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 不得不说,徐念梦的选曲诚然是有点取巧在的。
因为没有人永远处于少女时代, 但是永远有人正处于少女时代。
选择一首某个时期家喻户晓、传唱度极高的名曲,至少会唤起相当一部分,当时正处于少女时期的人们,内心关于过去时光的回忆。
要知道,决赛的表演不仅要打动评委导师,更要打动范围更加广泛的观众。
毕竟占据总分相当比重的投票权,在观众手里。
在这种情形之下, 选手个人原创作品, 显然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选择。
且不说两个小时的时间内紧急完成一部作品的难度, 而如果是在现有作品的基础上进行更加贴合主题的修改,那么则要面临显得牵强附会的危险。
更重要的难题以及困境是, 大众不熟悉, 能否准确理解这部作品表达的内容。毕竟《Yes, Your Highness》那么高的传唱度, 尚且会有人将其误解为糖水小甜歌。
或看好或看衰,抱着一定的期待, 在众人的屏息以待中,名为《Witch》的原创作品首秀开始了。
伴随着主持人报幕的“Witch”的尾声落下,全场灯光骤然熄灭大半。
幽暗的光线之中, 弦乐声响起。
“这个旋律有点熟悉……”方一航低声喃喃, 好像之前在哪里听过。
树影摇曳的婆娑之声, 舞台大屏幕上一点点显现出中世纪的古堡森林月夜。
“是选择了舞台剧的形式吗?”傅绍安挑眉, “这一点倒是和她初评级时一样……”达成了形式上的首尾相接, 某种意义上让人想到回归本心。
“嗯,”作为出题者的林笑珊重复了要求, “形式是自由的。”
进入鼓点,方一航突然眼眸一亮,他终于想起了这熟悉感源自于哪里。
还没等他说出那个名字,脚步声响起。
围猎的皮靴落地沉重有力,脚步声混杂着嘈杂人声从帷幕后由远及近而来。
“烧死女巫!烧死女巫!”
穿着中世纪服装的群演踩着鼓点入场,吵闹的叫声沸反盈天。
在一声声铿锵有力、此起彼伏的“烧死女巫”的呐喊声中,观众们翘首以盼的“少女”的主人公出场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因为这大概率是今晚这个舞台,唯一一个以被绑架的姿态出场的“少女”。
少女穿着漆黑宽大的衣袍,戴着兜帽,看不清面目。
乍一看,真的同那些传说故事中的“女巫”形象一致。
舞台背景的大屏幕上,寂静幽深的古堡森林,也打出了血色的“烧死女巫”字样。
乐声激昂,愤慨的人们将女巫放下,捆绑在火刑架上,而在乐曲到达某个顶峰后,则转而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人们围绕着火刑架上的女巫载歌载舞,像是庆祝邪恶的女巫被捉到了,即将接受制裁。
庄重威严的老者被众人推举出来,由他宣判女巫的罪行。
唱诗一般低吟,与此同时,背景大屏幕打出了一条条文字,将女巫的罪名一桩桩一件件列出来。
稍有些正义之心的人们旋即知道,这是一场不公正的裁决。
观众席上有些观众开始坐立不安,因为受害者与她们有着同样的性别。
有些观众则呈现出事不关己的冷漠,因为那是与他们性别无关的人们。
这世界上不存在感同身受,有着性别的天然保护伞,男人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有被打成“女巫”的一天。
而更有甚者会代入那眉目森严的男性老者,想象自己有着同样的权威,高高在上,洋洋自得。
“女巫”所犯下的罪行,放在今天,或是更久之前的近代,都是人们生活里习以为常的小事,在这里,却变成了需要承受烈火焚身的罪责。
她们只是过着她们的普通的生活而已。仅仅如此。
随着罪名的内容,逐渐日常化,古怪的违和感愈发深重,令人无法忽视。
其实就连这些不成罪名的罪名由来,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的是严刑逼供下的指认,有的是恼羞成怒后的空口污蔑。比如曾有少女因为拒绝权势者的求爱而遭到怨恨,被打成与魔鬼有交往的女巫,在猎巫活动中被处决。
然而,身处于黑暗里的人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些泯灭人性的不合理之处。
群演们笑着闹着,夸张的面部表情达到了一种接近于扭曲的程度。
群演没有长得丑的,舞台妆也没有刻意丑化,但此时此刻,那些在普通人中称得上一句端正的五官,扭曲得犹如戴了一张张鬼怪的假面。
好像有什么恶魔的翅膀,要从那些质朴而简陋的平民着装中破衣而出。
恐怖愈演愈烈,比起那“女巫”有过之而无不及,偏又众人自己浑然不觉,只一味沉浸于烧死女巫的欢乐氛围中。
人们欢呼雀跃,赤着双眸,庆祝着女巫被烧死,迫不及待寻找并狩猎下一个女巫。
原本儒雅温和的老者宣判的语气也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兴奋,慷慨陈词,口若悬河,接连不断,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停歇间隙,让人不禁担心他下一秒会不会因为喘不上气而昏过去。
“……女巫的罪名实在罄竹难书!”
“烧死女巫,烧死女巫,啊——”
下一刻,电闪雷鸣,一道白光闪过漆黑的天际,声嘶力竭的老者在这一刻惊厥过去。
雷霆之下,异变突生。
两队特技演员拿着火把从舞台两侧上来。
配合着灯光效果,舞台犹如燃烧的火海。
热烈的乐曲抵达高潮。
“啊,这里的音乐是……”观众席有人惊呼。
现在,不只是方以航,所有听过这个曲子的人都听出来了。
Sound of Silence.
寂静之声。也是SOS,求救信号。
寂静之中爆发出巨大的力量,音乐伴随着熊熊烈火燃烧。
火焰燃烧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伴奏一般,大屏幕上敲击出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血泪历史与现实。
【公元1450年-1750年,欧洲与美洲女巫清洗活动盛行,约35000至 50000人在此期间遭到处决】*
【公元1500年-1650年,欧洲迫害女巫的浪潮达到最高峰,共计约300万人受到审判。其中 40000 至 60000名受害者被处决】*
【18世纪,欧洲最后一次处决被定为“女巫”的女人】*
【21世纪,沙特阿拉伯和喀麦隆保留着反对巫术的官方立法】*
【直到今天,撒哈拉以南非洲、巴布亚新几内亚、拉丁美洲等部分国家或地区,仍然被报告有少量猎巫行动】*
…………
以血泪为燃料的火把撤下舞台,此前熄灭的顶灯一排排依次亮起。
火光燃尽,天光大亮。
今夜,女巫,烧死了所有愚昧的猎巫者。
“……烧得好。”
观众席上,年轻的女孩喃喃低语。
第一二五章
焰火燃尽, 火种熄灭后,象征着大地的舞台回归于一片漆黑的沉寂。
蓦地, 啪的一声响,打破了这死一样的寂静。
舞台上方一束顶光直射了下来,人们得以看清火刑架上的女巫。
女巫,缓缓抬起了头。
黑色的兜帽随之掉落下来,露出了少女苍白却神色肃穆的一张脸。
赫然是黎绯。
众人均是一怔。
自节目开播以来,常驻热搜的少女以酷似童话中海的女儿小美人鱼的形象而为人熟知,尤其是那一头标志性的海藻一般的长卷发。
而如今, 那头长卷发不再, 更像是童话里为了救最小的妹妹而割去长发的美人鱼姐姐。
Bob Cut的内弧短发, 十足俏丽,却与以往印象里的少女截然不同。
没等人们反应过来, 女巫已经轻巧地挣脱束缚, 从火刑架上跳了下来,落地之后, 解开了宽大的长斗篷。
她随手将其抛掷到身后。
伴随着这道轻盈的抛物线,舞台风格骤然一变, 灯光与音乐都变成了二十世纪美国百老汇风格。
脱去黑色斗篷的女巫,顿时变成了颇具上世纪复古味道的妙龄时尚女郎。
她身穿薄大衣,扣子是敞开的, 里面是一件连衣裙, 通过下摆可以看出来原本是遮盖小腿的长裙, 经过手工裁剪变成了及膝的长度——或许这个长度在今天依然会被称之为中长裙, 但在当时的年代, 已经算是违背了主流社会规范、离经叛道的“短裙”。
配合Bob Cut的发型,这是一个典型的上世纪二十年代活跃于美国街头的Flapper形象。
爵士乐声中, 数名群演闪亮登场。
一群Flapper Girls在舞台上跳起舞。她们的裙摆随着动作而晃动,“flapper”的称呼也由此而来。
Flapper是对于这群穿“短裙”,留短发,听爵士乐,行为举止特立独行的年轻女孩们的轻蔑称呼。
浓妆短发“短裙”只是浅表,这群年轻女孩们的特立独行之处更体现在深层的方面——
1920年,美国宪法第十九条修正案通过,女性公民自此拥有和男性公民同等的选举权利。
许许多多的女性不再留在家中等待嫁给某一个从天而降的白马王子,她们走出家门,到社会上去,要求更多方面与男性获得同等的权利。
不只是发型方面剪去长发,留着偏男性式样的Bob Cut短发,这群年轻的女孩们进入了原本只属于男性的工作领域,在各行各业开花结果。
群舞的女孩子们,一边舞蹈,一边通过肢体语言和互动演出的小剧情,演示她们的职业身份。有的是律师,有的是医生,有的是工程师——而在这之前,这些职业几乎是处于被男性垄断的境况。
“可惜,”评委席上林笑珊叹惋,“直到今天,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各种各样的宣传画里,依然充满着这些职业工作者默认为男性的刻板印象。”例如默认男医生女护士,程序员都是格子衬衫男,哪怕人类历史上第一位程序员就是女性。不胜枚举。
舞台上,Flapper女孩们穿着裁剪过的“短裙”,明显摆脱了原本长裙的束缚——同样地,Flapper也反对紧身胸衣,呼吁穿着宽松柔软可以自由呼吸的内衣,乃至于No Bra。
而这一切着装的改变都是为了更方便更自由地活动,同时也代表着这一时期女性生活方式的转变。
少女们不再是挂在墙上的静物画或者装饰室内的花瓶,她们是走动跑动甚至跳动的。
她们是自由的,独立的,拥有灵魂的,她们应当像男性一样完整地参与公共生活。
舞台上少女们欢声笑语,尽情载歌载舞,享受属于她们的美好时代。
相似装扮的黎绯完全融入其中,她看起来与别的女孩没有什么不同——但在场的所有观众却都不会忘记,仅仅在几分钟之前,她还是被捆绑在火刑架上的女巫。这也让他们倍感心情复杂。
不过即使是到了这个时代,“女巫”依然存在。
“从中世纪的女巫变成了上世纪的Flapper啊……”方以航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那或许这个作品叫Flapper更合适一些?”
“不是哦,从来没有改变。”薛冰轻声否定了他。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女孩们会因为穿“短裙”留短发被轻蔑地称为Flapper,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女巫”的别称呢?
从长裙到“短裙”尚且如此饱受争议,而由传统裙装到争取女性穿着裤装的权利的过程,更是艰难而曲折。
舞台上,历史的帷幕暂时拉上,轻盈的犹如蝴蝶一般,却掀起了时代浪潮的Flapper Girls如潮水般退场,黎绯一同下了台。
而当帷幕再度拉开,人们便看见了过去两个多世纪以来女人从男人手里抢夺穿裤子权利的历史。
在此期间涌现了许许多多的“女巫”。
有知名女演员因为穿着长裤而被捕进警察局。有荣获勋章的战地护士,因为战后日常生活继续穿着裤装而受到舆论责难。
尽管这一切如今看来多么匪夷所思,但实际上距离我们也才过去了仅仅一个世纪。无法否认的是,这是过去两百年间全体女性的共同的真实苦恼。
黎绯再一次登台,她身着白衬衫,搭配灰色西装裤。设计简约,剪裁利落,显得少□□雅而干练。
在观众的眼里,这已经不仅仅是一条普通的裤子,背后承载无数女性的抗争历史。
而这一回,穿着黑色衣袍的群舞一上场,便围绕着她。比起身形单薄形影孤只的“女巫”本人,他们更像熟练使用黑魔法的恶魔。
他们围绕着少女,彼此之间手拉着手形成环状,循循善诱投喂糖衣炮弹。
观众旋即察觉到,这群中世纪打扮的魔鬼们,言语更加接近于现代,是日常生活中充斥着的言论。
他们或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宣扬“女孩不用那么累”,劝导“找一份清闲的工作,方便照顾家里”。
他们闭口不言的现实是,他们嘴里的“清闲轻松”约等于工资低,没有任何晋升空间,随时可以被取代,长此以往也失去了职业的竞争能力,而工作事业是一个人在现代社会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