语地凝视着窗外,脑中跟过电影一样,交替闪过适才温柔关怀他的木芳舒和近一个多月来爱他爱得心无旁骛的邵棠。
他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一件不得了的事。
他刚刚……似乎不只一次对木芳舒叫出了“妈”这个称呼。
他是在代入邵荣的角色没错。
可他叫得如此自然,简直就像他如今仍是木方舒的女婿,从未做过那件毁掉他们一家的事情一样。
他想,他真是被邵棠惯得越来越拎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毫无负罪感地接受邵棠和木方舒对他好,他怎么能放任自己做如此无耻的事情,他配吗?
三十秒的红灯很快结束,伴随着熟悉力道的推背感传来,卓熠感到自己左侧肋下的旧伤传来了一阵久违的刺痛感。
他认为既是提醒也是惩罚,提醒他不可太过肆无忌惮,惩罚他终归藏着私心,他做那些逾越事情时是否真的感到为难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七点的时候,他极尽克制地只给邵棠发了“下班了”三个字。
发完正打算退出微信给手机锁屏,一个电话刚巧打进来,惊了本就心烦意乱的他一跳,怔怔地盯着来电界面上严穆的名字瞧了好半天才手指向右一滑,左手擎起手机贴至耳侧。
卓熠:“……”
他心情不是很好,电话又是对方先打来叨扰的,所以提不起兴致客套的他没有先说话,对方也不说的话就索性保持沉默。
“卓熠?喂?你他妈那边是有信号还是没有?喂?”
又过了一会儿,一直没听到他说话的严穆显然也没有想维持基本社交礼仪的意思,开口就掉渣。
卓熠面无表情地将手机拿远了些,刚打算随便应几声结束这通不合时宜的来电,对面突然毫无征兆地换了人,一个甜美的女声透过话筒传来。
“卓总,不好意思,是我让严穆又打电话过去和您道歉的。”
卓熠分辨片刻,听出对方是那位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严太太。
“但严穆这人简直没治了,之前脑袋短路,非不依不饶地劳您为我俩这点破事费心不说,现在还一张嘴又给您添堵。”
“……没事。”卓熠一个大男人,再怎么样都不可能去为难一个客客气气和自己说话的女人,至多至多,也就在这两个字说出口后又搁心里接了句“习惯了”而已。
他又不是没近距离接触过严穆和夏初的圈子,对这二人堪比强盗流氓的做派他的确早已习以为常。
可他如此平和的反应倒让对面的严太太更加不好意思了,一再道歉后也同他解释清楚了严穆此番被她差来道歉的来龙去脉。
归根结底是严太太也颇为了解严穆的情商,看他这一反常态没往自己肺管子上杵的操作就知道他背后绝对有夏初之外的“真高人”指点,逼问之后才得知自家老公又背着她做了多么荒唐的一件事。
“卓总,下次严穆再给您添麻烦,您一点都不用惯着他,直接让保安把他扔到碍不着您眼睛的地方就成。您不用怕影响后续的生意往来,一码归一码的协议是我求着您签的,您扔他多少次他都做不了公私不分的主。”
卓熠:“……”
怎么说呢,虽然他也觉得凭严穆的狂妄秉性,如果家里没有这么一位凡事拿得了主意的夫人在,迟早有一天会给自身惹来祸端,但还是有一点被严太太帮理不帮亲的程度震惊。
两相对比起来,他家邵棠就不会这样,正义感强归强,却还是会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偏袒他,当然也得益于他最浑的时候也干不出严穆那些恨不能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混账事。
“严太太您言重了。”想起邵棠,卓熠心里再次五味陈杂起来,因为严穆夫妻的状况某种程度来说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念想,他到底出言替严穆说了话,“严总曾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协议归协议,总不至于当真半点私下聊聊的情分都不剩。”
严太太也是通透人,哪里听不出卓熠是给严穆和自己台阶下,立刻将嘴边道歉的话转为了道谢。
然后自知再多打扰过犹不及,便识趣地挂断了电话,叫另一个在“呼叫等待”状态维持了好半天的通话顺势接了进来。
“卓哥,是我,我是向远。”
不同于严穆那通接通没立刻得到答音就骂骂咧咧的电话,这次来电的人既便等待了近一分钟也丝毫不见不耐烦。
“你刚才是在忙吗?要是还有事情在处理就不急着接我的电话,我晚些再打过来。”
“没有,刚才通话的是朋友,现在不忙。”卓熠生怕对面误会似的,今天第二次违心地美化他和严穆的关系。
“哦哦,那就好。”对面的声音轻快,听起来就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子,“知道卓哥你平时工作忙,生怕我电话打得不合时宜。”
就这样几句象征性的寒暄过后,卓熠关切地问起对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让他不必见外,有能用上自己的地方但说无妨。
“卓哥你已经帮了我和我家很多了。”对面男孩子否认的语气很是无奈,“是我爸妈打算这个十一假期过来看我,想到也挺长时间没见到你了,琢磨你要是有空的话,就找你一起吃顿饭。”
“卓哥,你为我们家做的那些事情,我和我爸妈都特别感谢你。”男孩子似是从卓熠的沉默中察觉出了他的迟疑,“我爸的脾气你也知道,你不叫他请顿饭好好给你道次谢,他心里得一直装着这个事儿。”
“本来就是我做的孽欠的债,一辈子都还不清,你们反过来和我说什么谢呢……”卓熠自嘲地喃道。
“卓哥,当年是我不懂事,才对你说了那些不好的话,我哥哥他们的事其实不该怪到你头上的。”男孩子闻言声音也低下来,“可恨的是毒[和谐]贩。”
没错,男孩儿名叫左向远,他称为哥哥的正是六年前于那次缉毒任务中牺牲的战士左怀远。
左怀远同样是先遣队五人中的一员,因为卓熠的决策失误,和邵荣一起战死在了毒贩据点。
尸体被抬回来时身中十七枪,曾为了给伤势较轻的卓熠和邵荣争取突围时间,用血肉之躯将三名毒贩拖到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左向远今年十九岁,六年前不过十三岁,因此面对一家家寻过来,跪下来祈求他们烈士家属原谅的卓熠,他一度态度极其恶劣。
说白了是接受不了哥哥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卓熠的生,更何况卓熠对他决策失误一事供认不讳,坦言他是和毒贩一样可恶的杀人凶手。
“我那时小,我爸因为我瞎说话抽我的时候还委屈,现在想想他都抽得轻了,我哥要是知道我这么说你,肯定抽我抽得比我爸还重。”左向远说,“你和我哥一样是英雄,是你把我哥他们拿命换来的情报传递出去的,他们不在之后还一直帮衬我们这些家属,要不是你,我家的条件哪能支持得起我学美术走艺考啊!”
伴随着年岁渐长,左向远如今所言的都是他的心里话。
毒[和谐]贩狡猾战场情势瞬息万变,卓熠再运筹帷幄也不是神仙。
提出突击战术的人是卓熠,可当这个命令步入实施阶段,正式下达给每个执行任务的战士时,这已经是整个队伍一致认可的作战策略了。
谁该死谁该活更是无稽之谈。
突击小队必须要有人突围出去把情报传递给支援部队。
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形势所逼,剩余所有人必须把活下来的希望留给生存几率最大的人。
卓熠完成了任务,没有辜负哥哥他们的牺牲,哪有自此沦为罪人,不得不耗尽余生向牺牲战士家属赎罪的道理?
别说责任,他甚至没有义务这样做。
而毕竟得了他诸多照顾,自家爸妈因此觉得过意不去再正常不过。
“卓哥,是我爸让我打电话和你说的,我要是说不通你,他回头又得埋怨我了。”卓熠心结未解,左向远十分清楚,不得不祭出杀手锏。
果然,一听左向远可能被责怪,卓熠终究松了口风。
“没说不去。”卓熠又一叹,“叔叔阿姨什么时候过来你和我说,我安排车去接他们。”
第五十二章
邵棠出车祸是她今年的六月份, 八月出伤愈出院,然后卓熠计算时间的方式就基本上成了她恢复记忆的倒计时。
直到适才左向远提醒他十一长假将至,他才猛地意识到什么似的打开了手机的日历, 发现今天竟然是九月二十二日——再有一天, 就是他们离婚满六年的日子。
傍晚七点半, 将自己伪装成下班归家模样的卓熠推开了家门, 在地板上踏出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心中的阵阵五味陈杂。
他甚至没像往常一样人至玄关便说一句“我回来了”,只轻手轻脚地换了拖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似的,颓然地将身体摔在了客厅里的沙发上。
当掐好时间做饭的邵棠走出厨房,将第一道菜端上桌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右手臂打着石膏的男人正神色消沉地对着面前的茶几桌发呆,筋骨分明的左手出于本能地揪起左胸前的衣襟, 呼吸一下比一下沉重急促。
严穆因为严太太的事找上他, 不得不在木芳舒面前扮演邵荣,左向远突兀打来的电话, 以及六年前的明天就是他失去她的日子……
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 在车上就隐隐引得卓熠不适的PTSD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发作了。
铺天盖地的负罪感诱发了全然不可控的窒息感,令他整个人如堕冰窟,剧烈的疼痛从左侧肋下蔓延至全身,不消多久便消弭了他的五感,待到邵棠慌忙跑来抱住他的时候, 他的身体已然一阵阵地发着抖。
“阿熠,不怕……不怕了,我在的。”这不是邵棠第一次直面他的PTSD发作,可这会儿还是心疼得完全慌了手脚, 连张口安抚他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带了焦急的哭腔。
看过那张离婚证的她自然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所以才叫他下班后早早回家, 也准备了比往日更加温馨丰盛的晚餐,希望能从今年开始,一点点驱散他的胆怯和患得患失,暖回他那颗已经被她伤透的心。
可她还是对他的情况和他们的关系过于乐观了。
她曾把他伤得那么深,在他最需要她陪伴安慰的时候丢下他走得义无反顾。
她自以为一切都在变好的那点进展大概都不足以弥补六年前她落在他身上的重重一推。
“抱歉,阿熠,我……”
极度自责下,邵棠下意识地收紧了环抱卓熠的手臂,一句叫二人都十分猝不及防的道歉脱口而出。
“我是说……抱歉,我先去厨房关一下火行吗,我锅里还煮了汤。”
因为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借口,邵棠只能找了这个任谁听来都颇为不合时宜的借口。
幸好卓熠此时战后PTSD发作得正凶,缠成了一团麻的脑子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判断邵棠的行为迷惑与否。
他只是被再次空落下来的怀抱闪得怅然若失了半晌,无措的视线本能地黏着她的身影,待她从厨房去而归来,拿药端水重新回到他身边。
“你现在空着腹,布洛芬服用量大会胃疼。”
他长期依靠布洛芬纾解PTSD的症状,邵棠知道他的抗药性一定比寻常患者高,但仍然只递给了他一片药。
“你先吃一粒稍微缓一下,好一些之后我喂你吃点东西,如果到时还是很难受,我们再增加药量。”
卓熠囫囵吞了药,邵棠的去而复返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慰藉,强烈的窒息感让他一阵阵耳鸣,实际上意识根本就不清晰,也不太能听清邵棠的话。
等他的症状在药效和时间的双重作用下多少缓解了一些,他人已经平躺到了沙发上,身后还垫了两个靠枕,都是邵棠在他适才任她摆布的时候安置好的。
卓熠的脑子仍然浑,一时完全想不到该为自己这通发作找什么理由,索性烦躁地伸出左手,破罐破摔似的,将额前被冷汗浸成缕的向后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