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成凤饱含同情地发出邀请:“走走走,别回去了,去我家吃中饭吧,我妈的肚包鸡做得一绝。”
思来想去,银霁还是摇摇头:“不行,我不能抛下我姑姑独自面对风暴。”
然而到了餐桌上,银霁才知道自己被小梅姑姑卖了。她拼命使着眼色,银霁在微信上收下红包,还是半个笑脸也不乐意给她。
到底是什么让不婚不育满世界乱跑的“败家女儿”逃过了一劫?爷爷阴沉着面色,竟是冲妈妈发起了火:“他们肯接受那种儿媳,也是家风败坏,你怎么能让我们家的孩子跟那种人同班?还整整一个学期?”
银霁模糊地知道,爷爷曾在他的年代积极参与斗争,把不少“反动权威”拉下过神坛,即便年事已高,仍然保持着革命精神。在她的理解里,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那都是旧社会的事了,现在还搬出来说道,完全是蛮不讲理、借题发挥,老糊涂啦,全家闭嘴听他说就是,火发完了,万事大吉。
然而偷偷瞥向妈妈时,那张脸上的心虚和愧疚却不像演出来的……怎么,还有什么家史是银霁不知道的?
爷爷指着妈妈,满脸恨铁不成钢:“那时候,你爸还站出来帮他们说话,最后结果怎样?你说他那场病是不是生得冤枉?要不是因为这个,你妈这几十年来也不会这么难。”
姥爷走得早、姥爷的妈妈似乎是在儿子去世后一病不起的――这么一说,姥姥的苦难竟还与楼家人有关?上述三位虽和银霁有血缘关系,却在感情上毫无链接,夹一块啤酒鸭,银霁竖好耳朵,兴致勃勃地准备听八卦。
第179章 叛逆
可惜爷爷只是撇下一句“要不是开会,早就被打为反革命了”,就拿小酒杯止住了话头――看来姑姑的漏勺属性并不是遗传自他。
银霁莫名想起照片上那位老得像滩烂泥的楼老太爷。其实她也不清楚过去发生过几次不好的事,楼老太爷因“不会来事”被公投到苦寒之地,难道就是一切的开端?这也太奇怪了,一人犯错,全家好几代跟着受牵连,甚至他的错还跟自己无关,这不符合现代文明啊……如此明显的道理,可一桌人只是沉默着咀嚼,眼见棺材里的人还有一口气,也没人敢去撬动钉死的棺材板。
这件事没搞清楚,银霁连饭都吃不香。妈妈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受到牵连,爸爸在这里总是大气也不敢出,长嘴的只剩小梅姑姑了――
“楼阿姨家里到底怎么了?”
小梅姑姑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别多问,说是祖上成分不好。”
银霁调动寥寥无几的近代人民受难史知识,试探道:“他们家是地主啊?”
“他们投敌!”爷爷耳朵尖,隔着圆桌听到了姑侄俩的窃语,拍下筷子暴喝道:“医学是我们中国人发明的,小鬼子的医术到底有什么高明之处?都转成敌后战场了才回来当军医,这不就是投机分子吗?”
爷爷的脾气总是来得毫无征兆,这下,餐桌上更是寂静无声。
银霁试图分析话里的信息:楼家的太太爷爷辈,或者太太太爷爷辈曾到日本留学,不知什么原因,抗战时期没有回到祖国,这么一想,成分的确比地主还要差。
妈妈又平白挨了一瞪,嘴抿得更紧,干脆连饭也不吃了。算起来,她爸爸不光“站出来帮他们说话”,她自己都和“余孽”在一个单位工作呢,要是一切都照爷爷喜爱的时代来,她又哪里跑得掉?
“不对啊,抗战时他们不是第一批回来的吗?”忽而,银杰鹰提高了嗓门,“而且他们去的不是日本,是德国和比利时啊。”
虽然正面刚的爸爸让人感到新奇,事态却变得有些危险,因为爷爷彻底被激怒了:“你在跟我叫板?德国还是纳粹呢!丢下祖国的大好河山跑出去,学回来一肚子反动知识,还好意思说什么学科建设!我看他们就是资产阶级送回来的走狗,加速国家内部分裂!”
有二哥打头阵,小梅姑姑也下场护嫂子了:“从打鬼子到打蒋介石,他们楼家不知道有多少人牺牲在战场上,怎么不算烈士呢?要是这些烈士在天有灵,知道自己被后人这么编排,不知道有多伤心哦。”
“烈士?!烈士家属会第一个被拉到xx广场批斗?”一儿一女都在唱反调,爷爷气得血管都要爆炸了,但他还保有一丝理性,知道挑人疼指头捏:“银洁梅,我看你就是个反动分子!一天到晚飞来飞去的不着个家,知道的说你在外游学,不知道的说你尽勾搭洋人去了,你说我这张老脸丢不丢得起!”
小梅姑姑眼睛一翻:“啊对对,我勾搭了好多洋人,从这里排队到法国,每天三个我都要玩不过来喽。”
银霁在心里直叹气,作为一种逃避,把持续发生在家庭内部的变革归因于玄学:今年是不是火很重啊?怎么还没过年大家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又或者和元皓ㄋ倒的一样:惯性是惯性,人类的本质是叛逆。
等该遭殃的盘子们全都变成了碎片、爷爷被扶回房间吃药、大婶在地板上哭着收拾好了自己做的菜,银霁一家三口……不,现在算一家四口,在沙发上坐成一排,集体目光呆滞,像是刚打完一场恶仗。
爷爷没那么容易消气的,等他的血压平静下来,做小辈的还要重新接受一轮教训――这一回恐怕不只是皮肉伤了,想想都头疼。
今天最受伤的人是妈妈,她正低着头快速点击手机屏幕,看来是在和亲近的朋友吐槽今天发生的事,否则,她根本无法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银霁满怀担忧地凑过去,正要发挥小棉袄作用宽慰她几句――
然后就发现她在玩开心消消乐。
乔小龙诧异地看女儿一眼:“你还不跑?”
银霁愣住了:“啊?不是,你……我可以跑的吗?”
“你下午不是还要送行那个国家队的长跑运动员吗?”
“是的,但……”
乔小龙拿出钱包,摸了五张粉红毛爷爷给她:“可能有用到现金的地方。快走吧,再不走,他们连你一起嘎。”
马不停蹄逃到大院门口的银霁不禁怀疑,难道大人的“壳”都是用陨石做成的吗?
***
迟到一天的“嗨翻17岁”,因为在爷爷家看过一场好戏,也不算梦想破灭。
“那尤扬不如你。”殷莘拍着另一个倒霉蛋的肩膀说,“他妈、他舅、他姨,全都和他姥爷统一战线,他就只能独自叛逆了。”
尤扬用面巾纸柔弱地拭泪:“我好难呀。”
银霁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从小就拧巴。”
“你才拧巴!”
“因为你怎样努力家人都不满意,所以干脆放飞自我了,同情你同情你。以后我和殷莘会经常去局子里看你的。”
“哦,要蹲的人又换成我了是吧?少在这里装什么大教育家!我跟你讲,总有一天会轮到你头上的!”
明昶拿了炸鸡外卖回到包间,闻言狠踹尤扬一脚:“别讲这种不吉利的!”
小田抱着饮料紧随其后。自从发生了KTV那件事,键盘手和贝斯手就变成了明昶的左右护法,除了洗澡上厕所,走到哪跟到哪,睡觉都恨不得在床边打地铺,半步也不敢远离。
“这就是你们的青春疼痛了吧。”殷莘大公无私地总结道。
“什么青春疼痛?说来听听。”小田见明昶坐到尤扬身旁,连忙抢走了银霁旁边最后一个位置。
“大概撕面具的疼痛?”银霁搓了搓脸,“现在还疼着呢。”
尤扬嗤笑:“你确定不是让风刮的?”
银霁懒得理他,今天,她有新的发现:“其实面具也是我们的一部分,不仅仅是一种令人难受的生存策略。”
“别吧,都走到这一步了,我才不要把面具戴回去。”
“可是尤扬,你在当乖乖女的时候也能获得一些安稳的快乐对吧?可是你更不想失去自由,所以权衡之下,你选择撕掉面具。”
“‘暂时’……什么灵异故事,说的像是面具已经长在我身上了似的。”尤扬搓着胳膊,完全无视了“乖乖女”这个称谓,“我知道你的意思,自由blabla责任blabla,这一套我都听腻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能啊,你烦的是自由与责任总是配套出现对吧?刚好我就是想反驳这个。在我们这个无限趋向保守、拼了命地模糊黑白界限的年代,把自由和责任抬到同等价值上的人,你们不觉得太鸡贼了吗?”
尤扬往前一探身:“对对,真鸡贼!多说两句,我爱听!”
“很多人根本搞不清楚自由是什么,就形成了一种恶毒的条件反射:胆敢在他面前提一句自由,就算和羽毛一样轻,他也要大发脾气,捆绑上成吨的责任:‘你们!哼!你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将来走错了路,也不配得到我的同情!”试问谁不曾为自由选择承担责任,甚至付出代价,这还用得着他来说?也不知道在吓唬谁,仿佛我们是什么天潢贵胄不在乎试错成本似的,反正就这么默认了自由永远导向坏结果,把他人作出自由选择的正当性一并剥夺,只有躺平接受命运安排才是最符合道德规范的,可是谁又能给好坏定标准?”
“谁都不能!简直太过分了!”
“那么他们口中的‘责任’又是什么呢?像这种人啊,总爱预设一个大前提:四舍五入 ,每个人的起跑线都一样、都有同等选择权,特权者也有特权者的难处哇!天道不可违逆,西西弗斯每一次上山都不是自主决定的,于是我们普遍认同,不能嘲笑听障人士的音乐品味、不能嘲笑流浪汉的穿搭风格。嘲笑少数派是不好的、不规范的,并不影响抢占道德高地的人黑起脸当包青天,不是在指责听障者的父母当初没有选择终止妊娠,就是在指责流浪汉年轻时没有选择考上清华北大,西西弗斯也可以选择不得罪死神嘛,对吧!总之,为了痛快地说一声‘活该’,对别人生命中每一次已成定局的‘为什么不’大放马后炮,既避免了嘲笑异类带来的道德审查,又让自己看起来站在‘责任’这一边,这样就能保证他永远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啦――假模假样肯定少许自由,又把篡改过的‘责任’看得千斤重,其实就是一种现代文明恐惧症:首先要避免自己的自由――或者说特权――宣之于众,其次要提防别人获得所谓‘更高’的自由,毕竟,他的存在都是构建在控制之上的,权力理应来自恒定不变的标准,像自由、选择这类变动的字眼,都能用来攻破这套标准,岂能不防?所以,谁敢跳出这个框架,谁就是在撕碎他的面具、冒犯他的权威、彻底否定他的内核――尤扬,下次再听到有人这么说,你就这么反驳他。”
“OK我学起来了!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西西弗斯是哪位?”
银霁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等一下,你对存在主义的理解不会只有‘存在主义’这四个字吧?”
殷莘也趁机踩一脚:“这个心态可能也是存在主义教给他的。”
尤扬深沉道:“哲学家都搞不懂的东西,我们搞不懂也很正常,拿来当防身武器就好。”
明昶的听后感是:“啧啧,为了溺爱朋友,连诡辩都搬出来了。”
小田则学着银霁搓搓脸:“撕面具的疼痛吗……我有过这种经历,时间长了就好,就当是毒蛇蜕皮了,越蜕越结实。”
“毒蛇。”尤扬点着头重复了一遍。
在左右护法挨训的过程中,新入群的明昶听了一耳朵余弦的事情,瞥瞥尤扬,又向银霁投来复杂的目光:“妹啊,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傻白甜,为什么你总能吸引这到种白切黑绿茶男?”
小田不乐意了:“什么意思你!”
银霁的异性缘说不上好,样本不够,明昶那句话不过是农场主理论――更何况,相关性最强的还是一则反例呢:“不能这么说吧,还是傻一点的跟我走得比较近。”
明昶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指的是谁,坏笑道:“你说你班长啊?那确实不是一个档次的。”
银霁总觉得她话里有话:“等下,我承认他是有点心眼子,但绝对没到白切黑绿茶男的程度吧?”
这下,就连尤扬都摆着手掺了一脚:“不不不,他那茶艺是大音希声、浑然天成,你这种小虾米怎么品得出来?”
“我还小虾米?你是跟他有私仇才这么说的吧?”银霁想把这具还魂的尸体摁回棺材里。
尤扬躲开进攻,指着明昶说:“连她都这么说,你还不信?老江湖的经验总比我丰富点吧?”
明昶跟个太后似地,把华丽的五只美甲搭在尤扬手背上。
“行行行,殷莘,你说呢?”
这位场外观众更加拉不动:“我不认识他,但是白切黑才更有意思啊!”
小田的意见不重要,获得所有人支持的尤扬什么面具都顾不得了,抚掌大笑道:“等着瞧,不出一周,有些人就会找各种理由赖在你家里过夜了。”
这就纯属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了。银霁斩钉截铁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话音未落,包厢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酒保急急忙忙推门进来:“是夜幕之巅那群人,还有金――金老板,我们实在拦不住……”
这可真是够删繁就简的,银霁心想,也不知道是姓金的来着了还是姓银的来着了。
第180章 背刺
“哟,来者不善啊。”
作为全场年纪最大的人,明昶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尤扬和小田先她一步起身:“现在叫人吗?”
殷莘迷茫道:“叫谁啊?不是,来的又是谁?”
明昶看一眼银霁,摇摇头:“先走吧。”
一行人从包厢出来,迎面撞上一个老熟人:郑师傅。
离职后,郑师傅的精神状态好了不少,譬如说,瞪人的眼神都更有力道了。
“你们上哪去?”
明昶粲然一笑:“去拉屎啊,你也是吗?”
“老船工”的卫生间和后门的确是连在一起的。银霁以为此处会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从他身后“HHH”地闪出一队小喽,可是并没有,郑师傅只是面色不善地给他们让出了通路。
冷风重新拍到脸上,银霁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这是?”
明昶搂过她的肩膀:“放心,光天化日之下不会掳人的,进了趟医院还不学乖?”
“那我们为什么要跑?”
“免得起冲突呗。”
银霁略一思索,明白过来:“他们是来谈生意的?”
“嗯,老早就想把老船工并入夜幕之巅啦。”明昶耸耸肩,“希望老板能多坚持几天,不然我们连个喝酒的地方都没有。”
又来了,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就这样而已?银霁不信。她看向尤扬和小田,试图从他们的眼神中分析出什么,然而两个人都四处乱瞄,不敢和她对视。
“岂止是喝酒的地方?”银霁试探着问,“这里也是你们乐队的大本营啊!你们甘心拱手让给别人吗?”
明昶皱起鼻子:“话是这么说,他们如果开出更好的条件,我总不能断了老板财路吧!啧,老子兴致都被扰了,烧烤取消,晚上你回家吃吧,走,我先送你们上公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