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如何,司府今天是热闹又喜庆的便好,谢也好恨也好,只要她在这里一天,司府就得好好的。
咦,怎的一大早的突然跟司府荣辱与共了?桃夭撇撇嘴,这么多贺礼之中没一件是送她的,司府好不好关她何事?刚才的想法立刻收回。
送走最后一拨来送礼的,已是日上三竿。
在苗管家的指派下,有人负责年前最后一次洒扫,有人负责往各处门窗上挂上新的桃符。厨房里也忙碌起来,而他交给桃夭他们的任务,是给这一大堆贺礼登记造册,一定要将谁家送的送的什么送了多少仔仔细细记下来,一点都错不得。
一开始桃夭还高兴得很,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但还没记录下一半她就叫苦不迭了,贺礼太多,光是拆包装就拆了半天,磨牙动作又慢,拿个剪刀跟拿炸药一样,说生怕拆坏了伤到里头的东西,看得她烦死了,干脆将他打发出去,让他随便上哪儿玩去。柳公子动作虽然麻利,但每拆一件东西他都忍不住要品评一番,什么这幅画肯定是赝品,那个瓷器上色不匀不是好东西,尤其当他看到礼物之中还有一本装帧精美的诗集时,他更啧啧批判送礼之人毫无文采,说这也好意思叫诗?连他万分之一的才情也不到。桃夭也啧啧摇头,不知道一个只会写“鱼在锅中游,原来水没开。缘何水未开,家中没有柴”的家伙是哪来的脸面嘲讽人家正经八百出的诗集,造孽啊!!
最高兴的还是滚滚,兴奋地在各种礼物前嗅来嗅去。要不是桃夭眼明手快,一棵价值不菲的千年老参就成了它的口粮了。死狐狸就是精,哪个贵吃哪个!不过这些人出手也真是大方,她一瞧那些药材补品就是上等货,搞得她越发羡慕那两兄弟了,明明也没干啥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有人送这么多厚礼,还年年送。她治了那么多妖怪,一个比一个穷,就没一个好好回报过她,还经常背地里骂她,哼。
一直忙到快中午,满头大汗的桃夭终于完成任务,一手拎着狐狸,一手拽着还在跟诗集较劲的柳公子,把落满她歪歪扭扭字迹的登记册子甩给苗管家。
“下次不要让我干这事了!”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除非分我一半。”
苗管家翻了几页,笑道:“还好还好,能认出是人写的。”
柳公子“扑哧”笑出来,转眼就被桃夭狠狠掐了胳膊:“笑个屁,你还不如我呢!”
“我写的本就不是人写的。”柳公子龇牙咧嘴道,“苗管家这是夸你呢!以前你是画符,现在进步了!”
桃夭剜他一眼,瞪着苗管家:“您夸我呢?”
“若不是夸你,莫非我的胳膊也要遭殃?”苗管家笑着摇摇头,端详着册子道,“头回做这差事难免忙乱一些,今后便好了。字虽不过关,每一笔却还记得清楚明白,已是难得。”
怎么可能掐苗管家的胳膊呢,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总是温和中肯,即便是批评,也瞧不出讥讽的意思,所以从不惹她讨厌,哪像那条阴阳怪气的蛇!
“每年都送?每年都记?”她不解道,“不就是送个礼么,需要这么麻烦?”
“桃丫头啊,所谓人情,皆在‘往来’二字。”苗管家继续翻动册子,“行走江湖,多记情少记仇,能活得容易些。”
“就是,苗管家你这话太对了!”柳公子戳了一下桃夭的脑袋,“记仇鬼!”
“胳膊不想要啦!”桃夭作势要揍他。
柳公子唰地一下闪到苗管家身后,探出个脑袋不屈不挠地强调:“若非我处处护着你,光凭你跟人结的仇,莫说胳膊了,脑袋在不在都成问题!听人劝吃饱饭,别动不动就拿小本本记人家的仇,尤其是我的。”
“呵呵,你不躲起来不敢说话是吧?有本事站我面前来说!”
“我不!你会掐人。苗管家你刚刚可看得一清二楚是吧!这女子十分狂躁是吧!”
“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狂躁!”
桃夭一把抱起正在挠痒痒的滚滚,把它的爪子对准柳公子:“滚滚,你今天扇他多少个巴掌,我就奖励你多少个枣泥糖糕!”
一脸蒙的滚滚顿时来了精神——扯柳公子的头发打柳公子的巴掌都算它的强项。
柳公子见滚滚已是两眼放光跃跃欲试,赶紧把苗管家往前推:“苗管家,这也算是你们家的狐狸了,你管管呀!”
“好啦,你们这些孩子,是不是在哪里都能吵作一团,不像话。”苗管家嗔怪道,把滚滚从桃夭手里抱过来,摸摸狐狸头才放到地上,“去厨房找吃的吧。”
滚滚兴高采烈地跑了。
“咱们府中每年都会在除夕的午时拜祭先人。”苗管家回过头,对他二人认真道,“你们也一道来。”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我们也去?我们又不姓司。”
“只要你们胳膊上有‘司’,就是司府的人。”苗管家笑道,“也好向老爷夫人正式禀告咱们府中又来了新人,希望今后能保你们平安顺遂。”
原来是要去“见一见”两位少爷的爹娘……虽然明知道只是两块木头牌位而已,桃夭却也生出几分尴尬,当初她在梅林之中对兄弟俩的各种抱怨乃至坏话若真被二老听去了,可千万莫跟她计较,更别显灵让她摔个大跟头或者出其他洋相才是,她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柳公子盯着她表情丰富的脸,奇怪道:“你怎的一脸做贼心虚的样子,嘀咕啥呢?”
“我没有!”桃夭立刻恢复不屑的神情,转身就走,“吃饭!”
柳公子赶紧跟上去,在桃夭耳边叽里呱啦道:“厨房今天准备了几十道大菜!我天不亮就去偷看过了,那个鱼肉啊,切得跟纸一样薄,嫩得不行!还有难得一见的琉璃掌,那可是山珍中的山珍,咱们桃都里都长不出这么鲜的美味!”
“琉璃掌就是那个生闻起来都香得不行的玩意儿?”
“可不就是!”
“清蒸还是煎炒?”
“当然清蒸啦!原汁原味最宝贵!”
两个人完全忘记了片刻前他们还是喊打喊杀的敌人,此刻却亲亲热热垂涎欲滴地挨在一起,完全沉浸在对年饭的期待中。
苗管家看着他二人的背影,欣然一笑,自言自语道:“老爷夫人,这怕是咱们府中收过的,最热闹的孩子了。”
第2章
桃夭猜错了。
供奉司家兄弟爹娘的“长思阁”,全没有大户人家该有的祠堂的样子,不高大不威严,完全是司府之中的一重桃花源。沿着嵌在涓涓细流中的石径前行,尽头处便是一座竹篱环绕的农舍。说是农舍,却又比乡野之中的房舍多出几分清幽雅致,置放在院中的水缸古朴而结实,底部零星爬满鲜绿的青苔,锄头镰刀扫把之类的工具规整地放在该放的地方,还拉了一条长长的晾衣绳,院中梅花正当盛放之时,点点嫣红中淡香缭绕,加上屋外水声温柔,怎么看都是给钟情于田园生活的大活人准备的居所。
更重要的是……这里头压根儿没有灵位。
站在并不太大的房间内,桃夭左顾右盼,确实找不到灵位,只有一屋简单朴素的竹制家俬,唯一显眼的,是主墙正中位置垂着的一幅月白厚帘。
很快,司府上下各路人马都集齐在屋内,好在只有几十号人,地方够站。
没有任何繁琐的仪式,甚至连香烛纸钱祭品都没有,苗管家只是看了看时辰,午时一到,便示意两个老仆可以开始了。老仆一左一右掀开垂帘,入目的却是一幅画,已微微泛黄的纸上,细雪纷纷,一树红梅正含苞待放,不远处是一男一女的背影,男子高大挺拔,女子婀娜温柔,两人相依相偎,携手前行。虽只是背影,落笔也是简单至极,然每一笔都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每一划都是鹣鲽情深同生共死,连不懂画的人比如桃夭也能清楚看出来,便是这幅画最大的魔力。
画中两人,最大限度地符合了桃夭对于两兄弟爹娘的想象。
置于画前的案桌上,横摆着一个长长窄窄的黑木盒子,也不知里头放的是什么。
众人一见了这画,都不用苗管家再吩咐,便齐刷刷地跪下。
桃夭跟柳公子见状,面面相觑,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按说他俩在桃都之中都甚少跟谁下跪叩头,如今来了人界,当杂役就算了,还要下跪?!
苗管家一眼看到人群中的他们,只说:“入乡随俗,来了司府便要守司府的规矩,尊重司府的先人。”
那……那就跪呗。
桃夭扯着柳公子的袖子,两个人都不太情愿地跪下来,连滚滚都被他们摁在地上不准乱跑。
苗管家点点头,转身跪下,拱手对那画像道:“又过一岁,司府平安。”
众人听到,皆拱手道:“又过一岁,司府平安。”
他们俩也不得不跟着大家做一样的事。
重复三遍之后,礼毕。
众人依次退出房间,该干啥干啥去了,留下桃夭跟柳公子一脸问号。不是祭拜先人吗?人类不是都把祭祀先祖当成一件特别大特别上心的事来做?这随便拜一拜,喊一喊,前后不过眨眼间的事,就算完啦?
“就……没啦?”桃夭走到苗管家身后,他一直站在桌前,默默注视着那幅画。
听到桃夭的声音,他回头笑道:“每年皆是如此。老爷夫人历来不喜兴师动众,对他们最好的怀念和拜祭,一句司府平安已足够。”
“连灵位都不设?”柳公子奇怪道,“民间习俗不都是要给亡者立那个木牌牌的吗?”
苗管家又一笑:“司府是那种一定会遵从‘民间习俗’的地方吗?”
柳公子想了想,点头:“也是,你们全家就没几个正常人。”
“老爷夫人在呢,说话还不收敛点?”苗管家瞪他一眼,随后将他们俩拉近身边,又抬头看着画,说,“老爷夫人,桃丫头与柳公子是刚来府中的新丁,今天带来给你们瞧瞧,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嘴巴快了点,今后若是说了什么你们不爱听的话,还请你们多担待,看在他们曾经救过两位少爷的分上。”说罢,又对他二人道:“上前跟老爷夫人打个招呼吧。”紧接着他又看看在一旁嗅来嗅去的滚滚,无奈地补充一句:“老爷夫人,还有一只新来的狐狸,大家都喜欢它,希望你们也是。它不怎么掉毛的,还吃素……那个……滚滚要不你也来拜一拜?”
滚滚根本不理他,只顾着在屋内每个感兴趣的地方乱转。
桃夭把滚滚抱过来,举着狐爪嬉皮笑脸地对着画拱了拱手:“老爷夫人,我这个人只是心直口快,对两位少爷我历来是心生敬爱的,所以我讲他们的坏话都不作数,好话才是真心话!您二老可千万别生我的气,定要保佑我身体健康四季发财人比花娇心想事成!顺便保佑这只狐狸永远不秃顶,永远听我的话!”
“真是‘心直口快’呢……”柳公子白她一眼,对着画说,“您二位就当没听到她说的话吧,这个女子不能相信的。真要保佑,也要保佑我这种才高八斗任劳任怨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人间瑰宝,最重要的是保佑我早日完成一本震惊三界流芳百世的诗集!”
苗管家扶额:“你们两个……唉,童言无忌,若他们真的听到了,以老爷的性子,不罚你们跪搓衣板才怪。”
“不会的。”桃夭嘻嘻一笑,又对着画说,“老爷夫人,不管你们保佑不保佑,只要我在司府一天,只要两位少爷不短缺了我的工钱,我以我桃夭的人格保证,谁也不能让司府不平安!”
柳公子偷偷挤眉弄眼地嘀咕:“有她在,司府才平安不了呢!”
“你又在嘀咕什么?!”
“没有啊,我说你说得对!请二老放心!”
“鬼才信你!”
“没错啊,他们信我啊!”
……
苗管家简直哭笑不得,一时甚至有点后悔带他们俩来这里了。
两人好不容易不闹了,桃夭的目光又落到画前的黑木盒子上,好奇道:“苗管家,盒子里是何物?”
苗管家看着这盒子,爽快回答:“盒中放的,就是那把无弦琴。”
“当初给司静渊喊魂的那把无弦琴?”桃夭脱口而出。
“正是。”苗管家点点头,思索片刻,道,“你们应该早就知晓大少爷身子不好,他十三岁那年差点出了大事,是二少爷日夜兼程费尽心思才寻得这把琴回来,救了大少爷性命。之后的年月,大少爷每回‘犯病’,几乎都要靠这把琴救命。”
“我知道。”桃夭望着那琴盒,司静渊乃“半命之人”的秘密跃然于心,尽管她没少说这两兄弟的坏话,两个小阎王互相挖坑嫌弃的模样她也没少见,可那一夜,司狂澜弹琴弹到渗血的手指头,她至今都印象深刻。这个世界,他们俩是一起来的,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能替代彼此,所以这把琴保护的不止是司静渊,更是司狂澜,这同生同长不可断绝的手足血脉,是他生命中最不可失去的部分——司姓之下,他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想到这里,桃夭一时无话。
“将这无弦琴摆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莫非是要老爷夫人庇佑,保大少爷平安无虞?”柳公子打量四周,“这把琴也不算凡品,世上想得到它的人必然也不少,摆在当眼之处,就不怕别人觊觎?”
“霜刀血剑无弦琴。”苗管家笑笑,“这些年,司府三宝之说早就于江湖中暗传开来,倒也不见有哪个敢上门打主意的。”他转头看着他二人,“司家的东西,只在司家人手里才是宝物,别人拿了,不过是废铁烂木头。不必担心。”
“也对,光那无弦琴便不是寻常人能弹的,旁人拿去的确是个烂木头。”桃夭回过神来,又左右看看,“不是司府三宝么,刀跟剑没摆出来?”
“刀剑见血太多,终究是煞器,老爷夫人的一生虽免不了刀光剑影,却并非好斗之徒,故而就不摆出来了,免得坏了他们的清净。”苗管家如是道,又看看桃夭,“不过之前你同二少爷共赴沐州时,是见识过血剑的吧。”
那哪能忘啊!想起那把犀利无匹如寒冰埋血的剑,她就不得不想起那条恶心透了的趸鱼,以及她在沐州丢过的脸……
桃夭不自然地撇撇嘴:“自然是见识过了,不然也不能理解为何不是‘霜刀雪剑’而是‘血剑’。”
苗管家一笑:“两位少爷年幼时,除了读书识字,一个习刀谱,一个背剑诀,都是不太情愿的样子,总要老爷黑着脸教训一番才肯收心。”说着,他的目光落回墙上的画里,语气也更缓了些,仿佛是在对画中人说,“可惜你们陪他们兄弟俩的时间太少了。如今他们长大了,已能独当一面,虽也遇到过麻烦吃过苦头,但都过来了,你们大可放心。”
要不怎么说桃夭最喜欢苗管家呢,这个一直代替他们夫妇守着司府,守着兄弟俩成长的男人,明明最多辛劳,却永远主动把自己放在一个不被提及的位置,司老爷对他的救命之恩,他是真的拿一生在报答。
“好了,回吧。”苗管家又对着画拜了三拜,便将帘子放下,房间里又恢复寻常屋舍的模样,他稍稍松了口气,“又平安过了一年,甚好。”
“是啊,最后一天,剩下的就该是轻轻松松大吃大喝了。”柳公子伸了个懒腰,正要往外走,却突然停下来,回头看着桃夭,“是不是哪里不对头?”