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附和道:“松木烤乳鸽您也喜欢的,说陈年的松木有特殊的香气。”
我“哦”了一声,笑道:“还真是忘了。”
而她们提到的“安可心的过往”,却让我心里不平静起来。终于忍不住问:“你们两个,是从小伺候我的,对么?”
两人都点头:“自然,夫人何以说起这个?”
为什么说起这个?当然是凌青云棺材里提到的事,在我心里总有些在意。
于是我压低声音道:“我想问你们,我小产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瑶姬一愣,道:“夫人,伤心事,不要多想了吧。”
“叫你们说就说,” 我板起脸道。
两个丫鬟不敢违抗,梧桐小声道:“那天……”
两人一替一句地说着,互相提醒着回忆,而我从她俩的证词中,脑补了当夜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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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宫,静波殿。
一张宽稳床榻,双人锦被,可锦被下,明显只有一个人。转来转去,睡不安稳,正是安可心。
“沐云!沐云!” 她突然惊叫,像是从梦魇中醒来。
当年的安可心十六七岁,大概因为惊醒的关系,一头乌发有些蓬乱,一双秋水似的眼眸中点点泪光,小腹微微隆起,是刚刚三个月的身孕。由于怀孕她脸颊略显浮肿,不过还是能看出倾城秀色的底子。
“夫人,您还好吗?” 几个宫人忙从侍立之处上去扶她,连连关切。
“沐云呢?” 安可心抓着梧桐的手,问。
“夫人,公子他……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回答的是瑶姬,她口中的老夫人,就是凌青云的嫡母,凌海流的正室:风宣若。
安可心扶着心口,似乎慢慢缓和下来,但还是忧心忡忡地道:“我倒是知道他去,可这都半夜了,还不回来?”
瑶姬梧桐对视一眼,瑶姬上来宽慰道:“夫人不要太担心,公子现在毕竟也要当爹的人,不是小孩了,老夫人再罚他,也不好像以前一样动手打骂,上回,不就只是罚他在神堂抄经吗?”
梧桐忙附和道:“可不是,抄了一宿,那回可把夫人吓着了,但天亮不也就自己回来了嘛。”
我心里掩面吐槽:这是神马庆幸的语气?!抄一夜的经,手腕子都快断了好么……
安可心舒了一口气,轻声道:“也是。”
但想了想,她又压着眼皮道:“可我怎么心惊肉跳的?到底不放心……”
“要不,让顺子去老夫人那边瞧瞧?” 瑶姬道,“能把人弄回来最好,不成的话至少探探口风,看看老夫人又找什么岔子,是打了罚了,心里也有个数儿。”
安可心点头:“善。”
我此时才知道顺子当时也在安可心身边。据瑶姬说,她生得平淡,不过在那个时候到底年轻,鼓鼓的脸颊红扑扑的。
顺子出去不太久,就回来了。
“怎么样?” 三个女人几乎一起问出来。
“没……没在老夫人那里……” 顺子回答。
“那在神堂么?”
“在……啊……没,也没在神堂。”
很难令人不注意,顺子说话,颠三倒四,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另外几人的眼睛,脸色苍白,全没了之前红扑扑的颜色。
“那人呢?” 安可心被她越说越急,瞪大眼睛问。
“奴,奴婢……不知道……找不见人……”
梧桐听了急的骂人:“没用的东西,派只鹦鹉去也比你强!你这探不出来,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了?白让夫人越问越着急不成?”
顺子被这一凶,说不出话,两眼竟是流下泪来。
安可心本来就急,越看她哭,越是揪心害怕,抬腿想跨下床榻,可腿还没落地,竟是一软,捂着肚子,闷哼了一声。
“瑶姬,梧桐,我肚子好痛……” 说话间,她额头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清秀的脸庞也渐渐扭曲。
梧桐一声惊呼:“夫人快别动,见红了!”
瑶姬冲了出去,大喊快来人,招御医……
而我们都知道,安可心这一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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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瑶姬梧桐视角看到的全部故事了,却没有回答我最关键的问题,我睁大眼睛,问:“所以凌青云他到底去哪里了?”
瑶姬摇头:“没人知道。只知道国主早上回来时,一身是水,他自己说,是摔到荷花池子里去了。”
梧桐补充:“国主出门之前,好像是带着坠子的,可后来好一阵子没见他戴过,直到登位,才又戴起来,但只剩一只。”
我怔在当下,久久不能释怀。可怜原版安可心和她那孩子的薄命,却也疑惑,凌青云当年到底什么情形?顺子说他没在老夫人那也没在神堂,那他去了哪里?
还是说,顺子说了谎?可她又为什么说谎?她到底看见了什么?
在我所知的剧情里,她后来向安可心揭发,凌青云强暴了嫡母。可听听这前言后语,这像是一件能成立的事情吗?
我正想着,突然间,身后有人打招呼,语气张扬潇洒:“你怎么在这儿?好巧!”
第五十七章 说书人
身后有人打招呼,语气张扬潇洒:“你怎么在这儿?好巧!”
我转头看去,居然是风间月楚汀兰两口子。
我眼珠一轮,反应过来,风间月出现在这,倒也不稀奇。
他应该跟我的使命一样,是带着风家使团来祝寿的。而他这家伙一向潇洒不羁,又精通吃喝玩乐,来了神木京,肯定要带楚汀兰上摘星楼来逛逛。
我跟小王也好久没见了,在这里虽然不能说破身份,但也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于是我们并了桌子,在一道吃饭。风间月熟练地拿起菜单,点了一气。
“间月,你可来的不少啊,” 楚汀兰倚靠着他,笑道。
“自然,”风间月大笑,“我可是老主顾啦,每次祭狩大会若在安家举办,都少不了要来这里一趟。听说小姑进学时,也喜欢往这儿跑。”
他姑?风宣若?
就在我们刚才的讨论中,这位还侧面出过场。
我心里拉响一根弦,小心翼翼地插一句问:“你姑……是个怎样的人?”
“我姑?”风间月似乎没料到我问这个,愣一下才道,“我姑年轻时,那真是又美又飒,一身白衣,扬鞭纵马。待我也很好,她自己没有孩子,所以每回回来归宁省亲,都特别疼我,还教我骑过马呢。”
我暗自吐下舌头。好比豺狼必定被羚鹿所痛恨,然而巢穴的幼崽却在殷切期盼父母归来,这事我问风间月,得到这么个答案也不奇怪。
“唉,不过呀,”他话锋一转,“虽然我那时小,也能感觉,每次回来,她像是越来越没有光彩了。大概是嫁了个拈花惹草的丈夫,烦心的吧……”
瑶姬在桌下碰了碰我,我也意识到,话到此处,我俩都不太方便再延伸,风间月再多说,好像在埋怨凌氏的前国主,我再多说,又好像在议论前婆婆。
于是我们默契地转了话题:“来来,那说书先生上来了,今日也不知他要讲什么故事。”
他们这种酒楼里,为吸引食客,常备说书的娱乐。前头提过,摘星楼的说书人从业四十余年,是全安国最负盛名的。
至于讲什么本子,若是食客肯单独出钱,声明要某段书,那就按客人的来,若是无人特别去点,就由说书人自行发挥。
楚汀兰来了兴致,摇着风间月胳膊道:“间月,我要点那个,那个,对……《拱手江山讨你欢》!”
我额头暗暗黑线……这小王,就算穿越了,口味也是没什么改变。
不过来一趟,我还是想听些有特色的,于是委婉道:“汀兰,我们先听那先生讲一段他想讲的,然后再点你要的书,可好?”
风间月看我说话,也笑道:“客随主便,可心在这里怎么也是半个地主,就听她的吧。” 说着,伸手夹了一块鱼肉,喂到楚汀兰口中。
楚汀兰本来微微噘嘴,但我的意见,倒也没有剥夺她想听的书,而风间月特地来哄她,她便也回心转意,一笑媚生两靥。
说话间,说书先生已经上场,身着长衫,几绺疏疏的胡须,气度从容,不愧是四十年的老师傅。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路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征旗大将坛,寰海尘氛纷未已,诸君莫作等闲看,” 他一拍醒木,悠然念出一段定场诗,场上陡然多了一股苍凉沉郁之气。
他这诗开的大气,令我以为是什么家国大义的热血史传,不想一转之下,却只是个村子里的小故事。
“话说先太祖时,东山脚下有一家村寨,叫做聚义村,这村里大大小小有百十户,却属三家大户为尊。哪三家?一户姓何,一户姓李,一户姓薛。那何家良田千亩,每年秋天,谷仓里稻米像水一样流;李家是做生意的,库房里铜钱堆积,连穿钱的绳子都沤烂了;薛家原来在城里做镖师的,底下一众弟子,人丁兴旺,武艺高强,也是举村公认的高门大户。”
“这三家里,薛家有个女儿,出落得国色天香,十里八乡赶着求亲的踏破了门儿,那何家李家各有一个儿子,也都垂涎三尺,上赶着想把这姑娘娶进门儿。但是啊,这何家儿子生得猥琐,又有残疾,姑娘自然不倾心。”
“不想一日,风云突变,东山上起了一伙儿贼匪。打家劫舍,无恶不作。遇上大姑娘小媳妇儿便糟蹋,遇上老爷们小伙子就当场砍杀,粮食银钱更是掠走无数。乡人愤怒,组织起来,约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抗击这伙贼匪。那三家大户更是歃血为盟,何家出粮,李家出钱,薛家出人,对天起誓,不杀光这伙匪人,决不罢休!”
“两边这一打起来,杀的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从冬天打到春天,从春天又打到冬天,却硬是还没分出个胜负。”
“渐渐的,何家开始起歪心思了。连着耽误两年春耕,扛不住啊,于是找另两家商议,说要不要各让一步,跟那群匪徒和谈算了,对方也损失不小,应该会同意。结果薛家主母一口啐在他脸上,当初起誓时怎么说的?忘了那群匪人如何杀灭村人,侮辱妇女?再说,如今仗已经打起来,如不斩草除根,必定死灰复燃!”
“薛家这边坚持不许,却挡不住那李家动了心思,他家私下找到何家,说要不就跟那帮贼匪和了吧,这打来打去,用的都是我们大户的钱粮,到时咱们几家都打成泥腿子了,倒给人渔翁得利。”
“于是这两家狗日的就私下与匪帮媾和了,突然找借口停止了补给。”
说书先生讲到这里,语气突然透出悲愤,作为一个说故事的人,竟然冒出一句粗口,让我吓了一跳。
左右看看,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我也不好多问,继续听下去。
“薛家当时孤军深入,风雪千里,还不知后方发生的事情。补给一断,子弟冻饿而死无算。甚至薛家主母都战死其中。好在,薛家姑娘收敛母兄尸首,最终将余下人丁聚拢起来,奋一腔孤勇,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同心协力,天佑之下,将那匪首刺杀,匪首既死,匪帮溃逃,从此不敢南犯。”
我注意到,风间月听得十分入神,听到匪帮溃散这里,表情也欣喜起来,却不想,下一句,又将他的嘴角打下来。
那先生将醒木在木台上磨了一圈,脸上突然苦笑:“你们以为,这就是个大英雄的故事了,是不是?告诉你们,不是……”
“那薛家姑娘打了这样大的胜仗,回来,却是一地鸡毛。家中人口折损一半,残垣断瓦,百废待兴。加上错过了农时,捉襟见肘,堂堂一家过往的大户,居然到了饿死孩子、人人可欺的地步。”
“而此时,那何家由于跟匪帮私通款曲最早,受的损失最小,恢复元气也最快,借着丰收,哄抬粮价,甚至将李家也收割了一番。成了村中最兴旺的大户。”
“薛家姑娘不得已,含羞忍辱,嫁了何家那残疾儿子,才换来一年之粮,让薛家延续下去。”
那说书先生最后一拍堂木,“可恨那何李两家狼狈为奸,怕把他们的龌龊事宣扬出去,公开处从不承认!私底下也百般阻挠,从此不许人在村中讲古。可怜那薛家子弟,好些如今还蒙在鼓里,以为何家是捐给他们钱粮的大恩人呢!”
一段书完了,跟着配乐的弦子声拨出最后一个余音。
我听了这段书,也感到沉重而悲凉,这样致郁的一个故事,仿佛不仅是一个故事,而是发生在现实里的。身旁一些年纪稍长的食客,纷纷用袖子擦拭眼角。
不过,我看楚汀兰的脸色,判断她几乎是耐着性子听完这段书。好容易讲完了,立刻眉开眼笑,从怀中摸出几片金叶子,推推身边的风间月,笑道:“现在可以点了吧?来来,你去点,我要听《拱手江山讨你欢》!”
我看她拿出的东西,心下不由一惊,低声道:“汀兰,你确定赏这么大?”
风间月却把话接过去,笑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有什么比得上美人一笑?”
楚汀兰笑靥如花,抱着风间月腰身撒娇道:“就知道,间月对我最好了。”
这样一说,我确实自感有些无趣了,人家花自己的钱,管我什么事,忙笑道:“不好意思,我也就那么一说。”
于是风间月拿着金叶子跳下去,找那先生了。
这赏钱实在丰厚,引来左右食客侧目,说书先生自然更不敢怠慢,遥向我们这方向作揖,响起锣鼓配乐,讲了楚汀兰要点的本子。
《拱手江山讨你欢》是个老话本,讲了几十年了,经久不衰。光听名字,也知道这是与先前那段书完全不同调性的一个故事:说的是某个出身高贵、容颜绝美的王子,深爱某个刁蛮任性的少女,为了她,不惜忤逆父王,放逐大臣,最终克服万难,与她共结连理,携手一生。
说书先生讲的很好,语气抑扬顿挫,必要时甚至还带点表演,将那女孩子的角色都表现得十分生动。逗得不少年轻食客前仰后合,至于年纪大些的,虽然反应没那么热烈,但横竖这是人家花大价钱点的,他们也没什么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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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听一会书,又闲聊了一会。渐渐天色晚了,我要回宫里,就辞别了风间月两口子。
一出门,正赶上那说书先生也下了班,从后台出来,帮他配锣鼓点的艺人没拿稳,抚尺乐器掉了一地,我们一行人便俯身帮他们捡捡。
“你是……刚那一桌的?” 楚汀兰点书那回打赏得太丰厚了,说书先生认出我来。
我礼貌性地笑笑,感谢他精彩评书。
先生看着我,突然若有所思。
“怎么了吗?” 我问。
“没什么,老夫在这里说了四十年书,只收到过两回金叶子,”先生笑起来,“所以一下子想起上回来了。”
“啊?那是什么时候?”我有些来了兴趣。
“大概,三十来年前?”先生眯起眼,似乎搜索回忆,“那时候,一桌上也是两个姑娘,一个公子,两个姑娘一穿青衣,一穿白衣,公子一身金红,三个都跟画上下来的人似的。点的,恰好也是这本《拱手江山讨你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