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章
后台。
黎绯的周围, 年轻的女孩们来来往往，不停穿梭于各式各样的服装道具之间。
人们步履不停匆匆而过, 似乎只有少女一个人的时间是静止的。
仿佛处于真空地带的黎绯，思考着“少女”。
这个命题的特殊之处在于，她不仅仅是命题，她就是她们自己。
审视命题，审视“少女”，就是审视她们自己。
于是黎绯看见自参加节目起就一直身穿Lolita洋装，把Lolita作为个人logo的女孩, 在面对“少女”的决赛题目时, 却第一次犹豫要不要脱下心爱的小裙子。
当工作人员劝她说：“这不是很好吗？多贴合题目呀。”
那女孩有着自己的担心和犹疑：“会不会, 有点过于刻板印象了……”
节目组虽然特训期间手机统一上交，但这并不代表她看不到那些贴在她身上的负面标签。例如, 媚男, 讨好取悦男性观众男性审美。
“其实Lolita在诞生之初代表着反叛的文化，从来不是要讨好谁, 只讨好穿着者自己。”
路过的尹薇见她捏着裙角踌躇，一语道破。
女孩松了一口气, 附和道：“是啊，媚男什么的无稽之谈，男的根本欣赏不来, 只觉得浪费钱之类的, 也不符合大众的日常审美……不过, 我们也不关心别人的想法。”
——所以, 你现在是担心什么呢？
黎绯举起速写纸, 关心女孩如今陷入的困境。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我在想，”女孩语气沉了沉, “我在媚的，究竟是不是自己。”
“我一直说喜欢，说美好，穿着小裙子让我有安全感，还拥有了某一种身份认同。”
“对于我个人而言，这些蕾丝花边和蝴蝶结弥补了我的童年缺失……”
但是如果真的刨根问底去溯源的话，她的喜欢真的是她喜欢吗？
她试图弥补的童年缺失，真的是她想要的童年吗？
是谁塑造了她的喜欢她的审美，又是谁灌输给她属于女孩的“童年模板”？
是那些公主穿着裙子和王子跳舞的童话故事吗？要想参加王子的舞会，灰姑娘愿意弯腰低头分捡炉灰里的豆子。
而她明明没有想要嫁给什么王子，却依然不知不觉在潜意识里编织出了关于裙子的梦。
童话绘本里，连恶毒的皇后都穿着漂亮的裙子，只不过是另一种风格。就像Lolita也有三系。本质上一样。
女孩沉默半晌。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是裙子穿我。”
Full Set在她身上有时候会成为枷锁一样的存在。
平日里偶然闪现的想法，当面对“少女”这个命题时，就像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面镜子。
她在里面试图照见属于本真的自己，那才是她想用来回答的“少女”。
但是她发现答案模糊不清。
就像……
“如果当初小时候的我读到的是一些女勇者、女骑士的故事，我会迷恋上中世纪的勇者骑士装扮吗？”
这是无解的命题。
其实，公主王子的童话故事现在看来充满了时代的局限性，但在当时已经是女性地位提升的一种进步。因为在这些童话故事中女性首次作为主角展开她们的个人故事，而不是在男性为主角的故事中仅仅作为装饰的花边。
黎绯和尹薇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弗吉尼亚。
自从小女儿出生之后，弗吉尼亚写下了许许多多的童话故事，以小动物或植物为主角，或是波澜曲折的冒险探险，或是温馨动人的成长日常。这些无性别的主人公常常被默认成小男孩，而现代出版的这些故事的绘本，往往将其“打扮成”小男孩的模样。
哪怕弗吉尼亚的研究者都一致认为这些故事都是写给她的小女儿的。
那些勇敢自信、独立自由、一往无前的主人公们，分明是形形色色生动活泼的小女孩子们——这一点，在弗吉尼亚以这些故事为原型创作的雕塑中得到了验证。
这也是身处于猎巫时代被女性身份禁锢的艺术家，对于她的小女儿，对于后世的少女们的希冀。在创作这些作品时，她的身份绝不仅仅是母亲而已。
在她笔下，少女可以当骑士，当勇者，当未来的君主，而不只是王子的伴侣，少女可以去驯服龙，自然也可以骑上龙去和魔王战斗。
“……如果要骑上龙去和魔王战斗，我想我是不会穿裙子的，不方便施展手脚。”
女孩抚摸着裙摆，放了下来。
“穿漂亮小裙子去打怪或许听上去也很酷，但是酷的是战斗而不是裙子。”
人们在看一个勇者的时候，看的是她本人，而不是她身上的衣服。或许她身上的衣服也会成为潮流受人追捧，但这也是出于她自身魅力的缘故，而不是因为衣服的美丽。
尹薇突然想到了什么，和黎绯低语：“如果弗吉尼亚所生活的时代再久远一些，只有作品流传下来，没有作者的生平，恐怕这些作品的作者会被打成男的。”
而如果弗吉尼亚真的是男性，恐怕批评家对于这些作品的整体评价，以及“他”在文学艺术领域的造诣和成就的评价会比现在还要高得多。黎绯心想。
“这真是个……糟糕透顶的世界。”
尹薇心情有些沉重，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肩膀被拍了拍。
尹薇转过头，就看见少女举起速写本。
——想不想毁掉它？
毁掉，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
然后，把世界变成我们的。
黎绯的眼神明亮。
男孩们小时候常常被鼓励去挑战权威，战胜邪恶与罪恶，征服世界。
如果“世界”终究要被这个星球上的1/2的性别的人群所统治……
那么，为什么不能是1/2的她们？
——这才是，“少女”的理想。
第一二三章
时间一分一秒地推进, 节目组为选手们预留的不足两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很快就结束了。
《闪耀的你》第三次公演即总决赛，正式拉开了帷幕。
抽到开场第一个的是徐念梦。
“第一位出场的是徐念梦选手, 她为我们带来的是……”
“《Yes， Your Highness》。”
主持人报幕之后，摄像切给了评委席上的薛冰。
听到自己出道之初的成名曲《Yes， Your Highness》的名字，薛冰的脸上一瞬间情不自禁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意外与惊讶，微弯的眉眼盛满了对于自己少女时代的怀念。
方以航问她感觉怎么样？
薛冰坦言有选手选择这首歌她很开心，十分期待徐念梦接下来的表演。
作为第一个出场的选手, 选择跳评委导师的成名曲, 显然是一种极度自信的表现。
而极度自信的徐念梦一出场, 原本调整了坐姿正色以待的薛冰就微微皱了皱眉。
“《Yes， Your Highness》编舞复杂, 对于舞者的核心力量和平衡感是极大考验。”
亲自参与了这个作品的编舞的薛冰向观众进行解释。
“尤其念梦穿了恨天高, 难度double。”
说完这句话后，薛冰便抿唇不语。
或许是参赛一开始初评级便遭遇大魔王的魔鬼点评, 滑铁卢之后的徐念梦在唱跳方面下了狠功夫，在登上这个舞台之前, 她的确是有着充分的自信的。
然而……
“你好像并不具备与这份自信相匹配的实力。”
一曲终了，傅绍安冷静得接近于冷酷地下了评语，同时举起了D。
刚跳完热舞大汗淋漓的徐念梦只觉得周身的温度瞬间冷却下来。
徐念梦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 气氛接近于冰点。
见舞台上的女孩面色苍白, 薛冰柔声安慰：
“绍安还是这么严格。韩国演艺圈竞争激烈, 在正式出道之前, 我做了五年的练习生。所以念梦你现在能达到这样的水准, 其实已经很棒了。”
徐念梦面色稍霁。
大魔王却紧跟着话锋一转：
“这个D的分数构成，大部分来自于你的技术。”
简而言之技术层面在他这里其实是勉强过关的, 他不会错看任何一个真正付出过汗水与努力的人。
“可你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
“从服装妆面，到演绎风格，都是轻飘飘的甜美可爱性感。也许是为了贴合本次舞台少女的主题？”
他抬起眼睑，“在亚洲市场，这是十分安全的主流路线。”
但是《Yes， Your Highness》MV里薛冰所在的女团成员着装，却没有走这个安全的路线。
傅绍安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他将话语权交还给了薛冰。
薛冰只问了一句：
“在你的理解之中，《Yes， Your Highness》的内核，是一首小甜歌吗？”
徐念梦忍不住辩驳：“可是我之前看了很多翻跳……衣服是准备的时间太急促了，很匆忙……”
说到后面，她自觉底气不足，有些磕磕绊绊。
傅绍安于是打断了徐念梦。
“很多人这么做，就证明它是对的么。”
薛冰的失望几乎满溢出来。
“其实呢，《Yes， Your Highness》要表达的，根本不是什么梦幻的爱情童话。”
“即使没看到MV结局埋下的彩蛋……歌词里不断重复的隐喻，也暗示了糖衣包裹下，反煤气灯效应的主题。”
“歌词绵里藏针，给的暗示已经足够明确了，编舞也是柔中带刚，”兼任作词人的方以航笑容微涩，“该怎么说呢，被误解是创作者的宿命。*”
“《Yes， Your Highness》是一颗表面很甜，却硬到磕牙的硬糖，而你把它变成了流水线上工业制造的绵绵糖水。”
在后台候场的黎绯同样关注着前面舞台发生的一切。
《Yes， Your Highness》是《泡沫》作者原创的歌，黎绯也是第一次听，但即使是在徐念梦诠释的等待王子救赎的公主形象先入为主的情况下，整场歌舞依然透着若有似无的违和感。
——玫瑰生有尖锐的刺，而公主的裙下也藏着反杀王子的刀。
“……组合解散很久了，”薛冰的口吻透着怀念，“还记得大夏天的演唱会，我们跳这首歌，都是穿着笨重闷热的骑士靴。”
“为什么穿骑士靴而不是水晶鞋，因为公主反杀王子之后方便逃跑吗？”方以航问薛冰。
公主有没有逃跑不得而知，但是踩着恨天高的徐念梦下台时，真的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甚至险些崴了一脚——高跟鞋，诞生之初本来是为男人设计的，大抵是认识到其美丽刑具的本质后，才将其给了女人。
“……不是逃跑哦。 ”
一直沉默的飞行导师林笑珊忽而开口，语义不明。
方以航正要提问时，主持人已进入了下一位选手的报幕环节。
“感谢念梦的精彩演出，下一位选手，黎绯。”
主持人看着提词器微微一顿，有些意外：“……这是一个原创作品呢。”
……为什么要逃跑呢。
黎绯心想。
不要逃跑。
不用逃跑。
踩着骑士靴的公主，会建立自己的帝国，成为女王……不对。
为什么一个国家的君主称谓分为“国王”和“女王”。
为什么不是“国王”和“男王”？
为什么默认“国王”是男性？
《Yes， Your Highness》的结尾彩蛋是，人们对公主俯首，称谓从“your highness”变成了“your majesty”。
她真希望她的野心不止于此，她们踏过的土地必将幅员辽阔，直至将“国王”变成默认属于女性的称谓。
“那么接下来，有请黎绯选手为我们带来她，关于少女的作品。”
“《Witch》。”
第一二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