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手术,好像话都变多了起来。
她听见身边那人的一阵轻笑,伴着从他身上传来的味道,淡而清冽,似乎在扬手之间更为浓烈地漫入她的鼻息。
柳絮宁鼻子动了动,多嗅了一下,又在抬头时被他察觉。她清楚地看见他唇角的那一抹笑,他笑的时候眼睛微弯,浓长的睫毛颤动。
“柳絮宁,你没事吧?”突然,病房的门被人重重推开,梁锐言快步冲进来。
像青天白日里一场半虚半实的梦境被人强制打破,柳絮宁猛然回神。
她看见梁恪言自觉又镇定自若地往旁边退开半步。
医院的电梯等得实在久,梁锐言没什么耐心,直接跑了上来。他此刻大汗淋漓,胸膛迭动,说话的声音有些不匀:“你怎么突然生病了啊?”
一个多月没见梁锐言,柳絮宁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畸胎瘤,医生说女孩子会长这个很正常,大部分都是良性的,不用担心。”
梁锐言还是不放心,他站到柳絮宁面前,满脸疑惑:“你刚做完手术就站起来了?”
柳絮宁:“医生让我多走走,促进排气。”
梁锐言:“能走得动吗?”
“能。”
“我带你出去走走?”
柳絮宁看了眼梁恪言,梁锐言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哥,我带宁宁下去走走。”
梁恪言没说话,梁锐言早就习惯了,全当他默认。
梁恪言靠着墙,目光落在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上。男生一手抓着柳絮宁的胳膊,另一只手垂落在她腰侧。病号服右侧腰部的位置上几丝纵横的褶皱,那是梁恪言搂着她腰帮她翻身时留下的。
梁锐言的手掌虚虚覆盖上去。从他视角望,那些褶痕被手掌挡住的同时,也在一瞬间完完全全掩盖住梁恪言留下的痕迹。
似乎预示着,不止今天,以后皆是如此。
不可能。梁恪言推翻这个荒唐想法。可下一秒,他又为自己会冒出这个荒唐想法而感到荒唐。为什么不可能?
人类真复杂,他尤其。
“柳絮宁。”喉咙无可抑制地发痒,梁恪言突然叫她名字。
柳絮宁回头。
叫她干什么?梁恪言不知道。
“护士说走慢一点。”
柳絮宁愣了一下,还没等她回答,就被梁锐言打断:“哥,这还用说?我知道啊。”
做手术前医生和护士再三嘱咐要求病人摘掉身上所有的挂件和饰品,柳絮宁摘下那串已经戴了许多年的手串和玉佩,那份和他亲生弟弟一样的手串和玉佩。
这术后的几个小时里,柳絮宁还没有想起来。
梁恪言的手揣在裤袋里,温热掌心中藏着一枚玉佩,他的指腹下意识来回摩挲着玉佩上的纹痕。
既然主人都忘记了,他自然没有义务主动归还给她。
也许她以后会拥有一枚成色更鲜艳,打磨得更漂亮的玉佩。
此刻谈及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第13章 不够
“看——”亮灿灿的金牌从梁锐言松开的拳头里掉落, 晃了一下柳絮宁的眼睛。
柳絮宁现在处于一种打一个喷嚏进一场炼狱的状态。她浑身无力地在医院楼下来回走,沿路经过的两个老太太迈起步来似乎都比她矫健。这金牌也没能引起她半分兴趣,语气见怪不怪:“又是金牌啊。”
梁锐言没得到想象中的反应,全身毛都炸开:“这么平淡?你这是什么语气?”
“金牌见多了, 你什么时候拿个铜牌就比较稀奇了。”
梁锐言忍不住控诉:“有你这样的人吗?”
柳絮宁走到一半就累了, 她开始连声抱怨:“不想走了, 我要回去了,好痛。”
“这就不走了?屁还没放呢!”
梁锐言说得极其大声,路过的一个奶奶冲着两人笑。
柳絮宁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一拳打在梁锐言手臂上:“说这么大声干什么。”
她说完转身就走, 梁锐言又紧紧跟上去:“我不在这几天,过的如何?”他问,“事无巨细地给我汇报一下。”
柳絮宁:“好的老板。”
她稍显凌乱的发丝因为风胡乱飞着,蹭到梁锐言的脖颈。柳絮宁讲得认真, 从早饭讲到夜宵,倒真能称得上事无巨细这一词。
只是讲到最后, 梁锐言很微妙地发现,每件事里都有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似乎出现在这个故事里很正常,却又不应该如此频繁出现的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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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宁是第三天出的院, 医生来通知可以出院时梁锐言一阵大惊小怪,连连问医生才三天就可以走了吗,要不要多住几天。
最后是谷嘉裕拍拍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太紧张,这只是一个小手术, 不要和梁恪言一样无知。
柳絮宁无心听两人的对话, 她手上动作不停,回着班级群里的消息, 满身怨气地扣下一个又一个的“1”。
“我哥?我哥又是怎么无知了?”梁锐言好奇。
谷嘉裕正要说话,梁恪言拿着出院通知走进来。他径直走到病床前:“好了吗?”
梁锐言说:“好了。”
“嗯。”梁恪言顺手去拿柳絮宁放在沙发上的背包,手刚碰到肩带,略有粗糙的布料划过他的指腹。
梁锐言自然地单肩背过包,扭头问柳絮宁还有没有东西漏了。
手心突然得一空,梁恪言手指下意识蜷了蜷,而后若无其事地揣进裤袋里。
梁恪言让于天洲先送谷嘉裕回家,说完之后,他全程一言未发。谷嘉裕和梁锐言倒是在后头聊一款最新上线的游戏聊的起劲。
没人注意到柳絮宁,她便透过前视镜毫不躲避地看坐在副驾驶的梁恪言。他靠在椅背上阖眼休息,浓眉紧蹙,满脸不愉。黑色衬得他人极白,也熨出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柳絮宁想起在医院的这几天,虽然叫了护工阿姨来,可梁恪言也寸步不离。她睡时他还未走,她醒时他已经到来。他没有做什么事,只是在那里坐着,却足以叫柳絮宁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安心。
送走谷嘉裕后,又是半个小时的车程,才到云湾园。到家时,梁恪言还没醒,柳絮宁和梁锐言先下了车。
梁锐言刚要叫他,就被于天洲阻止:“小梁总晚上有一个饭局,我会直接送他到吃饭的地方。”
“哦,行。”
梁锐言扯扯柳絮宁的手:“走了啊大小姐,杵这儿干嘛?腿也不行了?”
柳絮宁回:“我开刀的地方在肚子,不是脚。”
两人的幼稚争论让梁恪言从睡梦中醒来,他用力搓揉鼻梁和眉眼,被揉到模糊的视线里是弟弟妹妹走进家门的背影。
积压已久的困意让他一时分不清是虚是实。
于情于理,他这样做都是不对的。
有些念头只是肾上腺素爆发的后果,冷静之后,才知有多荒唐,又有多不理智。这架天平两端孰轻孰重,无需做实验,想一想便知结果。
既然心知肚明这是一件错误的事情,那就算了。
何况,扪心自问,他也没那么想要。
从云湾园出来,路上栽种的高大树木投落下影子,光影明灭间,绿河般淌过车顶。
梁恪言转了转腕表,突然出声:“于天洲。”这一声轻轻冷冷,像炎炎夏日里裹雪般突兀。
“跟奥庭那边说,顶楼套房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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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开了一个月的假条,但柳絮宁只向辅导员请了两周的假期。她搜某红色软件,看人割畸胎瘤的经历,有人今天割了明天就能起身996,有人在病床上哼哼唧唧半个月还觉得虚弱冒冷汗。
柳絮宁自信满满地认为她是前者,躺了两天不见好转后她终于觉得自己隶属于后者。
人和人的差别真是比人和猪的差别都大。
上大学之后,因为社团、因为学生会,反正是各种各样的缘由,她的朋友圈开始复杂起来,发来慰问的人满坑满谷,杂而陌生,柳絮宁一一回应。
在医院的这几天,因为第一次做手术,心里实在害怕,柳絮宁都没有睡好。好不容易回到柔软舒适又熟悉的大床,柳絮宁睡到了自然醒。
艰难地起床下楼时,梁锐言已经去了学校。
柳絮宁现在不好坐着,要么躺着要么站着,再加上要忌口半个月,她实在无聊,又不知道如何消磨时光,就在客厅和小花园里走来走去。
她觉得自己成了玻璃罐子里的蚁,旁边有簇簇鲜花铺成点缀,可惜被限制行动,只能绕着既定线路一圈一圈地走。
林姨端来一碗粥,柳絮宁扫去一眼。
好吧,又是白粥,不夸张地讲,她人都要喝稀了。
她苦笑着,林姨也笑:“再忍忍,忍半个月就好了。”
而在她“忍字当头”的这半个月里,直到回学校,她都没有见过梁恪言。唯有一次,是于天洲来家里拿文件。柳絮宁其实有点好奇,随口问了一嘴才知道他这几天在住酒店。
有钱人真是奇怪,放着家里不住去住外面的天价酒店。
她后来再一算日子,梁安成似乎要回来了。梁恪言不像梁锐言,对这位父亲的感情来得复杂,柳絮宁大概能猜到一点,这样一想,好像一切都说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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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起瑞大楼里又是一派紧张氛围,划水摸鱼不复存在,所有人正襟危坐,丝丝都不敢懈怠。
原因无他,这是梁安成从青佛寺回来后召开的第一个会议,全集团上下准备许久,每个人心都提到了尖尖上。
结束一场漫长的会议,梁安成另外叫了梁恪言和乔文忠一等人进办公室。星河汇项目仍要继续,梁恪言有让于天洲去总部那边打探过梁继衷的口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梁恪言太清楚他爷爷的言下之意,没说好就意味着不好。只是星河汇那块地被周氏拿了,周氏和梁氏一向交好,周氏把这个项目交给小儿子周行敛,也许是给他拿来练手,也许是梁安成顺水推舟卖个情分,用老爷子的沉默为自己脸上贴金。
既然爷爷都不想插手,那就算了,他何必惹得一身骚。
梁恪言在一边听着,懒得说话。
工作事宜结束,其余人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梁安成和梁恪言。
“爸,柳絮宁前几天身体不舒服,进了趟医院做了手术。”梁恪言说。
梁安成低头看着报表,随口一应:“嗯。”
简单一个字,噎住梁恪言接下来的话。
在学校时,梁恪言常听到其他人背地里的话,说柳絮宁来路不明,梁家怎么还能对她这么好,梁家这两兄弟怎么能当没事儿人一样,这样做对得起他们死去的妈妈吗?
似乎在所有人眼里,要讨厌柳絮宁,要直白地憎恶她、欺负她,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那时梁继衷正准备开拓生物科技这一领域,却因为与当时的合作伙伴在利益分配方面产生了分歧。最熟悉的合作伙伴在破裂之后往往能递来最致命的一刀。整个起瑞上下力挽狂澜,却被合作方泼以“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罪名。
梁继衷在做出基本的辩解后再无动静。
也是那一年,起瑞开始大力参与建设慈善公益事业,其中就包括收养柳絮宁。一件凭借起瑞能力想压就可以轻松压下去的事情被奇怪地大肆宣扬。
港媒台媒话锋向来都是如出一辙的毒辣尖酸又刻薄,娱乐小报尤其胜出。那几天的娱乐日报头条都是梁家这点破事,字里行间,童养媳、婴儿车驶入豪门等字眼层出不穷。弟弟妹妹不看报,梁恪言却不是。他觉得这简直就是一派胡言,更是一种滔天的侮辱,全文上下连个标点符号都不对。
他不明白爷爷与父亲此时的不作为。
几天之后,舆论发酵到所有人都认为不可收拾的地步,起瑞终于出场。梁继衷召开新闻发布会,头发花白,双手颤抖地拿着话筒,清晰地列清楚时间线和各项数据,关于各项慈善与公益事业更是做到环环全透明公开化,提及柳絮宁,他只道,不管身居何位,人都应有对弱势的悲悯。
收养柳絮宁的缘由也被数名笔者掺真掺假地编织成了一段浪漫又潸然泪下的感人故事。
风险等级经由大大小小无关紧要的事件过滤下来,矛头剑走偏锋。懂行的开始扒起瑞财报,无关人士自然是乐得自在吃吃豪门八卦,待到某天心血来潮想起来时再提一嘴这真正的起源事件。
梁继衷告诉过他,一个品牌要真正做起,实力之下,还需要不计其数的拥趸者,无论业内业外。业内的事情自有业内人士摆平,但舆论的利刃绝不可以指向梁家人。
舆论就在一夕之间触底反弹转危为安,起瑞更是凭借本就过硬的能力与这番“悲悯”在整个业内直达巅峰。
梁恪言再次看着港媒的标题大变样——
【新年新鲜事,大眼对小眼,起瑞财报路过的蚂蚁也能瞧一眼】
【土地管理部部长梁安成辞别再上岗,一揭起瑞年度财报】
【梁家老豆一夜白了少年头,过往二十年心酸事大揭密】
究竟是什么样的心酸事才让他一夜白头呢?
梁恪言知道,因为爷爷在出席新闻发布会前染了发。
“爸,我早说了,养着宁宁没有坏处。”那时梁安成站在梁继衷身边,得意地邀功。
“你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梁继衷冷笑。
梁安成也不生气,只笑着附和。
爷爷和父亲的对话毫不避讳梁恪言的存在。他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打游戏,幼时心底高筑的大厦从地基开始倾覆。心不在焉,于是连输几把。到后来,他甚至觉得眼前成年人得逞的笑声太刺耳,他一把戴上挂在脖子上的耳机,将自己与他们彻底隔绝。
整件事情里的可怜人不少,熬夜加班的打工人,挠破头想解决方案的公关……但最无辜的只有柳絮宁。
千言万语最后归于沉寂,梁恪言淡声说道:“爸,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