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紫不耐烦地问:“什么问题?”
礼枝:“假如在追讨的时间内,之江稻荷神社恢复了民众的信仰,筑紫殿将如何应对?”
筑紫仰头大笑,过了半晌,她才敛住笑声:“礼枝小姐真是异想天开。短时间内怎么可能恢复信仰呢?迎一位主神,再塑造一座神社,时间要以数年计。在那之前,之江就会在我的刀下灰飞烟灭了。”
“如果之江的重建在筑紫殿之前呢?”
筑紫:“你还真是执着。不过也是,之江稻荷这家伙,从一千年前起,就擅长蛊惑人心。把你变成他的棋子,的确是个好招。”
礼枝:“什么意思?”
筑紫抱歉地对晴尘冷笑一声,又看着礼枝,“虽然把之江的私事告诉给你很不讲礼貌,但是你一定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晴尘笑笑:“您请。”
“之江稻荷还是伏见稻荷的时候,供奉神明的一位少女,在死去之后,竟然依靠强大的念力重返人间,给都城造成了混乱。这可真是骇人听闻。之江稻荷从来都擅长把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礼枝小姐该不会也重蹈前人覆辙了吧?”
筑紫说完,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晴尘的脸上。
礼枝也跟着看了过去。
晴尘始终带着弧度的上扬嘴角丝毫不动,仿佛筑紫谈论的不是他的事,是别人的事。
“一千年前,你几乎让一个人类化作恶鬼。之江,你的福泽,是恩赐还是诅咒?”筑紫厉声说道,“不过再谈这些都没有意义了,我的任务带着你的碎片回去献给天照大神。”
礼枝瞪大了眼睛。
事态怎么变得如此混乱,她的大脑里,思绪的线正在打结,越打越乱,直接团成了一团。
筑紫说完,就扛着大S刀一跃而起。
身影在暮色中闪现,转眼间,就闪到了晴尘和礼枝的上方。
大S刀的刀刃泛着夕阳的血色都暖不起来的寒光,向两人落了下来。
礼枝全身僵硬,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晴尘。
原以为晴尘会拔刀反击,至少也应该做出姿势准备挡刀,没想到晴尘只是揪住了她命运的后脖颈,其实是衣领,问了一声:“准备好了吗?”
礼枝还没对当下的情况做出判断,忽然就双脚离地,身体悬空。
身边的街景以难以理解的速度向两边飞速划过去,视线里,她的双腿被气流吹得飘摇。不,不如说整个人都像一根风中的布条,在疯狂摇晃。
筑紫拎着刀追在后面,但身影越来越远。
过了好几秒,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晴尘抓着当场逃跑了。
等等。
逃……逃跑了?!
就这样直接跑路了吗?!
礼枝艰难地侧过头,表情被吹得乱飞,“喂!这是什么情况?”
晴尘一边扯着她狂奔一边竟然一口气都不带喘,从容地回答:“如果反击神使的话,等于违抗天照大神,就会罪加一等。”
所以就跑了??
礼枝在风里飘摇了几分钟,丧失了发型和表情管理,才终于被晴尘放了下来。
双脚踩在坚实地面上的瞬间,她一时想不起来要如何操纵自己的腿脚,差点扑地。
幸而及时扶住了门把手。
打开家门,礼枝直接大字型瘫开在沙发上。
拓云和早雾不明所以地一左一右打量她。
对比之下,晴尘就淡定得多。
他甚至头发都没有散开。
礼枝翻了个身坐起来,低声问道:“筑紫说的,是真的吗?”
除了列岛最初的几位神明是自然力量孕育而生,后来的神皆是受到了人类信仰的感召而获得形态。这种存在的方式,和妖怪乃至鬼,是一模一样的。
这就是万物皆有灵的一种体现。
多行善事,给予福泽,便为神。祸害世间,玩弄情感,便为鬼怪。
从这方面来看,就算是稻荷神,和鬼怪仅仅一线之差。
筑紫所说的“恩赐还是诅咒”,也应证了这一点。
晴尘坐下来,吩咐拓云和早雾先去冲茶。
随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你说的是我擅长蛊惑人心的话,那确实是真的。”
礼枝:“那位死后灵魂也要留在人间的神职,也是真的吗?”
晴尘薄唇微抿,“旁人看见的只是事情的表象。一件事被一千个人口口相传之后,就会变成另一件事。”
听晴尘的意思,似乎是最多只能说到这里。
礼枝不便再往下追问,就起身进了厨房。
拓云和早雾正在研究如何冲泡抹茶,见到礼枝过来,赶紧将她拉来当试验品。
礼枝端起碗喝了一口,苦味从舌根冲进嗓子眼里,她当时就觉得自己此刻的脸一定比这抹茶还绿。
本能地想把茶吐出来,但是想到四万日元一百克的天价,她几乎是含泪咽了下去。
然后抓起冰箱里的葡萄汁狂灌了两百毫升,才把那惊人的苦味冲淡。
拓云和早雾一脸大事不好,“看来是太浓了。”
两人立刻泡了一碗新的送到礼枝手边。
礼枝瞅了瞅碗里的绿油油,微笑回绝:“还是你们有请吧。”
*
深夜,确认礼枝睡着了之后,晴尘关上了她卧室的门。
香皿里的线香冒出了细若丝线的烟雾,极其缓慢地向上升去。
晴尘靠着墙坐下。
时间的通道,一如往常。
只能从当前时点向从前回溯,是为了保护未来的不可预知性。
就算是神,也不能提前参透未来。
这是天地万物运行的基本秩序。
晴尘独自走在时间的通道里,数着地上的时间刻度。
一步就是一年,回到大正十二年只需要一百步。
但如果是回到长和六年(1017年),就需要一千零六步。
经过明治维新、倒幕运动、明历大火、群雄纷争的安土桃山时代、应仁之乱……
礼枝从睡梦中醒来。
她梦见古老的朱雀大街,漫长到似乎永无尽头。
她从上方俯瞰这条长街,看着各路妖魔鬼怪在路上游荡。在一群乱舞的魑魅魍魉中,一个少女安静地低头前行。
如若不是她双脚悬空依然在快速前进,她和普通人类并无差别。
正在礼枝猜测她是何者的时刻,她忽然长出了獠牙,面色变绿,头发像被电了一般向上竖立起来,喉吼里发出了卡痰的声音:“好痛苦啊好痛苦! 好不甘心啊好不甘心!”
就这样张牙舞爪地径直向稻荷神社的方向去了。
礼枝急忙跟上去想要一探究竟。
少女在伏见稻荷大社的门前停住,怨气冲天地念着:“伏见稻荷你好狠的心!”
伏见稻荷大社在夜色中保持着绝对的静默,只有枝头栖息的几只寒鸦受到惊吓,展翅逃走了。
礼枝好奇地关注着女子的动向,谁知这女子下一秒忽就抬起了头,从掩面的长发中露出的猩红双目看向了礼枝。
礼枝被看得发毛。
要跑吗?还是不用跑?
她现在是上帝视角,应该不会被这个世界的人发现吧?
正侥幸地想着,那女子从地上弹射而起,下半身弹簧一样拉长,与飞在半空的礼枝面对面。
她张开了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道:“你知道伏见稻荷在哪里吗?”
礼枝:“不知道。”
女鬼舔了舔嘴角,狞笑着,“那看来只好先把你吃了。”
说着就扑了上来,然后礼枝就吓醒了。
这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既然醒了,索性起来喝口水再睡。
礼枝开门来到了客厅。
房间里烟雾缭绕,如同香火鼎盛的寺院。线香的味道充斥在鼻腔,她还没找到香气的来源,人就晕倒了。
第19章 第十九块油豆腐
礼枝踏入了一条四面纯白的通道。
说是四面,其实没有面。
上下左右东南西北都是纯白,唯有脚下向远处无限延伸的时间轴昭告了前方与后方。
她低头看了看轴线上的刻度,突发奇想,是不是可以从这里走回平安时代,去亲眼见证一下筑紫说的究竟是何事。
这么想着,礼枝开始向古代走去。
一步就是一年,起初她还数着刻度,后来干脆跑了起来。
一年一年向前回溯,在视野的前方,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晴尘?”
有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和耳朵的背影,只能是他。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晴尘回过了头。
礼枝跑得太快,一时没能停住,直接将他扑倒在地。
灵体比肉体轻盈,因此碰撞并没有带来疼痛。
晴尘仰面倒在她身下,一头长发丝缎一般铺开在脑后,几乎和周遭的白融为一体。
放在之前,她一定会沉迷于欣赏这般人间无法遇见的美貌。
但今天她的心里在反复念着筑紫讲的话。
难道在过去,晴尘真的一个让人类差一点堕入恶鬼道的,“神”吗?
若是事实如此,那么每天在她身边的,始终保持着神秘笑容的这只狐狸,也曾危害过他人,做出过难以容忍的事。
会不会,在这千年的时光里,还有其他的,所谓的“被蛊惑的人”?
这么一瞬间,礼枝忽然觉得眼前的神,是自己完全不了解的、背负着巨大秘密的陌生灵体。
连续多日,她都靠着脑补,自以为算是在试图接近这个神。
思绪乱飞了片刻,礼枝将它们收拢,爬起来,问道:“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
晴尘起身,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说:“看来是有人不好好睡觉,偷跑出来了。”
礼枝反驳:“睡觉到一半不可以醒吗?”
晴尘拽住了灵体的胳膊:“那么就请回去继续睡觉。”
礼枝在原地犹豫了。
就是这一个犹豫,让晴尘没能拉住她。
在这万分之一秒之间,她下定了决心要回到过去,没错,就是脚下的1017年。
虽然不知道这一年究竟是不是筑紫所说的事件发生的时间,但晴尘在这里停留过,那么一定能找到点什么。
眼前的画面开始加速旋转。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风呼啸着在耳边,将晴尘的声音和身影都隔绝了在外。
晴尘反扑回来想要将她拉出时间扭曲的洪流,但伸出手去,只是穿过了由无数色块拼接凝成的墙,无法触碰到在螺旋中央站立的礼枝。
隔着气墙上细微的缝隙,她看见晴尘的嘴唇在动。
唇形似乎是:“a ya e”。
如同含了胭脂的薄唇,在吐露三个字的韵律。
“礼枝。”
那一秒她产生了一丝异样的错觉,好像突然又听见了晴尘清晰的声音穿透了风声。
礼枝几乎想要伸出手去回应逐渐模糊的晴尘。
但太晚了。
扭曲的色块逐渐形成完整的画面,在嘈杂的风声中,晴尘完全消失在了视线里。
四周静止了下来。
礼枝无意识地按着心口。
是灵体所以没有心跳,但为什么会觉得胸口涌出了热意。
她定定地站了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集中精神环顾四周。
这里正值夜晚,樱花在长街的两侧安静地飘零。
是个春日。
暖风吹拂而过,街道上空无一人。
礼枝沿着长街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又想起刚才,她为何差一点就要抬手,反握住晴尘的手。
没准,就是晴尘在蛊惑她呢?
都说了名字就是世界上最短的咒,晴尘知晓她的真实姓名,在这过程中施加一些别的力量,就能将她束缚其中。
她沉思着信马由缰一通乱走,忽发觉自己被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
礼枝抬起了头。
眼前伫立着的是一座山头。上方竖着鸟居,挂着“稻荷神社”的牌匾。
“你是谁?”
寂静中冷不丁冒出了一句女生的问话。
声音柔软,听着非常可爱。
礼枝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披十二单和服的女生正在对着她微笑。
虽然是端丽的微笑,但把礼枝吓了一大跳。
因为她的皮肤颜色很不正常。
古代由于照明条件有限,外加房檐低矮,采光不理想。为了能让旁人看清自己的脸,涂白的妆容就流行开来。
后来,公卿贵族为了显示自己与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低贱农民身份不同,男男女女都将自己涂得贼白,以彰显高贵的出身。
所以礼枝对肤色的容忍度非常高。
然而,这个女生的脸并不是传统的白,而是在白里透着青和灰,在月色下乍一看,格外}人。
但那女子显然没有恶意,一直在耐心地等着礼枝回话。
礼枝稍微放松了下来,仔细打量着她。
这个女生看样子和她差不多大,不过,对于古人来说,这个年纪也算不上特别年轻。所以她身上有种礼枝始终培养不出来的沉稳端庄之姿。
她虽然穿戴整齐,只用看一眼便知身份高贵,但意外的是F裙的裙摆处沾染着污泥,脏兮兮的,与她的身份气质和形容外貌全然不相配。
礼枝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因为就算告知了名字,作为回溯时空的人,也毫无意义。何况,她不明白对方的身份,假如是能够运用咒来操纵她人的妖怪,说出去可就倒了大霉了。
思来想去,礼枝只是回以礼貌和善的微笑。
那女生笑笑,“是无名之人呐。”
礼枝决定把压力给到那女生头上,遂问道:“你是谁?”
那女生仿佛就在等着这句话,礼枝话音未落她就开了口,“我是一位忠实的信徒。在这个时间点还来到伏见稻荷神社,想必您也和我怀着一样的信仰吧?”
“信仰……吗?”礼枝看向了黑夜里的高大鸟居。
那女生说:“穿过这道鸟居,就是伏见稻荷神居住的地方。”
礼枝眸子一动。
她急切地问:“伏见稻荷神是怎样的神呢?”
“他呀……”女生的眼睫低垂下去,默然片刻,她重又抬眸,眼睛里微光闪烁,似乎容纳了平安京天空上最漂亮的几颗星辰。
“他温柔,美丽,而又强大。”女生的语气很是骄傲,“是我终我一生,即便不得不舍弃一切,也要供奉的唯一的神。”
女子说得情真意切,与筑紫的说辞截然相反,礼枝不免更加好奇。
“那么,他有做过伤害任何人的事情吗?”礼枝问,“我听说伏见稻荷擅长蛊惑人心。小姐您真的,没有被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