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绯的心中没来由地不安，蒙上了一层乌云般的阴影。
她稍稍调整坐姿，继续看了下去。
接下来是黑天鹅的一段旁腿劈叉。
钟亦烟同样表现出色，动作完成度很高，细节无可指摘。
黎绯为钟亦烟的舞姿鼓掌——不管个人之间存在怎样的嫌隙，但少女在台上起舞的一刻，黎绯是真心诚意为这动人的舞姿和卓越的技艺鼓掌。
这是最纯粹的，对于舞者付出的汗水与努力，表达敬意。
舞台上的黑天鹅，在掌声响起的一刻，若有所察，看清是黎绯后，钟亦烟越过王子的肩头，向台下投来了一记怨恨的眼神。
黎绯鼓掌的动作停住了。
她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但是钟亦烟眼中的恨意却十分清晰，不容她错认。
黎绯回忆了一下两人的过节，即使是她拒绝了那个赌约，钟亦烟应该也不至于恨她……吧？
黎绯眉头微皱，单手撑着下巴，凝神看去。
舞台上，黑天鹅纤细修长的腿合并到一起，再度张开，旁腿伸出。
目前为止，直到这个en Dedans这里，一切都很完美。
然而问题暴露在en Dedans之后，钟亦烟接了一个Soutenu转身，事情开始有些不对了。
黑天鹅Soutenu转身后，英俊优雅的王子深情地凝望着他的天鹅公主，而黑天鹅——黑天鹅的眼神错开了。
黑天鹅和王子的目光错开了！
这里原本应该是深情对视，可是因为黑天鹅的目光没有看向王子，让王子深情专注的目光全然成了一场笑话。
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少女，头顶一排问号。
这是一个糟糕至极的失误。
黎绯有意想将这个本不该出现的错误，解释为黑天鹅的欲擒故纵，但是她做不到。因为这里的剧情，是黑天鹅诱.惑王子，至于欲擒故纵的戏码，还在下一幕。
黎绯突然回想起她刚开始看到的，钟亦烟做的第一个大跳，借力撑手那里，如果不是钟亦烟的舞伴，那位勤勤恳恳的王子殿下足够眼疾手快，这个动作可能……
少女注视着舞台上的黑天鹅与王子，神色逐渐凝滞。
这一幕的剧情原本是黑天鹅使出浑身解数，力图魅惑王子。
是的，原本如此。
然而事实是，台上的这两位，哪怕饰演王子的这位男演员相貌英俊，技术优异，但因为始终和女伴无法完成配合，在观众眼里，这一幕更像是傲慢的公主和她卑微可怜的男仆。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渐渐浮现于黎绯的脑海。
该不会，这是钟亦烟第一次和她的搭档练习吧？
第九十五章
黎绯的意大利语词汇量十分匮乏, 只有ciao，bella, ti amo。
当她在台下转角处遇到钟亦烟的舞伴时，开头的一个照面，便集齐了三分之二。
“Ciao， bella.（你好，美人。）”
金发碧眼的王子看见她，熟练地打招呼，眼波流转之间, 自带含情脉脉的氛围加成。
黎绯回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年轻俊美的青年读出了少女的笑容仅仅出于礼貌性质, 以及暗含的疏离之意。于是他也保持了礼貌的社交距离。
经过这位出色的芭蕾舞蹈演员时, 黎绯的步伐稍稍有些迟疑。
系统立刻知晓了宿主的意图，半是不解半是郁闷。
【宿主, 让钟亦烟在舞台上出丑不好吗？】
黎绯回忆了一下两人的彩排情形, 只想叹息。
如果是技术上的失误，并非专业人士的普通观众很难会注意到, 但是……在王子与黑天鹅的情感配合方面，钟亦烟这一组存在的问题几乎有目共睹。
黎绯没有硬贴上去的爱好, 先前钟亦烟还在藏拙的时候，她已经领教过一次了。
更何况，想必舞伴已经提醒过多次, 单看如今“王子殿下”形影单只, 而“黑天鹅”不见踪影的状态, 黎绯便也知道这不是外人可以插手干预的。
不过, 黎绯的确有些话想和王子讲。
她差不多已经可以确定, 这两个人没有进充足的练习，其他部分配合不佳, 至多舞台效果徒增笑料，但是有一段的动作让黎绯不得不在意。
毕竟那一段如果出了问题，可能会导致舞蹈演员受伤。
系统丝毫不掩饰它对钟亦烟的不喜：【那又怎么了？演员的服装里面做了保护措施的，而且这也是因为他们没有练习……】
系统哼哼唧唧，很是不满。
可惜，脑海里的机械音对于少女如同耳旁风。
黎绯遵从本心，转过了身，到那金发碧眼的青年面前站定。
倒是那位王子殿下有些惊讶。
*
“这么巧？”
黎绯推开监控室的门，正好听见熟稔的清澈女声。
尹薇的音色不同往常的冰冷，透着愠怒与嘲讽。
“怎么？这么巧，偏偏在我需要调看的时间段，一路上经过所有的摄像头同时罢工？”
尹薇对面的工作人员们排排站，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主事的管理者讪笑着，还妄想着和稀泥打圆场，息事宁人。
尹薇见状，忽而收敛了怒容，低声平静道：
“收起你们惯用的那套话术。我不是以选手的身份站在这里，而是作为股东，要求查看监控记录。”
尹薇并不愿意以势压人——若是如此，她一早便不会隐藏身份进组，但是她要是继续保持好脾气，只怕对面会糊弄到底。
林珑出车祸的消息传来时，尹薇的手里正拿着那诅咒信性质的《天鹅湖》明信片端详。潜意识里，尹薇感觉这接二连三的“意外事件”未免太过蹊跷。
于是尹薇来到监控室查看录像。
结果被告知，在林珑出事的时间段，那个路口摄像头全都出了故障。
尹薇抿唇，姑且算作一桩巧合。
而当她提出调取宿舍公共区域录像，想看看是谁往黎绯的储物柜里投递了那张明信片时，一模一样的剧情再度重演。
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表示，这一块区域的摄像头也坏了。
伴随着故障的细微电流声响起，显示屏上一片黑白雪花。
尹薇不怒反笑。
“原来每年我们注入的投资金额，还不够维护监控的成本么？”
主管表面淡定，内心叫苦不迭。
早知道有一尊隐姓埋名的大佛，他事先肯定会再作权衡。而现在，监控摄像头遭到了人为破坏，他也确实拿不出录像啊！
主管的余光正巧瞥见门口的少女，顿时眼前一亮。
中年男人看到她宛如看到了从天而降的救星，连忙扬声道：“阿黎，阿黎回来了！”
这几乎喜极而泣的模样，像极了方才的李大制作人。
黎绯闻言微微皱眉，避开了凑上来的热情主管，站到尹薇身旁。
主管冷不丁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敢吭声。
尹薇听见主管的喊声，整个人便僵住了。
等到少女来到自己面前，尹薇深呼吸，好半天才敢看她，望过去的第一眼，竟然是没忍住先红了眼眶。
看着尹薇小心翼翼的样子，黎绯叹了一口气，主动去握她的手。
尹薇习惯性地回握过去，却在触及少女手背凹凸不平的细小颗粒时，连忙缩了回去，虚虚地握着，唯恐自己的动作雪上加霜。
“怎么不多休息？”
尹薇低声道。
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将少女观察了一遍，见黎绯面色仍然有些苍白，尹薇的口吻中不禁带上了一点对兄长的怨怼。
“哥哥不是说他会延迟二公吗？”
听到尹薇谈及尹勋，黎绯顿了顿，没有作答，而是问了另一件她所关心的事情。
——没睡好吗？
黎绯用手语问道。
她注意到，一天一夜未见，尹薇明显疲倦了许多，显然昨天夜里并未休息好。
怎么可能睡得好呢？
尹薇提心吊胆一整个夜晚。
昨天，在黎绯脱险的第一时间，尹勋便通知了她这一消息。
得知少女生命体征平稳，尹薇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完全放下心，想要冒雨赶过来，最后还是尹勋向她承诺，他会延迟二公，尹薇才勉强放心去睡。
然而第二天一早，尹薇醒来，得到的却是二公如期举行的讯息。尹勋告诉她，这是黎绯本人的意愿。
“阿黎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呢，哥哥都不阻止一下吗？”
尹薇气得直接挂了电话。
这是十九年来第一次，她抢先挂断兄长的来电。
只是这一刻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女，尹薇也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
“明明那时候，对苏老师，你还劝他要将自己的身体摆在第一位的……”尹薇轻声絮语，“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全然不顾了呢？”
尹薇说的是，一公选择乐队鼓手时候发生的事情。面对那震撼人心、烧生命的演奏，黎绯在惊艳过后，委婉劝过苏故爱惜手腕。
苏故显然听取了黎绯的意见，为了彻底纠正错误的发力方式，他选择了在最光辉的时节急流勇退，暂时休整一段时间。
“为什么不肯给自己放个假呢？”
尹薇没有放弃规劝。
黎绯再三坚持表示她的身体状况完全可以。
尹薇虽然不懂她的坚持，却也不再言语。
两人陷入沉默，直到黎绯询问起监控的事情。
她刚才站在门口时，听到了尹薇和监控室的工作人员的一些对话。
“因为昨天，林……”
尹薇起了个头，却在谈及林珑时忽然卡壳。
她突然意识到，看少女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林珑的事情。
于是尹薇话锋一转，换了个缘由。
“林……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在你的储物柜里发现了一张明信片。”
尹薇将那张《天鹅湖》明信片交给黎绯。
黎绯接过，在看见“天鹅之歌”四个字时，目光一顿，眉间微蹙。
尹薇见了这番神色变化，便知晓黎绯已经察觉了异常。
阿黎比她想象的更加敏锐。
“我过来，是想调这附近的监控录像，看看是谁送来的这张明信片。”尹薇轻声道。
林珑的车祸有蹊跷，她会去查，也会告诉阿黎，但不是现在。尹薇这么做，是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到少女的二公表演。
是的，事到如今，有苏故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尹薇虽然无可奈何，却也隐隐察觉到，在少女那里，她总是看重别人远胜过她自己。
尹薇猜得不错。
见了那张精致美丽的诅咒信，黎绯只是起初皱了皱眉，旋即放松下来，显然并未当一回事，没有放在心上。
尹薇忍不住提醒道：“这张明信片出现的下午，你就出了事。”
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过凑巧。即使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尹薇也不想放过。
黎绯向尹薇点了点头。
少女环视一周，在场工作人员无不噤若寒蝉。
主管更是冷汗涔涔。
黎绯凝神看了他一会儿，便知道那录像的确是“消失不见”了，但凡还有保留的可能，主管的反应也不会如此。
她叹了一口气。
主管看不懂手语，只见那面色还有些苍白，看上去十分羸弱的少女向尹薇比划了一些什么，对方强势的态度忽然软化了下去。
堪比冰消雪融的奇迹。
主管这才舒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他还以为他今天就要失业了呢。
事实上也只差一点——所幸少女来得及时。
思及此，主管看向黎绯的目光中添了几分感激。
尹薇和黎绯走出监控室。
身后，工作人员们齐齐鞠躬，恭送走了这尊大佛。
尹薇以为，黎绯离开，是因为她对送信人的身份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但其实黎绯根本没有去猜。
《一招鲜》食物过敏的事情给了她教训，她需要更加小心谨慎。
黎绯决心将这次的食物过敏当成重要一课。
至于那个隐藏在幕后、对她充满恶意的送信人，是否与过敏事件相关联……黎绯并不在意。前世今生，这样的人一直有很多。
人一瞬间喷涌而出的恶意，很多时候是没有缘由的。
或者说，究其背后的根源更多在于他们自己的内心，而非是攻诘对象的过错。
平日里温柔和善的“好人”，每当夜幕降临，可能躲在某个匿名的马甲背后，藏于阴影，以为戴上了安全的面具，于是毫不掩饰自己内心黑恶的一面。
黎绯无意去批判人性。
唯一的一点，她清醒地告诫自己，不要去凝视深渊。
凝视太久，会被吞噬。
深渊照不进阳光，它需要源源不断地吞噬新的灵魂，那才是它的养料。
黎绯将这张《天鹅湖》的明信片折叠收起。
实际上，相较于前世种种，这一封预告般的诅咒信已经是相当温和。
毕竟，她曾经被极端黑粉堵在出口，险些被泼了强硫酸溶液。
一路上，两个一向亲密无间的少女，氛围格外沉闷。
黎绯不是会把问题留到明天的人，如果问题没有得到及时解决，一点点的嫌隙也会扩张成不可调解的误会。
于是，在进入化妆间后，黎绯直截了当地问尹薇。
——是在生我的气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